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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蝶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蝶舞道:“你先出去。”
蝶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更加冷锐,“若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你便会为方才居然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风砂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冷冷道:“你有痨病,本活不过二十岁。”
萧忆情点头:“是。但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风砂淡淡道,作为一个医者,她对于此了然于心,“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可怜的病人的人……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你怕死!”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一字字,“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能说你不怕么?——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感情?”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萧忆情冷冷地问。
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靖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曾给了我和高欢相互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也不想再让她痛苦下去。”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忆情,毫无惧色地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我想在离开之前与公子好好谈谈;也好为你们消除彼此的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
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冷静地一句句反问,口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人人都这么说。”萧忆情叹息了一声,“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她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日来公子仿佛又有了新欢,但我也明白只是寂寞之故罢了。但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这个话题他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被一个陌生的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发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白,“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
风砂并不知她与他之间有如此多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也许是有另外一个……可每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
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求听雪楼给小高自由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就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你真的有些象她。”他顿了顿,“你可以走了。不过,既然你好心说了这一番话,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蝶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
萧忆情似乎还在出神,突然奇怪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会送她去哪儿?”不等蝶舞回答,他自语:“我会把她送到小高身边去。”
“可高坛主不是出去执行任务了?”蝶舞不解地问。
“他是已经出发去歼灭神水宫了。”萧忆情点头,微笑,“为叶姑娘的师兄复仇,向来小高会尽心竭力。我现今把风砂也送到那边去——任务一完成,我便给小高自由,让他带风砂走……”
“她大概不曾想到,今晚这一席话,换了她一生的幸福。”没有看美人诧异的神色,听雪楼的主人只是叹息,然而唇边却有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让他苍白的脸色都有了某种光彩,“知道么?我要让阿靖高兴一下……她如果看到小高和叶姑娘一起回来,然后一起并肩走出楼去携手天涯,她一定很高兴。——我很少做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也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高兴起来。”
听雪楼主的眼中,居然有某种温柔的光芒,仿佛那一刹那有什么急流在他平日如同冰原般的心中流动,他半闭着眼睛。许久,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舞伎,有些怜惜般的叹了口气,垂手抚摩她乌亮的柔发:“至于你……我是该把你送回扬州了。我会好好安顿你。”
※※※
十天后,消息传入听雪楼。
出乎意料的,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雪楼主看到那道文牒,却居然失声惊呼出来:“什么?死了?——竟然会…会都死了?”
各位领主和坛主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吹花小筑杀手分坛坛主的死讯,居然会让萧楼主惊讶失态到这样。
坐在软榻旁的靖姑娘似乎是瞥了一眼文牒,然而脸色居然也是出人意料的苍白下去,根本顾不得什么举止失措,一把就从楼主手中拿过了那张文牒。
十月九日,神水宫被灭。负责此次行动的高坛主,表现的令所有人吃惊,几乎是不顾性命的挥剑,最后直入神水宫水底圣殿,一人一剑与宫主对决交。虽然明显不敌,却不许楼中子弟援手,凭着一股惊人的狠气缠斗到千招开外,最终同归于尽。
此时,洛阳总楼派人护送的叶风砂姑娘刚刚星夜兼程的来到水镜湖边——然而,刚下轿的蓝衣女子只来得及收敛高欢的遗体。
十月十二日,进攻神水宫的行动终于彻底完结,听雪楼人马全程返回洛阳。
然而,带回的棺木中,却有两具一起摆放的灵柩——在亲手收敛安葬完高欢后,那个从洛阳千里迢迢赶来的蓝衣女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伏在恋人的尸体上再也不曾起来。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一对人中龙凤;惊讶的看着萧楼主的脸色因为莫名的惊惧而苍白;惊讶的看着靖姑娘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
“嗤”,阿靖的手用力握紧那一张信笺,一直到纸张发出轻微碎裂的响声。
“阿靖。”极低极低的,萧忆情唤了身边的女子一声,仿佛想说一些什么,然而,阿靖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定定的看着手中的信笺,面纱后的脸色苍白。
“阿靖。”看到她的脸色,萧忆情再也忍不住的叫了她一声,同时在案下握住她的手,发觉绯衣女子的手冷的如冰。然而,在他手指触到皮肤之时,阿靖蓦的回过神来,抽出了手。
“你好!”几乎是咬着牙,压低了声音,绯衣女子眼睛冷冽如刀,一字一字,“好一个借刀杀人——萧楼主……你就这样一并处理了他们两个人?好手段!”
