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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呀,从上次打完拜月教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弄不懂呀!可说句心里话,天下虽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楼主!人中龙凤,天人之恋……外边不都这么说?”
“唉,别提了……他们吵起来,那才是天下没人劝得住。”
风砂坐在花荫下,断断续续听了来往人的话,心往下一沉。
“阿靖,是不是因为我和高欢之事让你和萧公子之间为难了?”风砂回到阿靖的房内,问。正在看文牒得阿靖抬头,笑笑:“怎么会?”
可风砂明明看见,她明丽的脸上已颇有憔悴之色。她不由柔声道:“阿靖,你长我二岁,本当是我姐姐,可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不等她说下去,阿靖止住了她:“别说了,你并不了解内情——不错,目前我和他是有些问题没解决,不过不关小高和你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阂。”
仿佛不愿再深说下去,她转过话题,问:“你这几天见过小高了麽?”
风砂脸微微一热,轻轻道:“前天还见了一次……但从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们说……是萧公子调走了他。”
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严霜,“我去和他说。”
风砂劝阻不住,阿靖转身进入密室,随即听到了室内开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双方都有些控制不住。风砂知道双方又为自己争执,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不愿让阿靖出来后感到为难,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
阿靖冷冷望了萧忆情身边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白衣美女一眼,口气冷峻地问:“那么楼主你是决计不放过高欢了?”萧忆情倚在软榻上,眼睛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我不让他去杀了叶风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里转瞬结成了冰,再也不说一句话,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萧忆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凄凉苦涩之意。这时,一直蜷伏在他腿边的白衣美女终于能开口,颤声道:“这位姑娘……好凶啊!”
萧忆情垂手抚着她丝绸般的长发,叹了口气:“蝶舞,为我跳一曲拓枝舞。”那位名叫“蝶舞”的白衣美女,正是左舵主以一斛明珠从扬州带回的九位佳丽之一。
蝶舞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来,雪白的纱衣雾般笼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纯净明丽得象三月的江南,双眸中始终带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但她的舞却是销魂的。举手投足之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舞动中,只听少女开口,轻轻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烟一般。
萧忆情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好一个‘此情可待成追忆’!”蝶舞这才一惊,蓦的明白过来,跪下惶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了公子的名讳,请公子恕罪。”
萧忆情淡然一笑,摆摆手:“没什么。我父亲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从义山诗中取的这句。唉……”他闭目叹息了一声,自语般:“我母亲死时我才只有三四岁。”
蝶舞这才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一眼,仿佛安慰般的,轻轻说了一句:“奴婢也是从六岁开始就没了爹娘……”她自知多言,忙低头:“奴婢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恕罪。”
萧忆情睁开眼睛看了舞伎一眼,问:“你也死了爹娘?”
蝶舞低着头怯怯道:“回公子的话,爹娘在奴婢六岁时便把奴婢卖给了紫云坊,教奴婢歌舞。”
“也是个薄命人……”萧忆情今夜似乎颇为多感,居然破例问了那么多,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扬州,依旧让你与家人团聚罢。”
蝶舞全身一震,扑在地下颤声道:“谢公子大恩……可奴婢父亲生性好堵,当年就为还债才卖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几月,也必被父亲再度卖去抵债……奴婢求求公子,就让奴婢服侍公子,别……别在遣回奴婢了。”
萧忆情一时默然。他最初留下这名美人,是因为与阿靖之间矛盾日深,更为寂寞,才想找一个人在身边暂慰寂寥,从未想过要长久留下她。
但沉吟间,见蝶舞怯生生地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刹间心中一软,开口道:“好,我就答应你,让你留在我身边。”
蝶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忙伏地谢恩。因为她知道,公子这一句话一出口,她的一生,已有了保障——却不知,从此她一生也将被禁锢!
