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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这样做,他苦闷地意识到他非这样做不可。至于阻力,却没有。他在那四堵墙里,销声匿迹,住了五年,这已够清除或驱散那些可虑的因素了。他已能安安稳稳地回到人群中去。他也老了,全都变了。现在谁还能认出他来呢?何况,即使从最坏的情况设想,有危险的也只可能是他本人,总不能因自己曾被判处坐苦役牢,便可用这作理由,认为有权利判处珂赛特去进修院。并且,危险在责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总之,并没有什么妨碍他谨慎行事,处处小心。
至于珂赛特的教育,它已经告一段落,大致完成。
决心下了以后,他便等待机会。机会不久便出现了。老割风死了。
冉阿让请求院长接见,对她说由于哥哥去世,他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从今以后,他不工作也能过活了,他打算辞掉修院里的职务,并把他的女儿带走,但是珂赛特受到教养照顾,却一直没有发愿,如果不偿付费用,那是不合理的。他小心翼翼地请求院长允许他向修院捐献五千法郎,作为珂赛特五年留院的费用。
冉阿让便这样离开了那永敬会修院。
他离开修院的时候,亲自把那小提箱夹在腋下,不让任何办事人替他代拿,钥匙他也是一直揣在身上的。这提箱老发出一股香料味,常使珂赛特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便说清楚,这只箱子,从此以后,不会再离开他了。他总是把它放在自己的屋子里。在他每次搬家时,也总是他要携带的第一件东西,有时并且是唯一的东西。珂赛特常为这事笑话他,称这箱子为〃难分难舍的朋友〃,又说:〃我要吃醋啦。〃
冉阿让回到了自由的空气里,其实他心里仍怀着深重的忧虑。
他发现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便蜷伏在那里。从此他成了于尔迪姆·割风这名字的占有人。
他在巴黎还同时租了另外两个住处,免得别人注意他老待在一个市区里,在感到危险初露苗头时,他也可以有个迁移的地方,不至再象上次险遭沙威毒手的那个晚上,自己走投无路。那两个住处是两套相当简陋、外貌寒碜的公寓房子,分在两个相隔很远的市区,一处在西街,另一处在武人街。
他常带着珂赛特,时而在武人街,时而在西街,住上一个月或六个星期,让杜桑留在家里。住公寓时,他让门房替他料理杂务,只说自己是郊区的一个有固定年息的人,在城里要有个歇脚点。这年高德劭的人在巴黎有三处寓所,为的是躲避警察。
二冉阿让参加了国民自卫军
其实,严格说来,他是住在卜吕梅街的,他把他的生活作了如下的安排:
珂赛特带着女仆住楼房,她有那间墙壁刷过漆的大卧房,那间装了金漆直线浮雕的起坐间,当年院长用的那间有地毯、壁衣和大圈椅的客厅,她还有那个花园。冉阿让在珂赛特的卧房里放了一张带一顶古式三色花缎帐幔的床和一条从圣保罗无花果树街戈什妈妈铺子里买来的古老而华丽的波斯地毯,并且,为了冲淡这些精美的古老陈设所引起的严肃气氛,在那些古物之外,他又配置了一整套适合少女的灵巧雅致的小用具:多宝槅、书柜和金边书籍、文具、吸墨纸、嵌螺钿的工作台、银质镀金的针线盒、日本瓷梳妆用具。楼上窗子上,挂的是和帐幔一致的三色深红花缎长窗帘,底层屋子里是毛织窗帘。整个冬季,珂赛特的房子里从上到下都是生了火的。他呢,住在后院的那种下房里,帆布榻上放一条草褥、一张白木桌、两张麦秸椅、一个陶瓷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他那宝贝提箱放在屋角里,从来不生火。他和珂赛特同桌进餐,桌上有一块为他准备的陈面包。杜桑进家时他对她说:〃我们家里的主人是小姐。〃杜桑感到有些诧异,她反问道:〃那么,您呢,先……生?〃〃我嘛,我比主人高多了,我是父亲。〃
