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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匆匆盥洗了,沏了一盅香茗正啜饮着,乔泰、马荣进到内衙书斋禀报。
马荣道他已将林藩、总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下了州衙大牢。
乔泰道,他将林藩田庄上的人都扣押下了,暂交当地里甲监管,只将田庄外一条船上的船主押下了大牢。他说他见田庄里都是些粗头夯脑的庄稼人,只是那船主转起舵妄图驾船逃跑。
过了片刻,衙役头目又进书斋禀报道,梁珂发的尸骨已用木盒收藏了,铜钟底下的尘土仔细筛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发现。之后,他们又里里外外将林宅搜索了,并仔细看了那条用来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此刻你去半月街将梁夫人请来衙门。”
衙役头目应诺退下。狄公又传命老书吏将林藩的案卷档存及一应经纪簿册送来书斋。
半晌,老书吏将林藩案卷及在林宅搜来的所有地契、字据、票签、账册都搬进了书斋。禀道,他已查阅了林藩两年前从一个姓马的经纪人手里买下那宅子时的凭据和宅图。当时那宅子和圣明观只有一墙之隔,并无地道可通,也没那扇大铁门。不久圣明观被官府冯老爷查封,林藩暗里动工挖通了地道,建装了那扇大铁门,以为他狡兔之窟。只不知这水道为何两年之内竟可挖出。
狄公道:“这不仅是狡兔之窟,躲闪梁夫人耳目,而且又便利他在濮阳的私盐贩卖。地下水道的盐船可以直出水北门,与他田庄外的走私船相衔接。”
老书吏告退而下,陶甘陪同都尉李虎头差遣来的先行官进了内衙。那先行官递上一封书札与狄公,狄公拆开一看,知道临濮的山贼已被剿灭,李虎头正班师回濮阳军镇。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告先行官道:“你先回军镇去,李都尉回到濮阳我便亲自来辕门犒酬三军。”
先行官告辞退下。狄公与陶甘没说上几句话,当值文书来报:梁夫人已到衙门,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狄公吩咐立即传梁夫人进书斋。
梁夫人穿扮得十分齐整,神情不安地走进了书斋。见了狄公,恭敬道了万福,又向左右亲随—一施礼。
狄公让过坐,吩咐上茶。一面开口道:“梁夫人,林藩杀人的证据找到了!这是他在濮阳犯下的罪行,本堂不得不问。”
梁夫人大惊:“发现了梁珂发的尸身?”
狄公道:“尸身是不是梁珂发,无法辩认。我们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
梁夫人忙道:“尸骨左肩下可有折断后接合的痕迹?”
狄公暗惊:“果然有折断再接合的痕迹,但接合得很糟,几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搥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儿啊!果然遭了那贼子的暗算!林藩获悉我们到了濮阳,便动了这个歹念。”
洪参军忙递过一盅热茶,梁夫人接过啜吸了一口,乃慢慢恢复了过来,敛衽坐定。
狄公道:“梁夫人,你的二十载沉冤很快便可伸雪。令孙人已死了,也挽他不回命来。本堂只想问一声,当初你与梁珂发在你本家田庄时是如何从土匪的手中逃脱出性命的。”
梁夫人闻言,触动旧痛,转思苦楚,不觉神情惝恍,浑身颤栗,两眼射出恐怖的目光。
“啊!……那时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去想它。老爷,你若是……”她摇晃着身子,双目紧闭,心儿乱跳。狄公忙示意洪亮将她带出书斋,去外厅凉轩安宁片刻。
陶甘半边生了疑心,不禁问道:“老爷,梁夫人及梁珂发土匪袭击时如何从田庄逃脱一节究竟与本案有何干系?”
狄公道:“这一节里有几处细末我至今仍感迷惑不解,不过,此刻我们暂且不去议论了。陶甘,你看我们今番告林藩一个什么罪名才妥当呢?”
