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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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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身赴难的羽林军的每个营都由一个将军率领。弗里昂、米歇尔、罗格、阿尔莱、马莱、波雷·德·莫尔旺当时都在。羽林军士戴着大鹰徽高帽,行列整齐,神色镇定,个个仪表非凡,当他们在战云迷漫中出现时,敌军对法兰西也肃然起敬,他们以为看见了二十个胜利之神展开双翼,飞入战场,那些占优势的人也觉得气馁,于是向后退却,可是威灵顿喊道:〃近卫军,起立,瞄准!〃躺在篱后的英国红衣近卫军立了起来;一阵开花弹把我们的雄鹰四周的那些飘动着的三色旗打得满是窟窿,大家一齐冲杀,最后的血战开始了。羽林军在黑暗中觉得四周的军队已开始败退,崩溃的局势已经广泛形成,他们听见逃命的声音替代了〃皇帝万岁〃的呼声,但是他们后面的军队尽管退,他们自己却仍旧往前进,越走越近危险,越走越近死亡。绝没有一个人迟疑,绝没有一个人胆怯。那支军队中的士兵都和将军一样英勇。没有一个不甘愿赴死。

内伊战酣了,决心殉难,勇气长到和死神一般高,在殊死战中东奔西突,奋不顾身。他的第五匹坐骑死了。他汗流满面,眼中冒火,满唇白沫,军服没扣上,一个肩章被一个骑兵砍掉了一半,他的大鹰章也被一颗枪弹打了一个窝,浑身是血,浑身是泥,雄伟绝伦,他手举一把断剑,吼道:〃你们来看看法兰西的大元帅是怎样尽忠报国的!〃但是没有用,他求死不得。于是他勃然大怒,使人惊恐。他向戴尔隆发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不打算牺牲吗?〃他在那以多凌寡的炮队中大声喊道:〃我就没有一点份!哈!我愿让所有这些英国人的炮弹全钻进我的肚子!〃苦命人,你是留下来吃法国人的枪弹的①!

①内伊在战后被王朝处死。

十三大祸

羽林军后面的溃退情形真够惨。军队突然从各方面,从乌古蒙、圣拉埃、帕佩洛特、普朗尚努瓦同时一齐折回。在一片〃叛徒!〃的呼声后接着又起了〃赶快逃命!〃的声音。军队溃败有如江河解冻,一切都摧折,分裂,崩决,漂荡,奔腾,倒塌,相互冲撞,相互拥挤,忙乱慌张。这是一种空前的溃乱。内伊借了一匹马,跳上去,没有帽子,没有领带,也没有刀,堵在通往布鲁塞尔的那条大路上,同时制止英军和法军。他要阻止军队溃散,他叫他们,骂他们,把住他们的退路。他怒不可遏。那些士兵见了他都逃避,嘴里喊着:〃内伊大元帅万岁!〃迪吕特的两个联队,跑去又跑来,惊慌失措,好象是被枪骑兵的刀和兰伯特、贝司特、派克、里兰特各旅的排枪捆扎住了。混战中最可怕的是溃败,朋友也互相屠杀,争夺去路,骑兵和步兵也互相残杀,各自逃生,真是战争中惊涛骇浪的场面。罗博和雷耶各在一端,也都卷进了狂澜。拿破仑用他余下的卫士四面堵截,毫无效果,他把随身的卫队调去作最后的挣扎,也是枉然。吉奥在维维安面前退却,克勒曼在范德勒尔面前退却,罗博在比洛面前退却,莫朗在皮尔希面前退却,多芒和絮贝维在普鲁士威廉亲王面前退却。吉奥领了皇上的骑兵队去冲锋,落在英国骑兵的马蹄下。拿破仑奔驰在那些逃兵的面前,鼓励他们,督促他们,威吓他们,央求他们。早晨还欢呼皇帝万岁的那些嘴,现在都哑口无言,他们几乎全都不认识皇上了。新到的普鲁士骑兵飞也似的冲来,只管砍,削,剁,杀,宰割;拖炮的马乱蹦乱踢,带着炮逃走了;辎重兵也解下车箱,骑着马逃命去了;无数车箱,四轮朝天,拦在路上,造成了屠杀的机会。大家互相践踏,互相推挤,踩着死人和活人往前走。那些胳膊已经失去了理性。大路、小路、桥梁、平原、山岗、山谷、树林都被那四万溃军塞满了。呼号,悲怆,丢在稞麦田里的背囊和枪支,被堵住的逢人便砍的去路,无所谓同胞,无所谓官长,无所谓将军,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齐坦把法兰西杀了个痛快淋漓。雄狮都变成了松鼠。那次的溃败情形便是如此。