珂赛特在修院里学会了管理家务,现在的家用,为数不多,全归她调度。冉阿让每天都挽着珂赛特的臂膀,带她去散步。他领她到卢森堡公园里那条游人最少的小路上去走走,每星期日去做弥撒,老是在圣雅克·德·奥·巴教堂,因为那地方相当远。这是个很穷的地段,他在那里常常布施,在教堂里,他的四周总围满了穷人,因此德纳第在信里称他为〃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他喜欢带珂赛特去访贫问苦。卜吕梅街的那所房子从没有陌生人进去过。杜桑采购食物,冉阿让亲自到门外附近大路边的一个水龙头上去取水。木柴和酒,放在巴比伦街那扇门内附近的一个不怎么深的地窨子里,地窨子的壁上,铺了一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的东西,是当年院长先生当作石窟用的,因为在外室和小房子盛行一时的那些年代里,没有石窟是不能想象爱情的。
在巴比伦街的那独扇的大门上,有个扑满式的箱子,是用来放信件和报刊的,不过住在卜吕梅街楼房里的这三位房客,从没有收到过报纸一性原理贯彻到底。,也没有收到过信,这个曾为人传达风情并听取过脂粉贵人倾诉衷肠的箱子,到现在,它的唯一作用已只限于收受税吏的收款单和自卫军的通知了。因为,割风先生,固定年息领取者,参加了国民自卫军;他没能漏过一八三一年那次人口调查的密网。当时市府的调查一直追溯到小比克布斯修院,在那里遇到了无法穿透的神圣云雾,冉阿让既是从那面出来的,并经区政府证明为人正派,当然也就够得上参加兵役。
冉阿让每年总有三次或四次,穿上军服去站岗,而且他很乐意,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正当的障眼法,既能和大家混在一起,又能单独值勤。冉阿让刚满六十岁,合法的免役年龄,但是他那模样还只象个五十以下的人,他完全没有意思要逃避他的连长,也不想去和罗博伯爵①抬杠,他没有公民地位,他隐瞒自己的姓名,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他隐瞒自己的年龄,他隐瞒一切,但是,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这是个意志坚定的国民自卫军。能和所有的人一样交付他的税款,这便是他的整个人生志趣。这个理想人物,在内心,是天使,在外表,是资产阶级。
①罗博(Lobau,1770…1838),想是当时国民自卫军的长官。
然而有个细节我们得留意一下。冉阿让带着珂赛特一道出门时,他的衣着,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相当象一个退役军官。当他独自出门时,并且那总是在天黑以后torp,1854…1924)、卡西勒等。特别注意逻辑和认识论问题。,便经常穿一身工人的短上衣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把脸遮起来。这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谦卑呢?两样都是。珂赛特已习惯于自己的离奇费解的命运,几乎没有注意她父亲的独特之处。至于杜桑,她对冉阿让是极其敬服的,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非议。一天,那个经常卖肉给她的屠夫望见了冉阿让,对她说:〃这是个古怪的家伙。〃她回答说:〃这是个圣人。〃
冉阿让、珂赛特和杜桑从来都只从巴比伦街上的那扇门进出。如果不是他们偶然也在花园铁栏门内露露面,别人便难于猜想他们住在卜吕梅街。那道铁栏门是从来不开的。冉阿让也不修整那园子,免得惹人注意。
在这一点上他也许错了。
三茂叶繁枝
这个被弃置了半个世纪无人过问的园子是别具一番气象,令人神往的。四十年前,从这街上走过的人常会久久伫立瞻望,却谁也没有意识到隐藏在那深密葱翠的枝叶后面的秘密。一道加了扣锁的弯曲晃动的古式铁栏门,竖在两根绿霉侵渍的柱子中间,顶上有一道盘绕着离奇不可解的阿拉伯式花饰的横楣,当年不止一个好作遐想的人曾让自己的目光和思想从那些栏杆缝里穿过去。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条石凳,两个或三个生了青苔的雕像,几处贴墙的葡萄架,钉子已被时间拔落,在墙上腐烂;此外,既无路径可寻,也没有浅草地,处处是茅根。园艺已成过去,大自然又回来了。杂草丛生,在一角荒地上争荣斗胜。桂竹香的盛会在这里是美不胜收的。这园子里,绝没有什么阻扰着万物奔向生命的神圣意愿,万物在此欣欣向荣,如在家园。