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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一个人,那里受得他们的糟蹋,所以阿娟和春树计议要想搬到阊门马路上去,做个么二住家。
春树想着,一时找不出这样的一处房子,有些踌躇起来。
当下春树和秋谷说了这个缘故,秋谷想了一想道:“也不必搬到城外去,你不是有几间房子在胥门里头么?现在正还空着没有人住,你何不就借给他住了,将来有起事来,你是个房主人,也可以出来讲话的。”春树想了一回,点一点头道:“这个主意倒也不差,只得暂时搬去,避过他们的耳目也就是了。
但是这班流氓地痞是到处有的,万一搬了过去又有人去吵闹起来,这便怎么样呢?”秋谷道:“那倒不要紧,只要客人们出进的时候自己小心些儿就是了,那里顾得许多?就使再有流氓闹事,你如今是他的房东,也可以出来说几句话的。”春树听了。觉得秋谷的话不差,便打定了主意,又和阿娟说了些体己的话儿。秋谷要催着他回去,春树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大家在这里借个干铺罢。”秋谷听了,拿出表来看时,果然已经三下多钟,便依着春树在阿娟那边借了一夜干铺。
到了明天,贡春树要请章秋谷到仓桥浜高桂林家吃酒,曾太史和邓太史两个人又写了一封信出来,约秋谷进城吃饭,秋谷一概都回了不去,写了一封回信给那两位太史公,只说已经动身回去。秋谷自己一个人却走到道前街巷内楚公馆的大门外面,来来往往的走了数十余次,要想候着芳兰出来见他一面,再续前缘。那里知道呆呆的等了多时,只看见有几个家人出入,连芳兰的影儿也看不见,一直等到二更以后方才无精打彩的回来。
到了第二天又去那里候他,刚刚走到楚公馆的门口,心上吃了一惊,只见大门上挂着红绸,中间的屏门开着,大厅上点着灯烛辉煌的,却静悄悄的不见什么人。秋谷在门外踱了一回,想不出什么缘故,见门口没有人,便轻轻的蹑步走进,早听得有几个人的声音在门房里头谈论得十分热闹。秋谷侧耳听时,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我们老爷做起事来总有些鬼头鬼脑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你们想,今天小姐出嫁总算一件喜事,为什么要这般藏头露尾的不叫同寅们知道,好像把小姐送给人做姨太太的一般,你想可奇怪不奇怪?”秋谷听了这几句说话,心上好似触着了电气的一般。再仔细的听下去时,又听一个人说道:“我们老爷真是瞎了眼睛,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去配给这样一个姑爷,又黑又丑,还是一脸的大麻子,走起路来一只脚又有些拐的,老爷不知怎样的平空拣中了他,不知小姐看了这样的姑爷,心上怎样的烦恼呢。”说着,又听得一个人接下去大声说道:“你们讲的都是些隔壁帐的话儿,我们老爷拣中这个姑爷,难道是拣他的才貌么?我们老爷的性情本来是势利不过的,见了他有财有势,所以连忙把女儿嫁他。
将来一则好问他借几个钱,二则还好靠着他的势力自己弄个差使。只可惜我们小姐这样的才貌,却嫁着了这样的人,真是好块肥羊肉掉到狗口里去了。”众人听了,哈哈的笑起来。
章秋谷听到这里,心上早明白了八信分,觉得一股酸气从丹田底下直冲到鼻子里来,一个心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么味儿,也不再听下去,大踏步走了回来。真个是:银汉仙槎,桃花人面;牵牛西北,孔雀东南。凄凉巫峡之云,懊恼高唐之梦。红楼隔雨,魂销婪尾之春;珠箔飘灯,肠断相思之字。
章秋谷当下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回来。春树见了问他为什么这般模样,秋谷懒懒的也不开口,便上床睡了。这一夜的千般别恨,万种离愁,螺肠九回,珠丝百结,思佳人而不见,望秋水兮潆洄,这些情思也不必去提他。