陶甘道:“依我看,就告他谋杀梁珂发。这一杀人之罪最大,且有尸骨证验,能一状告倒林藩;也可不必再去纠葛私盐和偷放铜钟暗害老爷等其他情节了。”
洪参谋、乔泰、马荣听了都点头称善,惟狄公不答。他紧攒浓眉,沉凝不语,半晌乃说道:“看来林藩已将屯贩私盐的罪证全部抹去了,我们拿不着他的赃物,难拟他的走私罪。我思量来最现成的状词却是‘图谋杀害朝廷命官’,单凭这一条罪状,足可以据刑典致他于死地,很是简捷。”
陶甘问:“梁珂发被杀一案不是几近真相大白么?他有什么可抵赖的?杀人论死也是刑典的明文。”
狄公慢慢摇了摇头:“林藩决不肯轻易承认他杀的梁珂发,两年前的事我们拿不出硬挺的证验,慑服不了他。且那时候圣明观里尚有道人,那班道人也是因罪恶多端才被冯相公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辩说梁坷发既然死在圣明观大铜钟底下,焉知不是被道人杀害?更何况圣明观外还有沈八一伙不务正业、偷鸡盗狗的无赖哩。”
马荣不耐烦地插嘴道:“何必为告他什么罪名议论半日?只须夹棍将他套了,一时三刻,屯盐走私、杀梁珂发,甚而昨夜放铜钟暗算我们,一古脑儿全招了,哪费来许多周折?”
狄公道:“不然。这林藩是上了年岁之人,我见他身子虚弱,出了老态,哪里经得起大刑?万一受熬不过,死在大堂下,如何收拾?要动刑只能动那个硕壮的总管,那才是一条凶狠无比的豺狼哩。马荣,你此刻与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细搜索一遍,尽可能找到一二新的罪证,这样我们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诡辩或抵赖了。”
马荣领命与洪亮、陶甘出了内衙,点派衙役径去林宅不题。突然典狱气急败坏走进书斋报告:“老爷,不好了,林宅的总管在牢中抹了脖子。”
狄公一惊:“究竟怎么一回事?快说!”
典狱结结巴巴说道:“那总管一关入大牢便与小禁子打问林与消息,小禁子口松,说林藩已被生擒,老爷正待升堂开审。他听了便偷偷抹了脖子,谁知他丝鞋净袜里还藏着有一柄薄刃小刀。”
狄公叹气道:“其余的罪犯须是好生看管了,与我个个搜身,防着学了那总管的样。——我这里开审,证人一个个都横成了尸,如何了得?”
典狱领命,拜辞了狄公匆匆赶回大牢不提。
典狱刚走,老书吏又抱捧了几卷破旧的舆地山川图轴走进书斋,禀道:“老爷,卑职已查阅到了,林宅那水道却原来是古已有之的,林藩只不过作了些疏浚的功夫。”他打开其中一卷图轴,指着濮阳西北方位的一条古渎给狄公看。
狄公看罢,不禁点头频频。——林藩疏浚那条地下水道正为了贩运私盐!
乔泰道:“老爷何不就告他屯贩私盐之罪?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何不愿在梁珂发之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道:“乔泰,他也许已看出了我的心曲,我如今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连我自己都不敢十分相信。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此刻时间紧迫,待以后稍稍有空时再与你细说。”
第廿三章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索了半日,并不见一件可疑之物。马荣忽然想到不如就走那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一路看看,洪亮、陶甘拍手称好。
他们从林藩的房间走入地道,曲曲折折经水码头出大铁门,到了圣明观的后院,一路行来也并无异常的发现。三人正沮丧时,陶甘道:“庭院两边的阁楼之上我早疑心是库房,如今说来正便是林藩屯藏私盐的所在。我们不妨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捉着点盐末儿。”
三人上了楼阁,匍匐在地细细看了楼板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一粒尘土都不见,哪来盐末儿?
时近正午,他们垂头丧气回到街上,只觉又饿又累。陶甘道:“前几日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那转弯隅角有一爿小小饭馆,饭馆内单有一种蟹粉饼,内里的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和合的,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最是可口。此刻何不就去尝他几张?”