树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树梢,藤蔓往上援,枝条向下垂,在地上爬的找到了那些在空中开放的,迎风招展的屈就那些在苔藓中匍匐的,主干,旁枝,叶片,纤维,花簇,卷须,嫩梢,棘刺,全都搀和、交绕、纠缠、错杂在一起了。这儿,在造物主的满意的目光下,在这三百尺见方的园地里,紧密深挚拥抱着的植物已在庆贺并完成了它们的神秘的友爱……人类友爱的象征。这花园已不是花园,而是一片广大的榛莽地,就是说,一种象森林那样幽深,象城市那样热闹,象鸟巢那样颤动,象天主堂那样阴暗,象花束那样芬芳,象坟墓那样孤寂,象人群那样活跃的地方。
到了花开的季节,这一大片树丛草莽,在那铁栏门后四道墙中随意寻欢,暗自进行着普遍的繁殖,并且,几乎象一头从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气息的野兽,感到暮春三月的热流在血管里急走沸腾,猛然惊起,迎风抖动头上披纷茂密的绿发,向着湿润的地面、剥蚀的雕像、楼前的破落台阶直到荒凉的街心石,遍撒着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丰盛、美丽、生命、欢乐、芬芳。在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躲在那里,一团团有生命的六月雪在万绿丛中轻飞乱舞,望去真是一片只应天上有的景色。在那里,在那些爽心悦目、绿叶浅阴的地方,有无数天真的声音在轻轻叙诉衷肠,嘤嘤鸟语忘了说的,嗡嗡虫声在追补。傍晚时从园里升起一层梦幻似的雾气,把它笼罩起来,把它覆盖在一条烟霭织成的殓巾、一种缥缈安静的伤感下,金银花和牵牛花那使人欲醉的香味,象一种醇美沁人心脾的毒气,从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散发出来,你能听到鹪鹩和鹡鴒在枝叶下沉沉入睡前发出的最后呼唤,你能感到鸟雀和树木之间的坚贞友情,白天,鸟翅取悦树叶,黑夜,树叶护卫鸟翅。入冬以后,丛莽成了黑的,潮的,枯枝散乱,临风抖动,那栋房子便也隐约可见。人们所望见的已不是枝上的花朵和花上的露水,而是蜒蚰在那冷而厚的地毯似的层层黄叶上留下的宛延曲折的银丝带,但是,无论如何,从各个方面看,在每个季节,不论春冬夏秋,这个小小的园林,总有着一种惆怅、怨慕、幽独、悠闲、人踪绝而上帝存的味儿,那道锈了的老铁栏门仿佛是在说:〃这园子是我的。〃
巴黎的铺石路白白在那一带围绕,华伦街上的那些典雅富丽的府第相隔才两步路,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众议院也不远,勃艮第街上和圣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软兜轿车白白地在那一带炫耀豪华的史学流派。因刊行《古史辨》而得名。又称〃疑古派〃。认,驶来驶去,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公共马车也都白白地在那附近的十字路口交织奔驰,卜吕梅街却但是冷清清的;旧时财主们的死亡,一次已成过去的革命,古代豪门望族的崩溃、迁徒、遗忘,四十年的抛弃和寡居,已足使这个享受过特权的地段重新生满了羊齿、锦葵、霸王鞭、蓍草、长茅草,还有那种叶子宽大、颜色灰绿、斑驳的高大植物,蜥蜴、蜣螂、种种仓皇急窜的昆虫,使那种无可言喻的蛮荒粗野的壮观从土壤深处滋长起来,再次展现在那四道围墙里,使自然界……阻扰着人类渺小心机的、随时随地在蚂蚁身上或雄鹰身上都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个陋劣的小小园子里,如同在新大陆的处女林中那样,既犷悍又庄严地炫耀着自己。
确也没有什么是小的,任何一个能向自然界深入观察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虽然哲学在确定原因和指明后果两个方面都同样不能得到绝对圆满的解答,但穷究事理的人总不免因自然界里种种力量都由分化复归于一的现象而陷入无止境的冥想中。一切都在为一个整体进行工作。