在热纳普,有人还企图回转去建立防线,去遏止,堵截。罗博聚合了三百人。在进村子处设了防御工事,但是普鲁士的弹片一飞,大家全又逃散了,于是罗博就缚。我们今日还可以在路右,离热纳普几分钟路程的一所破砖墙房子的山尖上看见那弹片的痕迹。普鲁士军队冲进热纳普,自然是因为杀人太少才那样怒气冲天的。追击的情形真凶狠。布吕歇尔命令悉数歼灭。在这以前,罗格已开过那种恶例,他不许法国羽林军士俘虏普鲁士士兵,违者处死。布吕歇尔的狠劲又超过了罗格。青年羽林军的将军迪埃斯梅退到热纳普的客舍门口,他把佩剑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骑兵,那骑兵接了剑,却杀了那俘虏。胜利是由屠杀战败者来完成的。我们既在叙述历史,那就可以贬责:衰老的布吕歇尔玷污了自己。那种淫威实在是绝灭人性的。溃军仓皇失措,穿过热纳普,穿过四臂村,穿过松布雷夫,穿过弗拉斯内,穿过沙勒罗瓦,穿过特万,直到边境才停止。真是伤心惨目!那样逃窜的是谁?是大军。

那种在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无畏精神竟会这样惊扰,恐怖,崩溃,这能说是没来由的吗?不能。极大的右的黑影投射在滑铁卢了。那一天是命中注定的。一种超人的权力使那天出现了。因此万众俯首战栗,因此心灵伟大的人也全交剑投降。当年征服欧洲的那些人今日一败涂地,他们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只觉得冥冥中有恐怖存在。〃非战之罪,天亡我也。〃人类的前途在那天起了变化。滑铁卢是十九世纪的关键。那位大人物退出舞台对这个大世纪的兴盛是不可缺少的。有个至高的主宰作了那样的决定。所以英雄们的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在滑铁卢战争中,不但有乌云,也还有天灾。上帝到过了。

傍晚时,在热纳普附近的田野里,贝尔纳和贝特朗拉住一个人的衣襟,不让他走,那人神色阴森〃斫婆迦派〃。古代印度哲学派别之一。认为世界由地、水、火、,若有所思,他是被溃退的浪潮推到那里去的,他刚下了马,挽着缰绳,惝怳迷离,独自一人转身向着滑铁卢走去。那人便是拿破仑,梦游中的巨人,他还想往前走,去追寻那崩塌了的幻境。

十四最后一个方阵

羽林军的几个方阵,有如水中的岩石,屹立在溃军的乱流中,一直坚持到夜晚。夜来了,死神也同时来了,他们等候那双重黑影,不屈不挠,任凭敌人包围。每个联队,各各孤立,和各方面被击溃的大军已完全失去联系,他们从容就义,各自负责。有的守着罗松一带的高地,有的守在圣约翰山的原野里,准备作最后的一搏。那些无援无望,勇气百倍,视死如归的方阵在那一带轰轰烈烈地呻吟待毙。乌尔姆、瓦格拉姆、耶拿、弗里德兰①的声名也正随着他们死去。

①这些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夜色朦胧,九点左右,在圣约翰山高地的坡下还剩一个方阵。在那阴惨的山谷中,在铁骑军曾经向上奔驰,现在流遍英军的血、盖满英军尸体的山坡下,在胜利的敌军炮队集中轰击下,那一个方阵仍在战斗。他们的长官是一个叫康布罗纳的无名军官。每受一次轰击,那方阵便缩小一次,但仍在还击。他们用步枪对抗大炮,四面的人墙不断缩短。有些逃兵在上气不接下气时停下来,在黑暗中远远听着那惨淡的枪声在渐渐减少。

