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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滑动,他的妻子在睡觉……
走汉瓦松镇的时候,他看见沟边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你是医生吗?”小孩问道。
夏尔回答之后,孩子立刻把木鞋提在手上,在他前面跑了起来。
医生一路上听带路的孩子讲,才知道卢奥先生大约是这里最阔气的种地人。昨天晚上,他在邻居家过“三王节”,回来摔断了腿。他的妻子两年前就死了。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千金小姐,帮他料理家务。
车辙越来越深。贝尔托越来越近。小男孩钻进一个篱笆洞,看不见了,然后又从一个院子里面跑了出来,把栅栏门打开。草湿路滑,马走不稳;走过树下,夏尔还得弯腰。看门狗在窝里狂叫,链子都拉直了。走进贝尔托田庄时,马一害怕,就闪到路边去了。
田庄看起来很不错。从马厩打开的上半扇门望去,可以看见种地的大马正在安安静静地吃着新槽里的草料。沿着房屋有一大堆肥料,上面冒出一片水汽;在母鸡和火鸡中间,有五六只孔雀——这是科州田庄的珍禽——居高临下,和鸡争啄食物。羊圈长长的,仓库高高的,墙壁和人的手一样光滑。车棚底下放着两辆大板车,四把铁犁,还有鞭子,轭圈,全副马具,马具的蓝色毛皮上沾满了从楼上谷仓里落下来的浮尘。院子在斜坡上,院里整整齐齐、不疏不密地种上了树木;池塘边上,一群鹅快活得嘎嘎直叫。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蓝色丝绒长袍,来到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带他走进了炉火烧得正旺的厨房。厨房四边摆着大大小小的闷罐,伙计们的早餐正在罐里沸腾。炉灶内壁烘着几件湿衣服。火铲、火钳、风箱吹风嘴都是大号的,像擦亮了的钢铁一样闪闪发光;靠墙摆着成套的厨房用具,时明时暗地反映出灶中的火焰,还有玻璃窗透进来的曙光。
夏尔上楼来看病人,看见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发汗,睡帽扔得老远。这是一个五十岁的矮胖子,皮肤白净,眼睛澄蓝,额头光秃秃的,还戴着一副耳环。床旁边有一把椅子,上面放了一大瓶烧酒,他不一会儿就喝上一口,给自己打打气;但是一见医生,打足了的气又泄下去了,他不再那样昏天黑地一直咒骂到天亮,却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起来。
骨折情况简单,没有什么并发症。夏尔不敢想象居然有这样容易治的病。他记起了他的老师在病床前的姿态,于是就用各种好话安慰病人。外科医生的这些亲切表示,就像手术刀上抹了油一样。为了自制夹板,还到车棚底下找来了一捆板条。夏尔挑了一块,劈成几块小的,用碎玻璃磨光;女佣人撕开一块布作绷带,艾玛小姐也在试缝几个小布垫子。因为她花了好长时间没有找到袖套,她父亲等得不耐烦了;她也没有顶嘴;只是在缝垫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头,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嘬了两口。
夏尔看见她的指甲如此白净,觉得惊讶:指甲光亮,指尖细小,剪成杏仁的形状,看来比迪埃普的象牙更洁净。然而她的手并不美,也许还不够白,指节瘦得有点露骨;此外,手也显得太长,轮廓的曲线不够柔和。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来单刀直入,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包扎一完,医生就得到邀请,而且是卢奥先生亲自邀请的:在走之前吃一点东西。
夏尔走下楼来,到了底层的厅子里。两份刀叉,还有几个银杯,摆在一张小桌子上,桌子靠近一张华盖大床放脚的那一头,床上挂了印花布帐,帐子上画的是土耳其人。闻得到蝴蝶花和湿布的气味,那是从窗子对面的高高大大的栎木橱子里散发出来的。在靠墙角的地面上,竖着摆了几袋面粉。那是隔壁谷仓放不下的,要放进谷仓去,还得爬三级石头台阶呢。墙上的绿色油漆一片一片地剥落在墙根下,在墙壁当中的钉子上,挂了一个装饰房间的镀金画框,框子里是用铅笔画的文艺女神的头像,头像下面用花体字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