只说章秋谷在家里头动身的时候,预先和太夫人说明,说到苏州去一两天就回来的,如今在苏州一连耽搁了五天,还要想到上海陈文仙那边去打个转身,算起日子来已经十分急促,便别了贡春树立刻上了轮船往上海去。轮船走了一夜,天还没有亮就到了上海。秋谷在大餐间里头直睡到八点钟方才起来,一直赶到文仙那里。文仙迎着笑道:“我只道你今年不来的了,你倒居然没有失信,你们府上太夫人和少奶奶怎么倒都肯放你出来?”秋谷把别后的事情,约略告诉了陈文仙一遍,只瞒了苏州的事情没有提起。
秋谷坐了一回,便问起陈文仙年底有多少开销,陈文仙屈着指头算了一算道:“这里倒没有什么开销,就是年底下要用几个钱也看得见的,倒是那些店家的店帐,以及你堂子里头的酒帐局帐,只怕通算起来,倒也不少呢。”秋谷故意假作吃惊的样儿,口中说道:“我这一次来一个大钱都没有带,这便怎么样呢?”陈文仙瞪了秋谷一眼道:“你看你看,又来了,这样的假话只好对着人说上一次两次,人家或者还有些相信你的话儿。到了后来听得惯了,耳朵里头的老茧都听了出来,那里还有人相信?我劝你不要这样的装腔作势罢。”秋谷听了,自己也好笑起来,便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张一千块钱的银票,交给陈文仙道:“我今天就要动身回去,一班朋友那里我也不去惊动他们,还有那些店帐和堂子里头的帐,我核算起来大约差不多也要七八百块钱,你等他们来了发票,便一一的和他们算清了,省得拖欠他们的钱。堂子里头这一节本来不多,只有公阳里的陆丽娟、西鼎丰的梁绿珠,有几台酒几个局,你叫车夫去抄了局帐来,就叫车夫送去。我今年自从娶你进门以后,堂子里头没有去住过夜,所以没有欠什么钱。”陈文仙看着秋谷微微一笑道:“只怕不见得这样的克己罢。”秋谷也笑道:“看你这个样儿,难道要我跪下来赌一个咒不成?”陈文仙道:“你们男人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个样儿:见了家里头妻妾的面,一味的甜蜜语,拼命哄骗;等到转过身来,便把方才的话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秋谷道:“我向来不会骗人的,你看我平日之间可曾骗过什么人?况且你又不是一味吃醋不通道理的女人,我又何必骗你呢?”陈文仙听了笑了一笑,也不开口。
秋谷又问他新年里头要钱用不要钱用,陈文仙道:“我一个人住在上海,要用什么钱?自从你回去以后,我通共止出了一回门,是出去买洋货的,连马车都没有坐过一趟,你不信,只看那马车行的帐单就是了。”秋谷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却故意说道:“新年上没有什么事儿,虽然我不在上海,你一个人也好出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或者戏园子里头去听听戏,借此消遣消遣开个心儿,不要呆呆的坐在家里,闷出病来倒不是顽的。”陈文仙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些顽耍的事情,况且你不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有什么兴趣。”
秋谷听了陈文仙这般说法,自然甚是放心,匆匆忙忙的叮嘱了陈文仙几句,便上了原来的轮船,赶回苏州。又趁上常熟的轮船,回到家里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了。太夫人见秋谷回来,不免还要埋怨他几句,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秋谷随口掩饰了几句,便过去了。秋谷到了家里,少不得要料理些年事,到了新年上又要出去拜年,还有许多亲戚请秋谷去吃年酒,一连应酬了半个月,方才清静些儿。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早又过了一个二月,这位章秋谷在家里住得腻烦起来,勉强过了一个三月,实在忍不住,便又告禀了太夫人要到上海去散散心,顺便算些帐目。太夫人心上本来不愿意章秋谷出去,但是眼见他恹恹悒悒的过了一春,提不起一些高兴,恐怕他闷出病来,便轻轻易易的一口应允。秋谷大喜,便急急的赶到上海来。正是:桓司马重来灞水,风景依然,习凿齿再到襄阳,山河无恙。
