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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旁只有一个座位,归晚别无选择的坐下身,接过那天子亲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触唇,冰质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怀,浅尝既止地放下杯,赞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怀,西府凤翔,果然是名不虚传。”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尝出酒味。”
归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宫中进贡之酒,相府俱备,只是盛放西凤酒的瓶子极为独特,她才留心记住,此刻也是随口道出。
“今年雍州进贡了七坛西凤酒,说是西府凤翔,龙翱九天,贵不可言……朕听了这话,真是非常高兴。”
郑锍嘴角上扬,现出愉悦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着归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两坛进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赋有天下,何在乎区区两坛酒呢。”归晚舒意笑答。
“西凤酒七坛,相府分了两坛,朕赋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着归晚的眸中柔意轻泛,却隐着无限阴狠和森寒。
饮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团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郑锍这样盯视着,遍体又阵阵发寒,归晚提起桌上酒壶,徐徐为他空荡的酒杯注上酒,看着色泽透亮的浆液漾在杯中,她清风如笑,一手执杯,一手托底,缓送至郑锍面前:“皇上,传说雍州是凤凰出生之地,凤翔九天,百鸟来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鸟再多,难道能抢走凤凰的风采吗?皇上太多虑了。”
郑锍目不转睛地锁视归晚的神情,雅泽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话,片刻之后,终是淡泛出笑,纯粹的不惹杂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归晚手即离杯时,他倏地扣住她如笋玉指,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指指交夹,把她的手指环扣着,不露缝隙,两只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倾,琼浆滴洒于归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缩手,郑锍扣紧,丝毫不让,轻低头,喝下杯中那甜润如绸的西凤酒,杯见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只手轻抬起,眼看着刚才滴在归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动作而划落,郑锍再次低头吸吮上归晚葱白的指。
轻柔的动作,红唇玉指合在一副画中,诡艳至极,归晚心都差点停止了跳动,酥麻的感觉从食指上传来,感到郑锍几近暧昧地亲吻刚才酒洒之处,略慌神,连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用力甩开,挣脱了郑锍的挟扣,玉杯飞脱而出,落地即裂,玉鸣声碎落。郑锍一怔,看向归晚,专注的,深沉的,不留余地的。
“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酸、甜、苦、辣、香,诸味谐调,又不出头,清芳甘润,如月似酒。”
泰然自处的收回手,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归晚虽恼却不形于色,紧抿唇畔逸出一声附和:“的确是好酒。”
“朕说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视着归晚,郑锍脉脉地吟叹,似真似假。
轻声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蓦地打破这丝丝屡屡的暧昧情韵,李公公假装地抚抚喉咙,轻唤了声:“皇上……”语未完,瞄到郑锍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凛,刚才被吓呆的感觉又浮起。
郑锍略有些不自然的敛起表情,又复尔雅之态,沉声道:“夫人还记得我们的赌吗?”
“归晚不敢忘。”那种记忆深刻的杀意,只怕一生都无法忘怀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诉我,现在是谁赢了吗?”
“两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轻言输赢。”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满满,你刚才说朕赋有天下,朕又怎会输?”
对他那种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归晚笑语:“皇上难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吗?输赢如何,最后自有分晓。”
“不错,半由人事半由天,”郑锍缓缓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态,“不到最后,焉知胜负,朕也好奇,楼澈莫非真是铁石心肠……”
听他提起楼澈,又有不详预感,归晚抬头仰视郑锍,正好对上他蕴着兴味的笑。
“朕这里不是还有一步致关重要的棋吗?”
“皇上是说笑了,归晚还没有能做天下棋的资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装糊涂的时候,不如把话讲清楚。
走近两步,郑锍邪佞地只手抬起归晚的下颚,指间轻轻摩挲着手中脂滑润感,暗深的眸子望进归晚的眼中,柔尔道:“夫人过谦了……这西凤酒果真名不虚传,朕似乎都有些醉了……”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顿之下松手,轻甩衣袖,郑锍退开一步,把视线转向他处,神态如常,眸中异彩掠过。
“既然这个赌还要继续,朕也得尽全力了,夫人,楼澈带走我的妃子,现在景仪宫空置着,时间一长,岂不惹人怀疑?既然夫人要在宫中小住,不如迁至景仪宫中,这样,朕也可以通知楼相前来故技重施不是吗?”