起先,他们谈到病人,然后就谈天气,谈严冬,谈夜里在田野奔跑的狼群。卢奥小姐在乡下并不大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的事几乎全靠她一个人照管。由于厅子太冷,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这会让人看出她的嘴唇太厚,何况她一不讲话,就有咬嘴唇的习惯。
她的脖子从白色的翻领中露了出来。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看起来如此光滑,好像两片乌云,紧紧贴住鬓角,又像起伏的波浪,几乎遮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挽成一个大髻,头发的分缝纤细,顺着脑壳的曲线由前向后延伸,也消失在发髻里。乡下医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发型。她的脸蛋红得像攻瑰。她仿照男人,在上衣的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个玳瑁的单片眼镜。
夏尔下楼向卢奥老爹辞行后,又回到厅子里,发现她站在窗前,额头贴着窗户,正在眺望豆架被风刮倒的园子。她回转身来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我的鞭子,”他答道。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不料鞭子却掉在小麦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艾玛小姐眼快,就伏到口袋上去捡。夏尔为了讨好,也赶快跑过去,同样伸出胳膊,他感到他的胸脯蹭到她伏在口袋上的背脊。她站直了,涨红了脸,向后望了一眼,把牛筋鞭子递给他。
他原来答应三天过后再来贝尔托,但是却在第二天就来了;以后原定一星期来两次,但不定期的偶尔探望不计算在内。
其实,一切进行顺利;按照自然规律,伤势一天比一天轻了;过了一个半月,大家看见卢奥老爹一个人在自己的“寒舍”里练习走路,就开始把包法利先生说成是一个大有能耐的人。卢奥老爹说:伊夫托的头等医生,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恐怕也不过如此了。至于夏尔,他从不扪心自问为什么乐意去贝尔托。万一想到这个问题,那不消说,他的满腔热情不是为了病情严重,就是为了有利可图。然而,真是为了这个原因,到田庄去看病,却能给他平淡无奇的生活增加额外的吸引力吗?去的日子,他老早就起来,骑上牲口,赶得它飞跑,然后下马,在草上把脚揩干净,进田庄之前,还赶快把黑手套戴上。他喜欢看到自己走进院子,感到栅栏门随着自己的肩膀转开,听到公鸡在墙上叫,小伙计们来迎接他;他喜欢仓库和马厩,他喜欢卢奥老爹拍着他的手,叫他做救命恩人;他喜欢艾玛小姐的小木头鞋,在厨房的洗干净了的石板地上,她的高后跟把她托高了一点,她一走动,木头鞋底很快抬起,和鞋皮一磨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总是把他送到第一级台阶。要是马还没有牵来,她就等着。告别之后,他们不再说话;四面都是风,吹乱了她后颈窝新生的短发,吹动了她臀部围裙的带子,好像扭来卷去的小旗。在一个解冻的日子,院子里的树皮渗水了;房顶上的雪也溶化了。她站在门槛上,把阳伞拿来,并且撑开。阳伞是闪色绸子的,阳光可以透过,闪烁的反光照亮了她面部白净的皮肤。天气乍暖,她在伞下微笑,听得见水珠点点滴滴落在绷紧了的波纹绸伞上。
夏尔初去贝尔托的时候,少奶奶免不了要了解病人的情况,甚至在她的复式记帐簿里,选了空白的一页来登记卢奥先生的账目。等她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女儿,就到处去打听;听说卢奥小姐是于絮林修道院培养长大的,还受过众口交誉的“好教育”;那她理所当然地会跳舞、绘画、绣花、弹琴了。这简直是忍无可忍!