代数可运用于云层,日光旋惠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于星群无涉。谁又能计算一个分子的历程呢?我们又怎能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粒的陨坠所形成的呢?谁又能认识无限大和无限小的相互交错、原始事物在实际事物深渊中的轰鸣和宇宙形成中的坍塌现象呢?一条蛆也不容忽视,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在需求中,一切都处于平衡状态,想象中的骇人幻象。物与物之间,存在着无从估计的联系,在这个取之不竭的整体中,从太阳到蚜虫,谁也不能藐视谁,彼此都互相依存,光不会无缘无故把地上的香气带上晴空,黑夜把天体的精华散给睡眠中的花儿。任何飞鸟的爪子都被无极的丝缕所牵。万物的化育是复杂的,有风云雷电诸天象,有破壳而出的乳燕,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来临同属于化育之列。在望远镜无能为力的地方显微镜开始起作用。究竟哪一种镜子的视野更为广阔呢?你去选择吧。一粒霉菌是一簇美不胜收的花朵,一撮星云是无数天体的蚁聚。思想领域和物质范畴中的种种事物也同样是错综复杂的,并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种种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搀和、交汇、增益,以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同样的光辉。现象永远隐藏着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广袤无边的运动中,无量数的空间活动交相往来,把一切都卷进那神秘无形的散漫中,并也利用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场梦也不放弃,在这儿播下一个微生物,在那里撒上一个星球,摇摆,蛇行,把一点光化为力量,把一念变成原质,散布八方而浑然一体,分解一切,而我,几何学上的这一点,独成例外;把一切都引回到原子……灵魂,使一切都在上帝的心中放出异彩;把一切活动,从最高的到最低的,交织在一种惊心动魄的机械的黑暗中,把一只昆虫的飞行系在地球的运转上,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动附属于……谁知道?哪怕只是由于规律的同一性……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环行。精神构成的机体。一套无比巨大的联动齿轮,它最初的动力量小蝇,最末的轮子是黄道。
四换了铁栏门
这园子,当初曾被用来掩盖邪恶的秘密,后来似乎已变得适合于庇护纯洁的秘密了。那里已没有了摇篮、浅草地、花棚、石窟,而只是一片郁郁葱葱、了无修饰、处处笼罩在绿荫中的胜地了。帕福斯①已恢复了伊甸园的原来面目。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悔恨心情圣化了这块清静土。这个献花女现在只向灵魂献出她的花朵了。这个俏丽的园子,从前曾严重地被玷污,如今又回到幽娴贞静的处女状态。一个主席在一个园丁的帮助下,一个自以为是拉莫瓦尼翁②的后继者的某甲和一个自以为是勒诺特尔③的后继者的某乙,把它拿来扭,剪,揉,修饰,打扮,以图博取美人的欢心,大自然却把它收回,使它变得葱茏幽静,适合于正常的爱。
①帕福斯(Paphos),塞浦路斯岛上一城市,以城里的维纳斯女神庙著名。
②拉莫瓦尼翁(ChrétienAFrancoisdeLamoignon,1644…1709),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长之子,布瓦洛曾称赞过他的别墅。
③勒诺特尔(LeNoFtre,1613…1700),法国园林设计家。
在这荒园里,也有了一颗早已准备好了的心。爱随时都可以出现,它在这里已有了一座由青林、绿草、苔藓、鸟雀的叹息、柔和的阴影、摇曳的树枝所构成的寺庙和一个由柔情、信念、诚意、希望、志愿和幻想所构成的灵魂。
珂赛特离开修院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