她的手,在袖中按住了剑柄,然而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为愤怒还是失望。
然而,毕竟是血薇的主人,虽然如此,却没有燃烧完所有的理智。
“阿靖,你要在听雪楼主厅里、在所有下属面前对我拔剑?”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不由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听雪楼主人的声音却依旧能保持着平静,他看着身边女子的眼睛,“那不是我的本意。那不是我安排的——相信我。”
“我没有相信过你——再也不想相信你。”绯衣女子的手一分分松开剑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结起了严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内心一分分的封闭,“其实我不该动容,不该意外——你这样的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我都应该想得到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听雪楼女领主的声音压制不住的高了起来,引得底下听不见两人对话的下属都有些疑虑不定的看过来。然后,阿靖站了起来,淡淡道:“楼主,各位,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绯衣女子的身影没入内堂,大厅中,忽然气氛就有些凝滞——听雪楼众人从来未看见过楼主和靖姑娘之间有如此大的冲突,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个还是屏息不敢说什么。
“既然高坛主亡故,咳咳……那么、那么吹花小筑杀手坛坛主之位暂时悬空。”只是停了片刻,微微咳嗽着,听雪楼主人却翻开了宗卷,开始平静地处理起楼中事务。然而,说不了几句,却掩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方止。
“我决定,暂时由任飞扬来接替这个位置,如何?”终于能说出话来,带着几分疲惫,萧忆情看着阶下众人,问。没有人反对,从来很少有人能够指出楼主决定中有何错漏。
“好,如果证明任飞扬的表现符合坛主的要求,我再让他正式取代高欢的位置。今日……咳咳,今日如若大家无事,就先到这里为止吧。”公布了这个决定之后,看着下属们纷纷散去,听雪楼主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靠入软榻。
眼前,交替着闪过白衣杀手和大红披风少年的脸。
去的尽管去了,来着尽管来着……生死悲欢,就是如此。这只是江湖滔滔洪流中的一浪而已。
萧忆情将手中的丝巾放下,凝视着上面方才咳出的黑色血迹,眼神微微一黯。
他想起了日间,刚刚去吹花小筑检查出关的任飞扬的情景——依然是红衣披发,手执泪痕剑的英俊少年接下了他五十招。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训练,任飞扬的进步已经是在他的意料开外。
这是个将会非常优秀的的下属,这个少年,不日便要名动江湖……听雪楼主想着,眼睛里面有赞许的神色。然而,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漠。甚至,在微笑着收剑称谢的时候,对着听雪楼的主人,少年的眼睛依旧如同冰封的原野,没有一丝表情。
那是又一颗被冰雪封冻的心,而那颗心,在几个月前,还曾经那般的鲜活炽热。
萧忆情陡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这个少年?
然而,十多年了,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改变了他自己?
或许有人说、那便是江湖。成就有些人的梦,却同时破灭另一些人的梦。然而,却让所有人的心,如同冰雪厚重的落下、掩盖住了曾经生机勃勃的原野,将往日重重叠叠冰封在雪下。
白楼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午后斜阳透过镂花的木窗、将影子斜斜的投进来,在地上留下斑驳昏黄的花纹——仿佛是看不见的奇异的屏障,重重叠叠。
最高的楼上,位高权重的听雪楼主却将目光透过木窗,看向外面。
那里是湛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木,然而不知为何,看上去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地上的影子随着日影西斜,在缓缓的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听雪楼主人的座前逼近。
萧忆情霍然一惊,下意识的往后坐了坐。
随即,知道逼近的不过是影子而已,他唇角就有隐约莫测的苦笑。这样的桎梏,无形中无处不在。虽然看不见,却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每一寸空气中。
那就是他们心里的那道墙——终其一生,可能也永远无法逾越的藩篱。
【完】
沧月完稿于1999年,修正于2002/11/
……(本卷结束) ……
之七 指间砂
第一篇 黄泉
序
白楼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投进房间,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曾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斜阳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沙漏上的沙子静悄悄的流泻。
数十个白衣人静静侍立在殿内,一殿衣冠似雪。那是听雪楼坛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云集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只是一齐默默的看着大厅的尽头。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花的尽头,停着白石的灵柩。
青色的刀和绯色的剑,交错叠放着、置于灵前。
“还有半个时辰。”
蓦然,为首的南楚抬头,轻轻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在灵柩的四个角落,听雪楼四位护法如同渊停岳峙般,沉默的守护着他们所效忠之人。
那已经是最后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个黄衫男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伸过手去、轻轻从快要滴尽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拢手指,看着砂子从指间如同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东西……
楼主……连你、连你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也无法抓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生征战、令天下武林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后,却只是和那个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么,曾经对你发誓效忠的四护法……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他越是抓紧,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从收拢的手指间悄无声息的流走。
蓦然间,他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归入听雪楼门下五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