那队壮士只剩下寥寥几个人,他们的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他们的子弹已经射完,步枪成了光杆,在尸堆比活人队伍还大时版本。,战胜者面对那些坚贞卓绝、光荣就义的人们,也不免如见神明,感到一种神圣的恐怖,英军炮队一时寂静无声,停止了射击。那是一种暂息。战士们觉得在他们四周有无数幢幢鬼魂、骑士的形象、炮身的黑影以及从车轮和炮架中窥见的天色,英雄们在战场远处的烟尘中隐隐望见死神的髑髅,其大无比,向他们逼近并注视着他们。他们在苍茫暮色中可以听到敌人上炮弹的声音,那些燃着的引火绳好象是黑暗中猛虎的眼睛,在他们头上绕成一个圈,英国炮队的火杆一齐靠近了炮身,这时,有一个英国将军,有人说是科维耳,也有人说是梅特兰,他当时心有所感,抓住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最后一秒钟,向他们喊道:〃勇敢的法国人,投降吧!〃康布罗纳答道:〃屎!〃

十五康布罗纳

那个最美妙的字,虽然是法国人经常说的,可是把它说给愿受人尊敬的法国读者听,也许是不应该的,历史不容妙语。

我们甘冒不韪,破此禁例。

因此,在那些巨人中有个怪杰,叫康布罗纳①。

①康布罗纳(Cambronne),法国将军。

说了那个字,然后从容就义,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他为求死而出此一举,要是他能在枪林弹雨中幸存,那不是他的过失。

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不是在溃败中的拿破仑,也不是曾在四点钟退却,五点钟绝望的威灵顿,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布吕歇尔,滑铁卢战争的胜利者是康布罗纳。

霹雳一声,用那样一个字去回击向你劈来的雷霆,那才是胜利。以此回答惨祸,回答命运,为未来的狮子①奠基,以此反抗那一夜的大雨,乌古蒙的贼墙,奥安的凹路,格鲁希的迟到,布吕歇尔的应援,作墓中的戏谑,留死后的余威,把欧洲联盟淹没在那个字的音节里,把恺撒们领教过的秽物献给各国君主,把最鄙俗的字和法兰西的光辉糅合起来,造了一个最堂皇的字,以嬉笑怒骂收拾滑铁卢,以拉伯雷②补莱翁尼达斯③的不足,用句不能出口的隽语总结那次胜利,丧失疆土而保全历史,流血之后还能使人四处听见笑声,这是多么宏伟。

①指滑铁卢纪念墩上的那只铁狮子,见本卷第二节注。

②拉伯雷(Rabelais),十六世纪法国文学家,善讽刺。

③莱翁尼达斯(Léonidas),公元前五世纪斯巴达王,与波斯作战时战死。

这是对雷霆的辱骂。埃斯库罗斯的伟大也不过如是。

康布罗纳的这个字有一种崩裂的声音,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膛时的崩裂,是痛心太甚所引起的爆炸。谁是胜利者?是威灵顿吗?不是。如果没有布吕歇尔,他早已败了。是布吕歇尔吗?不是。如果没有威灵顿打头阵,布吕歇尔也收拾不了残局。康布罗纳,那最后一刻的过客,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将,大战中的一个无限渺小的角色,他深深感到那次溃败确是荒谬,使他倍加痛心,正当他满腹怨恨不得发泄时,别人却来开他玩笑,要他逃生!他又怎能不顿足大骂呢?

他们全在那里,欧洲的君王们,洋洋得意的将军们,暴跳如雷的天罡地煞,他们有十万得胜军,十万之后,再有百万,他们的炮,燃着火绳,张着大口,他们的脚踏着羽林将士和大军,他们刚才已经压倒了拿破仑,剩下的只是康布罗纳了,只剩下这么一条蚯蚓在反抗。他当然要反抗。于是他要找一个字,如同找一柄剑。他正满嘴唾沫,那唾沫便是那个字了。在那种非凡而又平凡的胜利面前,在那种没有胜利者的胜利面前,那个悲愤绝望的人攘臂挺身而起,他感到那种胜利的重大,却又了解它的空虚,因此他认为唾以口沫还不足,在数字、力量、物质各方面他既然都被压倒了,于是就找出一个字,秽物。我们又把那个字记了下来。那样说,那样做,找到那样一个字,那才真是风流人物。