那饭馆名叫“翠凤亭”,门口一排珠帘,斜插着一竿酒帘儿,正在和风中缓缓拂动。三人进去店堂买了十来张蟹粉饼,拣了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了,大口大口嚼了起来。果然葱香扑鼻,馅儿里的热油汁真往嘴角外淌,滴在衫袍上,半天抹不去。三人正吃得出味,马荣忽见一条黑大汉哼着小曲摇晃进店堂来,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道:“沈八相公,一向疏阔,如何久不见了踪影?”
沈八定睛一看,认得是“雍大哥”,噘了噘嘴应道:“久违了。听说大哥原来是衙门里做公的,不叫雍马,却叫马荣,莫不正是你将我弟兄们从圣明观赶走的?”
马荣道:“衙门里做公的又如何?也不是一天到晚为糊一张口奔波不息,受人差遣?哪里有沈相公舒坦,管养着一帮徒弟,吃现成的,还有值钱的东西孝敬。——恕兄弟直言,沈相公身上这件黑长褂甚是体面,想来小别几日,已成了大阔爷。”
他见沈八身上穿的那长褂。好生眼熟,不由起疑。
沈八支吾,马荣脸一沉,喝道:“沈相公,快将那长褂脱下来让兄弟见识见识。”
沈八心虚,正待拔脚逃去,陶甘、洪亮已拦了他去路。马荣上前笑道:“委屈沈相公了。”说着一把撕剥下了那件黑长褂。
沈八早领教过马荣的手段,哪里还敢挣扎?又不甘心撒手离去,站立一旁,嘟囔着牢骚。
“沈相公想要回这长褂不难,只需照直说了这长褂的来历,不知贤弟是从何处得来的。”马荣缓了口气,脸上挂起一丝笑。
洪参军忙去柜台打了一角酒,递给沈八,一边劝慰道:“沈相公只有与衙门做个讲信义的朋友,才有远大前程。我们并不是疑心你做下了什么不端的行止,只是见这褂子蹊跷,还望沈相公照实答来,莫要误了自己。”
沈八究竟是个知趣的人,看这架势也不是来图讹他一件长褂的,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昨夜,这里的里甲带了一队团丁喝令我们搬迁,我怎敢违抗?只得率众弟兄卷了铺盖什物撤离,巴望去东城将军庙寻个安身所在。因为离去得匆匆,竟忘了带去埋在那香炉下的两串铜钱。隔了一个时辰,我乘月明又偷偷溜回来取了那两串铜钱。正待离开,忽见圣明观耳门内闪出一个人影。我心中思忖,半夜三更莫非观里的狐狸精出来玩耍了。正待要躲闪,却见那人穿着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来台阶。我见是人不是鬼,便壮大了胆,上前一个‘神仙拐’,那人便翻滚下了台阶。我乘势抢上前去剥下了这件褂子。眼看要冬天了,身上还是单衣,并不图他什么钱财,只是借这件褂子穿着过个冬。明年开春回暖再贴上租金还给他。嘿嘿。”
洪参军点头道:“这般说来情由可谅。那褂子里的钱且不说了,我只想打问一句:褂子的夹袋和长袖里可有什么小玩意没有?”
沈八一愣:“你自己找吧!找到就算你的。”
洪参军摸了两边长袖,并无一物,等摸到夹里间一条折边时,忽触到一硬物。探手取出一看,却是一方小小的翡翠印章,印章上阴文镌刻着“林藩私印”四个篆字。心里不禁感佩马荣眼尖。
洪参军收藏了印章,将黑长褂还给了沈八,笑吟吟说道:“这褂子你还是穿上吧;昨夜你遇见的那人是个凶恶的罪犯。你此刻随我们一同去州衙做个证人。——你毋需害怕,狄老爷待人可温和哩。”
沈八心知无事,又穿上了那黑长褂,更觉这帮做公的可信。四人于是将桌上剩下的几张蟹粉饼分吃了,便兴冲冲出了“翠凤亭”往州衙而来。
洪参军引着沈八进了内衙书斋,禀报了情由,狄公慌忙迎见。沈八吃一惊,大叫:“这不是那夜卖卦算命的先生么?”