知道他指的是楼澈从景仪宫带走萤妃的事,咬牙轻恨,归晚不吭声。
“夫人之姿比月丝毫不差,那就将景仪宫的主殿命为‘隐月殿’吧。”冷酷的声音不带感情似的,却是吩咐宫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仓皇抬头,不敢应声,宫中殿名只有为妃子而封,可是现在眼前是什么状况?总感到今日皇上的举动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郑锍回头利芒一扫,心剧颤,忙点头称是,哪敢多有疑义。
归晚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原以为自己从被囚禁的相府逃脱出来,此刻一看,竟只是换了个笼子而已。愠色淡现,她端坐着静侯。
转眸看了归晚一眼,郑锍脸上显出不明意味,背手离去。李公公呆楞顷刻,忙小跑跟上,侧身随在一旁,正想开口询问刚才之事,却看到郑锍郁色难消,瞳色复杂。立刻闭上嘴,默默行走。
这脾气古怪,喜怒从不现于色的皇上,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情绪波动地连他这个奴才都察觉到了。
皇城烟华 第十二章 囚月(四)
殿内摆着几大个描金的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在烛火映衬下,更是光泽流溢,华美非常。宫女们白皙嫩滑的手整理着箱内的东西,那种连城价值的名贵就在宫女的手中辗转、交递、流泄着。
归晚静坐在一旁,柳眉轻折,冷眼淡看,这些光泽和华贵进入眼中,隐然地刺目,光线映着她恬静的脸,却映不出她暗潮翻滚的恼,她的怨,她的哀愁无限……
她从来不知道失望是这样噬人的,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刺进心中,却滴血不流。在宫中已经两月有余,传入耳中的消息却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罗陵打探,只是存着侥幸之心,谁知歪打正着。
楼澈带萤妃出宫,楼澈和端王合谋,南郡、罗陵等地的上谏抵触京中中书改革。这一件件的事实,传达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时也突现了她尴尬的立场。楼澈是真的舍了她……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势的决然,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呢……原来两者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变,他离开京城是明智之举,是权势之争的必然,事实也证明了这步棋走得妙极。皇上也面对两难之势……
不能怪他吗?心口微微有些痛,归晚半躺下身,伏在贵妃椅上,顺姿将一切愁绪埋进锦绸中,他所作所为难道真能用不怪两个字都掩过去吗?不行啊……他伤的,是她从小被娇宠和华美堆积而成的自傲,是她云淡风轻的洒脱,是她深蕴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声声的轻唤,撑起眼帘,眼前明亮起来,德宇立于床前,低头肃穆,仿佛站了许久,却半点没有不耐之色。归晚支起身,一顾殿内已没有其他人。
“夫人,虽然已是近夏,但是宫中夜凉,请小心身体……”刚进殿中,发现她一人躺在椅上,刚沐浴后穿着单衣褥裙,连丝被都未盖一条,让他心惊。
归晚含糊地呢声应答,看向他:“这么晚了,来这有事吗?”
“有事禀告。已经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准备完毕,只差最后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归晚坐正身,理了理发丝,“除掉他,对你也有好处,只要李裕是宫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牵制。何况,对于我出宫也不方便……”
这李公公,与她结下暗恨,两个月来处处与她为难,当初他伪装楼澈的宫中内应,与皇后结下梁子,此刻虽然形势逆转,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见风使舵,巴结上印妃,为未来的仕途寻找靠山。此人心胸狭隘,报复心强,忠于皇上,又难以为己所用,何况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宫,李裕身为宫中主管,无疑是个障碍,必须除之。
哀哀轻叹一声,归晚沉吟,两个月来,派德宇收买了印妃身边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听了侍女之言,已经对李裕的忠诚感到怀疑,最近又由于皇上不到她宫中探望,她早已不满,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视为眼中之钉。
还差少许,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个时机,一阵东风……
“夫人,要想铲除李裕,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候一个良机。”德宇规劝,最近归晚行事有些燥进,似乎顾虑什么。
淡浮涩意的笑容,归晚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这种事是决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当今皇上,他越来越奇怪的态度,让她有种害怕的感觉,他似真似假,阴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隐月殿中休憩,渐渐地也不再以那虚假的温尔对她。在殿中批公文时,有时累了,不理成群的宫女,非要她亲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为他找一本书。有时会突然大怒,不许任何人走进殿中,过了一会,又要她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宫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后也不知该往何处,她也必须走出这个金笼子。
“夫人……”
“等待时机成熟,你取而代之,成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宫之时了。”蔚然道了一声,归晚吟然一笑,脑中幕幕闪过,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滞片刻,她脱口道,“如果这也行不通的话,还有一个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将军。”一刹那,梅影纷杂,锦帕之言犹在归晚眼前重现。
叹息一声,德宇愁拢眉宇地看着归晚。这样的处境啊,一个难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谅解归晚的情况,并为之犯难,今日已有新的消息进京了,说是楼相与端王,南郡王即将进京,要为枫山之变讨个说法,与皇上成对峙之势,朝中局势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触即发。皇上有权,楼相有势,端王有理,以后的情势到底会如何呢……这些消息他都瞒着归晚,她现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让她雪上加霜。
“夫人还是好些休息为好,宫中之事,我会善加打理。”安抚地低语,德宇拿过一条薄丝被,平铺在贵妃椅侧,正要告退之时,门口争吵声起。
两人相视一眼,都感到奇怪,这景仪宫被严令禁止其他人进内,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进来,现在已是夜间,谁在此刻还能在宫外喧哗?
