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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回 吃酒谈心群殷得意
话说殷长贵同着大众本家及殷大鹏、小鹏、三鹏兄弟三人,将大保儿的棺材抢了,连钉也不曾封,就送掉乱坟葬里葬掉,心中好不适意。那一路之中,有的谈的,有的笑的,有的唱的。殷长贵固然觉到自己是一个大财主的,殷大鹏兄弟三人每人也摊着七百银子,还有个不心满意足?就是那些本家,也有二百银子一个,所以个个欢喜。这时天光,那太阳渐渐的要落了。刚走乡下,才到街头,殷大鹏道:“我们今天忙得算是有趣。但有一件事,我们都忘掉,你们可还记得吗?”大众左思右想,都记不得忘掉的是一件什么事。忙问道:“大鹏,你说明了罢。我们委实是记不起来。”大鹏道:“那里小鹏、三鹏也记不得吗?”二人道:“我们也记不得。”大鹏大笑道:“你们真就糊涂,那里自家不曾吃饭,竟没一个记得了吗?”大众大笑道:“真是糊涂。还管一个不饿呢。”小鹏道:“不要以为不饿,先前忘掉倒也罢了,此时被他一提,忽然那肚皮真个就觉得饿得要死。”长贵道:“我们快些赶家去,好弄饭吃,此刻连我也有些饿了。”小鹏道:“我的意见,这几十个人跑了回去,也没这口锅来煮饭。菜没处去买,忙也没人去忙。最好我们就拣一爿大馆子里吃他一饱,然后回去。但是主人一定是要长贵做的了。长贵叔叔,我不怕你多心,你平日兜包里多分存不着三十五十个铜钱。此时虽然得着这份家当,恐怕腰里还是空的。倒不要吃下肚去扣桌子腿。”
长贵一想小鹏的话倒也有理,腰里便摸了一摸,暗道:谅情是吃不了的。幸亏我还有把算盘,出来的时候,便在那大娘房里老老实实拿了他一包带来。大约这班人再会吃些,交情他们十多两银子也就彀了。当下走着想着,不到多远,却是一苏式馆子,里面三个大堂,座头是很多的。这回才上晚市,馆里不过坐了一两桌人。长贵一看,满心大喜,便邀了大众烘烘的走。该应这人家运气好,刚刚坐满了一个后堂。堂官一看这样大宗生意,还有个不恭维的吗?他就捧了一把筷子,那个抓了羹勺酒杯,安顿了座头,便喊道:“那是一个主人。请问打多少酒,要什么菜?”殷长贵道:“有理没理,每桌先代我拿一斤酒,四个小碟,两样炒菜,然后再说。”这个走堂的倒也有点眼力,把殷长贵一望,暗道:这一个穷酸,我谅他腰里没有十两银子。这一班吃食虎,大约没有个二三十两,没得结局,没要吃到末了,钱头不足,闹个酒醉。而且里面的人色很觉不伦不类,土农工商,龟奴屁贼,多分总是全的。但心里虽这样想法,那脸上便露出有点不甚情愿做这个生意的样了。所好长贵这人眼睛也是很亮的,见堂倌有点嘴动身子懒的形像,心中早经明白,便从腰里把那个一封掏出,“喥”的向桌上一掼,道:“你放心啊,这许多人到你家来吃,总没个写帐的道理。”堂倌看见这个封头,不由的精神抖擞道:“先生们说那里话来,写帐也是钱,现钱也是钱。我们这馆子里同小馆子不同,也要谅谅什么人色,才得进来呢。他能坐上了我的座头,总是个大阔老,绝不得有个吃白食的。”
小鹏听了,又说道:“你这朋友的话一些不舛。这个座头上,却要有点份儿才坐得上去呢!你晓得叫你喊酒的是一个什么人吗?”堂倌道:“小人眼生得很,却认不清楚。”小鹏道:“他就是个殷十万。”堂倌笑道:“莫说玩话,殷十万已死掉了。”小鹏道:“原因殷十万已死,他家相公承嗣他,才得领这分家财,做殷十万的呢!”堂倌道:“朋友你这话是又欺人了。我同殷十万可算是紧邻,他死后是他家二老爷家相公承嗣,名字叫大保儿。二老爷人好得很,我们是认识的。那里是这一位吗?”长贵见说,拍手大笑道:“你还在此做梦呢。大保儿倒久经下了水晶宫,又承嗣了龙王做干儿子去了。”堂倌听见这句,恰巧锅上已催端菜,堂倌便一桌一桌的酒儿菜儿的送齐。又站在旁边问道:“你们这句话可是真的?”长贵道:“怎样不真!”就此便将大成庙宝塔开工,奶妈带他在湖边上看大子起驾,被炮惊了,落在湖里淹死的话说了一遍。那堂馆听完太息道:“好一个孩子,又白又胖,个个都说他来得这笔家产,本是个大福相呢。原来还是这样死场!”长贵听了,说趣道:“你这人说话一点道理没有。原因他样子好,龙王才要他做子儿子呢。”大众本家道:“你这老头子说这些冷话,也不怕损德。”