不知章秋谷到了上海,又有什么事情,下文交代。
第九十一回 开花榜名妓占鳌头 掷金钱瘟生游北里
且说章秋谷得了太夫人的允许,再到申江。崔护重来,觉得殊有些人面桃花之感。章秋谷这边的事,权且按过一边。在下做书的再提起一个人来,把他的事情讲给看官们听听。
只说东方小松自从到了广东之后,两广总督李制军狠是器重他,请他办理摺奏。刚刚李制军衙门里头有一位总文案,却是个广东候补道,姓陶,单名一个继字,表字伯瑰,本来是浙江山阴人,和方小松是亲戚,这一回李制军下了一个札子,委他到上海去采办军装。这位陶观察也久慕上海是个有一无二的繁华世界,满心想要去见识见识,但是陶观察这个人也是个没有阅历的土老儿,上海地方从来没有到过;知道方小松是久住上海的人,便托他介绍几个本地的朋友。方小松便写了两封信给他:一封是给章秋谷的,一封是给辛修甫的。信里头的话儿,无非是说陶观察现在到上海采办军装,托他们两个推情照拂。
陶观察收好了信,便禀辞了李制军,上了轮船。不一日,早到了上海,在三洋泾桥泰安栈占了一间官房,便带了小松的信来找辛修甫和章秋谷,刚刚章秋谷已经回去,只有辛修甫还在上海。
在下做书的做到这里,便忽然又有一位爱说话的朋友来扳驳在下道:“你前集书中的东方小松,明明是复姓东方,为什么你的书中,有时候叫他东方小松,有时候叫他方小松,难道一个人有两个姓不成?”在下哑然笑道:“你这位老先生光景没有吃过花酒到过堂子罢?”那位宝贝听了不懂道:“我和你讲的方小松,怎么牵到吃花酒上去了?堂子里头的花酒我虽然没有吃过,我还记得几年之前有人同着我去打过一个茶围的。”在下听了止不住哈哈的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怪不得了,你不晓得上海堂子里头的规矩,譬如这一个客人姓方,那班倌人自然是叫他方老爷,或者叫方大少;若是这个客人的姓有两个字儿,那班倌人嫌着两个字儿的姓叫得不顺口,便和他截掉一个字儿。比如这个客人双姓东方,倌人们有些事儿就叫他方大少;或者这个客人双姓欧阳,倌人便叫他阳大少。这位东方小松在堂子里头的时候,一班倌人大家都叫他方大少,所以在下做书的也就省一个字,把他写作方小松。古今来中国、外国都有省文的一条规例,并不是在下做书的自相矛盾、前后不同,算不得什么漏缝,你老先生不必费心。”那位朋友听了,方才闭口无言的去了。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这位陶观察到了上海,虽然没有什么熟人,却是大家都知道这位陶观察大人是从广东来采办军装的,就有一班洋行里头的滑头买办想要招揽生意,便大家都去拜他。
又大家请他吃花酒,吃大菜,看戏游园,开口大人、闭口大人的拼命恭维,百般巴结。把这位陶大人巴结得十分欢喜,一个身体虚飘飘的好似在云雾里头一般。这班人又荐了两个倌人给他,一个叫做姚红玉,住在东荟芳;一个叫做薛金莲,住在福致里。姚红玉听了别人的说话,说这位陶大人是广东来办军装的,只要巴结上了他,一定有些好处,姚红玉便尽心竭力的巴结这位陶大人,不上几天就落了相好。只有薛金莲虽然做着陶观察的生意,却只是冷冷淡淡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偏偏这位陶观察又有些厌故喜新的脾气,虽然和姚红玉有了相好,却嫌他过于迁就了些,不上一个月,早已有些厌了,一心一意的要转薛金莲的念头。