狄公大笑,细述了本末。又听洪亮说长褂里发现了林藩的印章,更欢喜不迭。说道:“难怪昨夜见林藩身上有许多伤痕,没想到他先挨了你沈八一下‘神仙拐’。午后衙里升堂开审,沈八你须上堂来作个证人,倘见那被告正是昨夜你打倒的,便算立了一功。”
沈八叩头谢恩,欢天喜地走出外厅等候。
沈八走后,狄公对他的四名亲随说:“看来林藩跳不出陷井了!洪亮,你传命番役迅速去圣明观后院那楼阁上将地上铺着的六条大芦席卷来送到衙里,我自有用处。”
洪参军诧异,乔泰、马荣也面面相觑,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陶甘道:“老爷,何不就梁珂发之死指控林藩杀人!林藩那片金锁正可作证物。”
狄公脸色阴沉,未置可否,半晌才缓缓说道:“陶甘,最令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锁。”
第廿四章
午衙前,州衙大门外又挤满了濮阳城好事的百姓,黑压压的人群低声传说着半夜圣明观里那口大铜钟的种种奇闻,一个个面红耳赤,神思奋飞。沉重的正衙大门刚拉开,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涌进了衙院外厅,又去两廊庑下各拣了个好位置立定了,只等狄老爷升堂开审。不待衙役吆喝,竟自秩序井然,绝无大声喧哗者。
内衙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雁行而出。狄公头戴蝉翼乌纱帽,身著深绯色海云捧日公服升上高座。衙役参拜唱唱,按班就列,各执火棍、板子,听候差遣。
狄公抬眼大堂上下遍扫了,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开审,提正犯林藩。衙役接过令签,片刻便将林藩押上了公堂。狄公见林藩须眉星星斑斑花白,满脸青紫肿块,额上还贴着一方黑膏药。一夜折腾下来,添了许多老态。
狄公厉声道:“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么?”
林藩冷漠地抬眼望了望狄公,苦笑摇头。他并不想作无益的抗争,但显然也不愿认输。
“回老爷,小民一向谨言慎行,知礼守法,正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点破你二十年来的罪恶行迹,今日先与你看一件东西。”说着将那片“长命百岁”的金锁扔下案桌。“当”地一声正掉在林藩的脚跟前。
林藩睁眼看了地上那金锁,不由双眼放出异样的光采。他弯腰一把将金锁拾起,挪到眼前细细端详,禁不住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将金锁贴到了脸面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一把将金锁从林藩手中夺过,小心放回到案桌上。
林藩脸色转青,睁大了一对灰眼睛,尖声叫道:“老爷,这金锁哪里得来?快将金锁还与我,还与我!”——这声音又凄厉又悲怆。
狄公喝道:“林藩,快将你如何屯贩偷运私盐之罪与我招来!”
林藩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挂起一丝冷笑。
“老爷怎可厚诬小民屯卖私盐,有何凭据?”
狄公大怒:“先与我打二十板,再传证人上堂质对!”
衙役两边答应如雷,上前按翻林藩,不轻不重打了二十板。林藩究竟上了年纪,不由声声惨叫,苍白的脸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林藩,我这个证人与你一样,非得挨二十板子才肯作证。”
林藩被狄公弄糊涂了,一对发红的眼珠紧盯着狄公。
衙役下堂去抬上了两卷厚芦席,又将一张黑色油纸小心铺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道:“将两名证人各打二十板,再令开口作证。”
堂下看审的人群一个个翘首肢足,伸长了脖颈。
衙役两人各扶起一卷芦席,另两名衙役抡起板子向芦席狠狠拍打。纷纷扬扬,细白末子沙沙地落到了黑油纸上。
书记桌上洪亮、陶甘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狄公厉声道:“林藩,快用舌头去尝一尝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