※※※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楼主亲自在训练他,我也直到今天才查出了他的下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她淡淡苦笑:“我不能让小高自由,但至少这件事我还可以为你办到。”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明丽又飘逸。听到靖姑娘的话,她目光蓦然涌起无法言述的感情,过了很久,才在临水的轩中低下头,轻轻道:“没关系,真的,不能和高欢在一起,我并不遗憾。”
她抬头看了略带讶容的阿靖一眼,轻声道:“重要的是,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纵使终身无法相见,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我们会相互在心里记着对方、直到死的那一天。”
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轻轻道:“靖姑娘,我…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阿靖一时间没有回答,似乎被她方才这番话中的深情和坚毅所惊住,怔怔望着轩外碧水,答不上一句话。这个女子、这个女子说话的神色、目光、语气,以至话中的深意……她回忆着,突然间,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而且你不会想象这种感情有多深。虽然我们彼此从未说出来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是她说过的。在内乱中,听雪楼危在旦夕,萧忆情生死未卜之时,雷楚云对着她伸出手来,刀痕纵横的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看着她,等待她的表态。
然而,鬼使神差般的,她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是这几句话,力量千钧地让他终于放弃了希望,让风雨组织的老大此生在也不想以“雷楚云”的身份继续存在!
活在世上的,只是风雨组织的老大,杀手之王秋护玉!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也从此埋葬。
而今,她才发觉当年她冲口而出的这几句话,竟与风砂之言不谋而合!
阿靖还无法理解当年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靖姑娘,怎么了?”蓦然,风砂轻轻问,她见阿靖痴痴地出神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阿靖刹那间如梦方醒,强笑道:“没……没什么。”
她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想起目前与萧忆情之间的矛盾,心下一寒,不由心灰了一半。只好对风砂道:“我下午带你去看任飞扬,他伤早已好了,近日已开始训练了。”
风砂身子轻轻震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问:“他可好?”
“身体是很好,可……你也知道,接受训练的人,也不会太好过。”阿靖淡淡道。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她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隐隐竟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可我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阿靖口气冷肃,“你知道楼主有这个能力——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风砂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忠心的追随者。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她眼眸。
阿靖不由自主地一惊,低声问:“你这般在意他?”
然而,风砂却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叹息,幽幽地问:“你说,若已经与别人生死相许,可同时心里却又挂念着另一个人——这是不是一种不忠和背叛?”她并不想对阿靖隐瞒她的心事,心事重重的叹息:“高欢与我是明白了的……可我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我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我与他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抬头问:“你能理解吗?”
“人在一生中,不可能只爱一个人。”阿靖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当时我要任飞扬加入楼中,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这时已准备让小高走。可这样一来,吹花小筑就有位置空缺,我正是想让任飞扬来接替小高的……”
风砂一惊:“那就是说,他也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不错。要救高欢,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她看见风砂的泪光,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好了,咱们也扯得太远了。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去看任飞扬。”
※※※
“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阿靖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对风砂说到道,同时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银铃。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们以前算是什么?以后又会如何?想起来,就有心乱如麻和无助的绝望。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那么凌厉,那么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很好,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冷傲而又凝重地一字字道。
风砂抬头。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
任飞扬。
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他不由呆住了。
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
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任飞扬却停不了脚步,他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笑了笑,问:“你这十多天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缩——可他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见过了。”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能说,她已经原谅了高欢么?原谅了这个曾经欺骗他们、甚至几乎要杀了他的人?
然而,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过了许久,却沉声道:“我如今已经不大恨他。他这样有他的苦衷,我如今明白了——因为我也……”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他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一切。
一刹间风砂的心被粉碎。
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在人世间,感受着人情冷暖,看不穿红尘聚散。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陡然间,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她终于有了决定。
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危险得足以致命的东西——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她不能再冒险。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你快走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我以后会记着你的,手上这伤痕会让我到死都记得你。再见。”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下,似乎是在挥手告别。
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任飞扬没有说也没有动,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他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一阵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一个月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让他经历了所有,懂得了一切。他真正长大了。
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这一个月中,他在急剧地变化,可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发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冷得仿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这一刹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五年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心痛了。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发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关于楼主另纳宠姬、萧靖不和的传言。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毅然转身进门,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蝶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发,披满了整个背部。身着白狐裘的萧忆情,卧在软榻上,手中托着一樽美酒。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蝶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蝶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