“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心里思忖,“他去看她的时候才容光焕发,才不管风吹雨打也要换上他的新背心?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恨她。起初,她要减轻苦恼,就指桑骂槐。但夏尔听不懂;后来,她故意找碴子,他又怕吵,只当没听见;最后,她打开窗子说亮话了:为什么还去贝尔托?卢奥先生的病不是好了吗?他的帐还没付呢?啊!是不是因为那边有个心上人?有个能说会道、会绣花的女才子?这就是你爱的,你要的是城里的小姐!说得夏尔哑口无言,她还不肯放过:“卢奥老爹的女儿,一个城里的小姐!去她的罢!他们家的爷爷不过是个放羊的;他们有个亲戚干了坏事,同人吵了起来,差一点吃了官司。这有什么可神气的!何必星期天上教堂还要换上一件绸袍子?难道要冒充伯爵夫人!还有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去年要不是靠了油菜,说不定连欠的账都还不清呢!”
夏尔给她吵得又烦又累,就不去贝尔托了。但是艾洛伊丝还不罢休,一定要他把手放在弥撒书上发誓:以后决不再去。她一把眼泪,两片嘴唇,又哭又吻,好像爱情的火山大爆发,他不得不迁就她。但是他表面上虽然百依百顺,内心的强烈欲望却要造反,于是他自然地学会了两面派的手法:你能禁止我去看她,但是你能要我不爱她而爱你吗?这个寡妇瘦骨嶙峋,牙齿又长,一年四季都披着一块黑色的小披巾,尖角搭在肩上;她的骨架套上袍子,就像长剑套上剑鞘;袍子太短,露出了脚踝骨和交叉地搭在灰色袜子上的宽鞋带。
夏尔的母亲时不时地来看望他们;但过不了几天,媳妇的尖嘴薄舌似乎要把婆婆磨成针了;不过,婆婆也不是好惹的,于是枪尖对刀锋,你一言,我一语,舌剑唇枪,都刺到夏尔身上。他吃起东西来为什么像饿了半辈子似的!干吗来一个人就要喝上一杯酒?怎么死也不肯穿法兰绒的衣服呀!
就在开春后的一天,安古镇一个公证人,就是保管杜比克寡妇财产的那一位,带了事务所的全部现金,坐上一条顺风顺水的船,卷款潜逃了。不错,艾洛伊丝除了价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以外,还在弗朗索瓦街有一座房子;但是从这座吹得天花乱坠的房子里带到包法利家来的,只有几件家具,还有几套旧衣服。事情一定要搞个清楚。原来迪埃普的房子早已蛀空吃光,连柱子都抵押出去了;她在公证人那里存了多少,只有上帝知道,但是船的股份决超不过一千古币。这样看来,她原来撒谎了,好厉害的婆娘!包家公公一气之下,把一张椅子都摔坏了,只怪老婆叫儿子上了大当,给他套上了这样一匹瘦马,后来马鞍还不如马皮值钱呢!他们赶到托特。话一说穿,就吵起来。艾洛伊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扑在丈夫怀里,死皮赖脸求他不要让公婆欺负她。夏尔想为她说两句话。父母一生气,就回去了。
但是打击已中要害。过了一个星期,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吐了一口鲜血;第二天,夏尔正转身去拉上窗帘,她忽然说:“啊!我的天!”她叹口气,晕了过去。她死了,多么奇怪!
