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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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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得是珠木奴的声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开门闩。
  珠木奴云鬓不整,稍稍涂抹,披一件蓝底满天星大氅,两目咄咄有光。乔泰呆呆望着她出神。
  “你终未将我乔泰忘记。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倾吐衷肠,尽舒怀抱。今日正是良机。”乔泰说着过来便要搂抱。
  “嘘!有急事哩。我也无需你携我去京师了。今日我非来找你,而是来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烛烧到狄老爷头上,要他收你为侍妾携去京师?”
  “非也。实话与你说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格去。”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衙门领悬赏?你与柳大人……不,不,你与那钦犯有何干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当时痛心好一阵,几不欲活。不管他钦犯不钦犯,他确是为了我才第二回潜来广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尸,我也顾不得许多嫌疑,要去领那五百两黄金赏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万分。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又须得说一遍。你听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为我嘉言几句。”
  “你两个有何隐情?”乔泰疑惑。
  “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须依经傍注,有个边际。——柳大人怎的与你这水上人扯起风流债务。”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伶牙俐齿,去图侥幸。
  “柳相公与我在花塔相识,一见钟情,两下倾心,再也难分难解。他告诉我他是朝廷的钦差,又没说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恨长安无中意的女子。见了我时竟失魂落魄,两个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离。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与我设誓立愿,等他京师了却王命,即潜来广州与我脱籍赎身,携去长安永做夫妻。——奴家梦寐之求正应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时奴家千不该、万不合做了一桩欺心的错事,至令痛思不灭。——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饮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奴家爱他心切,怕他反悔,这一条肚肠,怎生放得?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几时转来。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来广州接我。奴家便调合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与他饮服。三十日内不归,药性发了,必死无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瞒过了柳相公,只谎称背信不归,有负初盟,苍天有眼,自有报应。
  “柳相公一去便无音讯。奴家怀藏解药,潜心等候。与恩主也吵翻过两回。茶饭不想,梳洗无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只一个心意盼着这冤家转来。——三十日过去,我绝望了。日日哭泣,不仅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谁知柳相公三日后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那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哽窒,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我忙与他服了解药,已无济于事,渐渐一丝两气,命脉交关。
  “他说这回来广州故意回避众目,只带了苏主事一名亲随。又穷酸穿扮,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先去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身边时,迟到三天——前前后后三十三天。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死在我的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并不知毒酒发作,还以为是路途蹭蹬,染上时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独个奔赴泉台。——这话片片真灼还乞乔都尉俯鉴微情。”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耳热眼跳,坐立不宁,乃觉此事不妄。——“铁怕落炉,人怕落套。”只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心机,害人误已。
  “我百计无奈,人死在别馆内,尸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漏,性命不保。只得恬着脸面去恩主面前认错,求他设法救我。——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处置善后。我又道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还有一名亲随苏主事。恩主问那个苏主事可知悉我与钦差的勾搭。我道或许不知。恩主叫我放心,苏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让他翻起大浪。”
  乔泰略有省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呢道:“乔都尉,我头里求你偷偷携我去京师,也是想脱逸恩主羁囚,自在高飞。我在广州终难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极泰来,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第二回来广州,一路遮闪,躲避众目,穷酸装扮。等我领了悬赏,一齐回京师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不由一阵寒噤。如掉入冰桶里,遍体冷麻,寒颤不已。面对着这头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头小鹿披发枷号,被刽子手们肢解,满身是血。——他应该救她,柳大人自堕情网,罪咎在已。水上女子历来规矩虽残忍,但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良方。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还为他垫此风流孽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间,珠木奴已紧紧搂定了他,陶醉在欢娱欣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摇晃了两下,搂住乔泰的双臂松驰了,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乔泰。口唇抽搐,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来。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明白过来什么事时,禁不住潜然下泪。心中七颠八倒,梦丝难理。
  窗外阒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没有了。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了房门,走下楼去。
  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不禁感叹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
    
    
    
    
    

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早膳,陶甘进来书房便问:“有人前来衙门领悬赏么?”
  狄公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珠木奴一段交际和盘说了。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是为了风流情事!全不顾及国家朝廷殷念一片。到头来怕是身败名裂,不名一文。”陶甘深慨。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公阁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过,莫非正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不解道:“柳大人,王之肱股,国家重臣,如何会与广州一个水上舞姬打成一团,分解不开。我看会不会珠木奴背后有人导引,整个风流韵事只是朝廷大宝承嗣斗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非你我该妄议。珠木奴肇因情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政事实迹,岂可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非曼瑟莫属,那日宴会上已露端倪,纯是因妒情萌动杀机,倪天济家杀乔泰也是出于同一原由。”
  陶甘道:“这判断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目下要紧的是赶紧查实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导引出杀害柳大人这出悲剧,又企图将他的死掩盖起来。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环绕着这一目的。”
  陶甘又问:“据老爷这两日蛛丝马迹判来,这个‘恩主’又会是谁呢?莫非是一个我们至今尚不认识的人物。”
  狄公微微点头,乃道:“我已归纳出九条细节来: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诸官宦多有交际。二、此人必是阴怀异志,不肯俯仰人的,正拟跳入宦海大干一场。三、与朝廷中欲置柳大人于死地的敌手结成死党,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举止了如指掌,应是我们与之打过交道的人物。五、此人必与广州的下层社会广有联系,暗中指挥番客,水上人的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一条走狗。六、此人欲置乔泰于死地,又欲嫁祸于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他几番欲杀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求庇助。九、他又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气焰可知。——九九归原,这人难道还不易寻觅么?”
  陶甘掐指算计排列半日,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都中几条又不中几条,一时也无法判定。况且谁也没有证据实迹。唯一可行拘捕的只有姚泰开,罪行是有谋杀鲍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首犯,京师又无一丝牵涉,只是广州一个土豪富。一味刻薄妇女,荒淫取乐也不像是有野心异志的人物。
  两个正议论未决,乔泰气急败坏,跑进来书房叫道:“作怪,作怪,尸首不见了!”
  狄公吃一大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身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率四名衙丁及仵作赶往五仙旅店时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一丝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挟走的,那里尚有几滴血迹。——我也太大意,杀死她的短镖本就是从窗外打进来的。我怎的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可到白鹅潭她的花艇上去查询过?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么?珠木奴的恩主派遣来监护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已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身漂到河南。花艇上的花虔婆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知她的恩主是谁。——他两个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寻欢作乐,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站立团团绕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放出坚毅的光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盗尸终于露出尾巴。”
    
    
    
    
    

第廿二章

    
  狄公官轿人马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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