声音越来越近,德宇果断地转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归晚的政盟秘密之极,如让他人知晓,必引来无穷祸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进去……”两个宫女拦着来人,不让入内。
归晚细眼看去,殿门口三道人影纠缠,管修文正往内冲,两个宫女拦不住,一路来到殿内。印象中总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着怒,阴沉着脸,柔和的五官显得生硬,透着冷酷的气息。
扬手制止宫女,归晚冷冷地命令道:“噤声!退下吧。”她深明宫中之人的生存之道,两个宫女也怕担上责任,自是不敢声张,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声地沉着脸,盯着归晚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刚才憋着的怒,似乎无处发泄,而使面色变了又变。殿门半开,月光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应该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却是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对着这少年,归晚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感觉得出来,楼澈进宫一事的后幕,他也出了力,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远是那个清丽无害的样子,人很奇怪,通常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所以她恨不起来,何况当日是她把他带入官场的,那悠悠的恨就变了质,混合了愧疚,最后只变成了淡淡的恼和潺潺如流的悯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仅仅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辈子,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归晚面前,影子把归晚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他温柔地开口:“你愿意离开这里跟我走吗?”
归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刚才还流转不息的思绪被这句话定格住了一般。
记忆中,曾经在景仪宫的后园中,也有过这么一句话,只不过那句话,是她对着这少年说的,现在……正好反了……
命运啊,真是一个可笑的恶作剧呢……
归晚笑着摇了摇头,“修文,我不走。”她虽急着出宫,但却不愿冒险,何况这少年到底是敌是友?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脸上明显现出了痛苦之态,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带着痴痴的幽然注视着归晚,半天才挤出话来:“为什么?是因为楼澈吗?”
见他直呼楼澈的名讳,归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显出了愉快之色,随即思考了一会,管修文脸色又沉下来,“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皇上?”仔细地盯着归晚的脸不放,观察着。
两个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无法安睡,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归晚居然到了宫中,他思之心切,见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举动他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着在宫中议事晚了,连夜闯到景仪宫中,见到归晚的一瞬间,就径自下定了决心,带她离开这后宫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积着,像无形的丝线束缚着他,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这大半年来,他每次到相府中见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离开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进相府之时又更强烈了几分,这相府的娇娆,如毒如药,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日,竟然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爱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药,从来没有想过后悔与否,只因为他早已沉沦,在这暗黑的深渊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颦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现在她居然说不走,心痛地无法呼吸了,又亲耳听到她说不是因为楼澈,心头骤轻,一起一落,只为了她只言片语,是什么时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这样?
管修文的眼神越来越古怪,呈现出一种痛苦和挣扎,脸上明明还笑着的,连明媚的笑里都掺进了惨淡,受他影响,归晚都无法说话了似的,只感到从这少年身上不断弥漫出哀伤的味道,侵蚀着空气和夜色。
管修文递出手,带着痴迷之色,轻轻抚上归晚的脸侧:“是因为……皇上吗?”
惊讶之下,归晚没有避开他的手,脸庞上传来一阵温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看清过他:“修文,你到底怎么了?”忍不住格开他放肆的触摸,归晚凝着脸,冷了三分。
从她嘴里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