下葬之后,夏尔回到家里。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他上楼进卧房,看见她的睡衣还挂在床头边;于是他抱头坐在书桌前,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痛苦中,一直待到天黑,说来说去,她到底爱过他。
第三节
一天早上,卢奥老爹给夏尔送医药费来了.七十五法郎的硬币,每个硬币值四十苏,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他听说夏尔丧了妻,就尽力安慰他。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也像你一样,我是过来人了!我失去老伴的时候,就跑到田里去,一个人呆着,我倒在树底下,又哭又喊,叫天不应,就说混帐话;我还不如树上的田鼠,还不如肚子里长蛆呢,一句话,不如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别人,他们这时正和媳妇待在一起,亲亲热热,你搂我抱,我就只有拿手杖捶地,死命地捶;我几乎要疯了,什么也不想吃,咖啡馆也不想去,说来你恐怕不相信,我想到咖啡都恶心呢!不过,慢慢地,一天一天过去了,冬天过去春天来,夏天过去秋天到,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越来越远了,越埋越深了,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压在你的心上,像人家说的……总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不过,既然人人命该如此,那也不能糟蹋自己,不能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也想死……你应该打起精神来,包法利先生;事情总会过去的!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吧;我的女儿念叨着你呢,你要晓得,她还说什么你把她忘啦。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们陪你到树林里打野兔去,你也好散散心。”
夏尔听了他的劝告。他又回到贝尔托来。他发现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这就是说,一切都和五个月前差不多。只是梨树已经开花,卢奥老头子如今不再卧床不起,而是到处走动,这就使田庄变得更热闹了。
卢奥以为医生丧了妻很痛苦,所以对他尽量体贴,仿佛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他求他不要脱帽,以免受凉;他同他低声细气说话,似乎把他当作病人;如果为他准备的食物不够清淡,奶酪不是小罐精制的,或者梨子没有煮过,他甚至会假装生气。他给他讲故事,不料夏尔居然笑了,但一想到亡妻,他的脸又沉了下去。咖啡一端上来,亡妻又忘记了。
他慢慢习惯于一个人过日子,也就越来越不想念亡妻。他新得到的自由自在的乐趣,不久就使他觉得孤独并不是难以忍受的。他现在可以随意改变一日三餐的时间,出门回家都用不着找借口;要是他太累了,又可以伸手伸脚往床上一躺。于是他爱惜自己,贪图舒服,人家来慰问他,他也觉得受之无愧。再说,老婆的死并没有给他帮倒忙,找他看病的人反而有增无减,因为一个月来,大家老是说:“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多么倒霉呵!”他的名气大了,主顾多了,还可以随心所欲到贝尔托去,没人管他。他怀着不明确的希望,感到模糊的幸福;对着镜子梳胡须,觉得脸孔也不难看。
一天三点来钟,他又来到田庄;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艾玛,因为窗板是关上的。‘阳光穿过板缝落在石板地上,成了一道一道又细又长的条纹,碰到家具就会折断,又在天花板上摇曳。桌上,几只苍蝇在用过的玻璃杯里往上爬,一掉到杯底剩下的苹果酒里,就嗡嗡乱叫。从烟囱下来的亮光,照在炉里的煤烟上,看起来毛茸茸的,冷却的灰烬也变成浅蓝色的了。艾玛在窗子和炉灶之间缝东西;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她裸露的肩膀上冒出的小汗珠。
根据乡下的惯例,她请他喝一杯。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边笑边说,就算陪她喝一杯酒罢。于是她去碗橱里找来一瓶柑香酒,拿来两个小玻璃杯,把一杯斟得满满的,另外一杯几乎没有斟,碰杯之后,就把酒杯举到嘴边。因为她的杯子差不多是空的,她要仰起脖子才喝得着,所以她头朝后,嘴唇向前,颈子伸长,还没有尝到酒就笑起来,同时把舌尖从两排又顿又白的牙齿中间伸了出去,一点一滴地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再拾起女红,那是一只白线袜,需要织补;她就埋头干起来了,不再说话,夏尔也不开口。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微尘;他看着尘土沿地面散开,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跳,还有母鸡下了蛋在院子里咯咯啼。艾玛不一会儿就张开巴掌摸摸自己发热的脸,然后再摸摸壁炉前铁架上冰凉的小铁球。
她抱怨说,夏天一来,她就觉得头昏脑胀;她问海水浴管用不管用;她谈起她的修道院,夏尔也谈起他的学堂,这下他们有了话说。他们上楼到她房间里去。她拿出从前的音乐本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