那些伟大岁月的精神,在那出生入死的刹那间启发了这位无名小卒的心灵。康布罗纳找到的滑铁卢的那个字,正如鲁日·德·李勒①构思的《马赛曲》,都是出自上天的启示。有阵神风来自上天,感动了这两个人,他们都瞿然憬悟,因而一个唱出了那样卓越的歌曲,一个发出了那种骇人的怒吼。康布罗纳不仅代表帝国把那巨魔式的咒语唾向欧洲,那样似嫌不足;他还代表革命唾向那已往的日子。我们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在康布罗纳的声音里感到各先烈的遗风。那仿佛是丹东的谈吐,又仿佛是克莱贝尔②的狮吼。

①鲁日·德·李勒(RougetdelAIsle),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革命军官,所作《马赛曲》,现为法国国歌。

②克莱贝尔(kléber),革命时期的将军,一八○○年被刺死。

英国人听了康布罗纳的那个字,报以〃放!〃各炮火光大作,山冈震撼,从所有那些炮口中喷出了最后一批开花弹,声如奔雷,浓烟遍野,被初生的月光隐隐映成白色,萦绕空中,等到烟散以后,什么全没有了。那点锐不可当的残余也被歼灭了,羽林军覆没了。那座活炮垒的四堵墙全倒在地上,在尸体堆中,这儿那儿,还偶然有些抽搐的动作;比罗马大军更伟大的法兰西大军便那样死在圣约翰山的那片浸满了雨水和血液的土壤上,阴惨的麦田里,也就是现在驾着尼维尔邮车的约瑟夫①自得其乐地鞭着马,吹着口哨而过的那一带地方。

①约瑟夫,犹如说张三李四。

十六将领的比重

滑铁卢战争是个谜。它对胜者和败者都一样是不明不白的。对拿破仑,它是恐怖①,布吕歇尔只看见炮火,威灵顿完全莫名其妙。看那些报告吧。公报是漫无头绪的,评论是不得要领的。这部分人讷讷,那部分人期期。若米尼把滑铁卢战事分成四个阶段;米夫林又把它截成三个转变,惟有夏拉,虽然在某几个论点上我们的见解和他不一致,但他却独具慧眼,是抓住那位人杰和天意接触时产生的惨局中各个特殊环节的人。其他的历史家都有些目眩神迷,也就不免在眩惑中摸索。那确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日子,好战的专制政体的崩溃震动了所有的王国,各国君王都为之大惊失色,强权覆灭,黩武主义败退。

①〃一场战斗的结束,一日工作的完成,措置失宜的挽救,来日必获的更大胜利,这一切全为了一时的恐怖而失去了。〃(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日记。)……原注。

在那不测之事中,显然有上天干预的痕迹,人力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假设把滑铁卢从威灵顿和布吕歇尔的手中夺回,英国和德国会丧失什么吗?不会的。名声大振的英国和庄严肃穆的德国都和滑铁卢问题无关。感谢上天,民族的荣誉并不在残酷的武功。德国、英国、法国都不是区区剑匣所能代表的。当滑铁卢剑声铮铮的时代,在布吕歇尔之上,德国有哥德思主义的信仰〃,在与新民学会会员的通信中提出:〃唯物史,在威灵顿之上,英国有拜伦。思想的广泛昌明是我们这一世纪的特征,在那曙光里,英国和德国都有它们辉煌的成就。它们的思想已使它们成为大家的表率。它们有提高文化水平的独特功绩。那种成就是自发的,不是偶然触发的。它们在十九世纪的壮大决不起源于滑铁卢。只有野蛮民族才会凭一战之功突然强盛。那是一种顷忽即灭的虚荣,有如狂风掀起的白浪。文明的民族,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因一个将领的幸与不幸而有所增损。他们在人类中的比重不取决于一场战事的结果。他们的荣誉,谢谢上帝,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光明,他们的天才都不是那些赌鬼似的英雄和征服者在战争赌局中所能下的赌注。常常是战争失败,反而有了进步。少点光荣,使多点自由。鼙鼓无声,理性争鸣。那是一种以败为胜的玩意儿。既是这样,就让我们平心静气,从两方面来谈谈滑铁卢吧。我们把属于机缘的还给机缘,属于上帝的归诸上帝。滑铁卢是什么?是一种丰功伟绩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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