说起这个薛金莲的出身来,本来是个大兴里的野鸡妓女出身,模样儿既不见得十分俊俏,身段儿也不见得怎样轻盈;既不会应客飞觞,又不会调丝度曲;却不知怎样的交了花运,做了几年野鸡妓女,却生意十分兴旺,慢慢的倒也积了些钱。这薛金莲既有了钱,便居移声,养移体,无缘无故的平空想升起长三来。好在薛金莲有的是钱,便在福致里租了一处三楼三底的房子,铺起房间,拣了一个日子烧路头进场,邀了那一班做野鸡时候的老客人来吃了几台酒,倒也十分热闹。无奈那一班老客人都是些上不得台盘的,也有机器厂里头的机匠,也有马车行的马夫,那里有什么钱常常的吃花酒?一时又找不着什么别的客人。只有一个恩客,是广东香山人,姓郑,叫做郑小麻子,薛金莲和这个郑小麻子虽然十分要好,无奈郑小麻子也是个穷光蛋,拿不出一个钱的。薛金莲见生意清淡,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便异想天开的想出一个主意来。
这个时候,正有一家小报馆里头要出花榜,薛金莲便去请了那一家报馆里头的主笔来,和他密密切切的商议了一回。那主笔点头应允,临走的时候,薛金莲又在首饰匣里头拣了几张钞票出来,往那主笔袖子里头一塞。那主笔接了,一张一张的看了一回,笑嘻嘻的对着薛金莲道:“请高升些,请高升些。”薛金莲听了,便又拣出几张来给了他。那主笔接了过来,满心欢喜,把那几张钞票翻来覆去的数了一遍,这才郑重其事的放在衣袋里头。立起身来辞了薛金莲往外便走,口中说道:“你只顾放心,这件事儿交给我,我给你格外说得好看些儿就是了。”薛金莲听了点一点头,连送也不送,由他自己去了。
隔了不多几天,果然这一家报馆里头出了一张花榜,把这个薛金莲高高的取了个一甲第一名状元,那几句评语里头说得十分热闹,什么说“藐姑仙子,无比清扬;越国西施,逊其都丽”。上海的一班人看见了这张报纸。觉得狠有些儿诧异。上海的事情,就是取一个花榜状元,也是论些资格的。如今这张报上平空把薛金莲取做状元,大家都不晓得这个人,便哄然一声,你也去叫,他也去叫。也是薛金莲的花运当阳,财星发达。
这一班叫他的客人,大家都十分赏识他,不说他不会应酬,却说他狠有些儿大家丰范;不说他不能唱曲,只赞他还带着些闺阁娇羞。这样的一来,就一传十,十传百的把一个薛金莲高高的抬到天上去了,连薛金莲自己的心上也有些不相信起来。
说也奇怪,讲起这薛金莲和郑小麻子两个人的历史来,真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缘故。看着薛金莲这样的一个人才,上海滩上不要说是长三书寓,就是野鸡幺二,面貌比他好的也不知多少,却不知怎样的,一班客人都把他当作天仙化人一般。只要和他有过相好的,一个个都是魄荡魂迷,心输意伏,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再说起这个郑小麻子来更加奇怪,大凡上海滩上的倌人,只要是风头十足有些积蓄的人,那一个不要做个把恩客,自己寻寻开心,但是倌人们不做思客便罢,要是做起恩客来,自然总要拣个把少年貌美的客人,方才合着他们的意思。这个郑小麻子生得一个五短身材,两个眼睛抠了进去,一个鼻子高了起来,一脸漆黑的麻子。这样的一付尊容,却又不知怎样的偏偏对了薛金莲的胃口,把他当做天字第一号的恩客,并且还讲明以后嫁他。这个郑小麻子非但一个大钱没有,而且还要常管着薛金莲,不准他接客。偏偏的薛金莲看看这个不对,看看那个不对,单单的看中了这样的一个郑小麻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肯听他的话儿。这个里头,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依着在下做书的摹拟起来,这两个人虽然外才不足,或者内才有余;一个就是那鸡皮三少的夏姬,一个就是那大阴专车的嫪毒,也未可知。
闲话休提,只说薛金莲的应酬功夫虽然不见得怎样的周到,却当了几年的野鸡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