殷三鹏道:“陡然富贵,此刻不让他说趣话,还有那个说吗?但有一层,这事我要算第一个功臣,不是我们三个人主意好,这笔家当还有些悬呢。”长贵隔着桌子呸了一口道:“你莫说呆话了,那里认真的死了一昼夜的孩子,他能毅救得?假如他真个起死回生,倒不得让你抢走了。”小鹏道:“然则我们弟兄们一点功劳都没有了?”长贵道:“怎样没有功劳,不是明明白白的还允许了你们每人加五十两银子的吗?”大鹏见说大喊道:“叔台你把话说清白了!究竟还是加五十两银子,还是加五百两银于?”长贵见说,故意把舌头一伸道:“乖乖,好大口气!拿一个小孩子的棺材,弟兄三个,每人要五百银子,皇太子的龙杠也用不着这许多啊!幸亏好,此刻却谈起来,免得拿钱的时候说穷话。老侄台,不是我笑你们,你们这样情形,都叫做穷人的心不得满,定有一世穷呢。我叔子穷了半世,却没这个脾气,所以到今日碰上这一笔家产。你们也不想想银子是什么样子?五百银子十锭元宝,世上可有这样容易寻的银子吗?说出句话来,就便要想敲个竹杠,也要在谱子上七不离八。这样离三冒九的,可不要被人笑煞了吗?人还要说你们是穷疯了呢!”三人被他这一顿强辞,半晌气得连话都回不出来。
小鹏想了一想,忽然触起一事,便把桌子一拍道:“叔台,你不必有意欺人!凡事总要问心,你说那个能把棺材抢手盖了盖送出门去,每人正数之外加五百两。却不是只同我们兄弟三个说的,听得人是多得很,那里就没有个见证,听你图赖吗?”长贵见他想出见证,就向大众挤一挤眼道:“难得你既想出见证,你且问一问他们,究竟是五十还是五百?”大众此时虽晓得长贵有心图赖,一者因他已挤眼打了招呼,二者起先长贵一声招呼五百银子,可算个个都想,却没这个本领去寻,后来独被他家弟兄三个寻去,不兔有些妒忌。所以此时见他们五百、五十的较量起来,一个说公话的没有。便说道:“这些事件什么叫做本钱,什么叫做利钱,弄到几个就罢了。可算都是家里人,一定较量怎么呢?”大家弄了一个四六加开的劝解,大鹏兄弟格外气得死。
三鹏过了一息,忽然站起向大鹏、小鹏喊了起身道:“我们弟兄先有一个定议,惟今之计,莫说五十两,就连那二百两我们都不要了。世上的事反复无常,前天此刻,家当还是殷二、大保父子的呢,可料到今日,就归了这一个出名的殷黑心。殷长贵如今他此刻有钱有势,有些不要面孔的,那一个不拍他的马厩?谅情没有我弟兄说的话,我如今只有一个法门,他所以能顶殷十万的家私,是他有个儿子。他这儿子一死,立时他同殷二一样,他就要站开。但我殷三鹏明人不做暗事,由今日起,他代我打一架铁箱子,把他家儿子藏起来最好,设或收藏不密,被我三鹏搭着眼,我也请他同大保儿做伴头去!我预备杀人偿命,他长贵也只好拍手走了罢。”又指着殷长贵道:“你就要把个儿子保好了呢!”当下兄弟三人咬牙切齿出门而去。大众也被这煞风景,便胡乱的加了几样菜,连忙吃饭算帐。
那走堂的堂倌打过面水,忙到前面帐台上开了一片帐来,共计连酒饭菜点,一应在内,二十四两五钱八分,外加五钱小帐。殷长贵把封银子向外一撩,原来这一封内却是五锭小宝,便拿了三锭,一同走到帐柜会帐。那管帐的忙把眼镜一撑,拿了他的银子向灯前一看,随即将那元宝边子用牙齿一咬,果然咬下一块。跟后便招呼堂棺近前,低低的说了几句。毕竟这馆里管帐的同堂倌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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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回 阴舛阳取用假银
话说殷长贵同大众本家在馆子里吃酒,因殷大鹏弟兄三个争执酬劳,大家胡乱的吃饱了饭,一同上柜会帐。长贵把封银子拿出,取了三锭,心中划算道:不过吃了二十多两,有这三锭小宝,一定只多不少。那知这小宝并不是银的,是铅浇的。大凡有钱的人家,深怕强盗来劫,每每浇些假锭假宝的摆在家里,名叫“太平封”。殷长贵初到殷十万家中,怎能摸到就里,搭眼见大娘用银钱的一个柜子就在正房里书桌横头,到了立嗣的这句话才议论妥当,他便走进房去,把儿子叫到面前道:“这个房间是你家嗣母的,我却不便在此。你代我坐在里面看好了,此后少掉一文,都是你我的息耗了。”说着便将柜子开了。也算事有定数,他巧巧的拿了一包太平封,塞在兜内,怕道有甚用度,免得向人伸手。这时酒饭过后,他那里晓得银子是假的,拿出来便交柜上算帐。那管帐的接到这全铅的小宝,自然是立辨真假。但这爿饭馆,本是临安城外东路三段保甲一个保甲委员开的。他那本段上出了有几起盗案,都未破获。这管帐的有这个心病放在肚内,这时把银子一看,晓得是人家的太平封;再把殷长贵一看,又是一个穷形,跟从他的这几十个人,里面虽是有上色的,有下色的,但那三杯黄汤下肚,嘴里七七八八的,都变做不是正经形像。那管帐的越看越疑,所以便把那走堂的喊到旁边,盘问他们吃酒的时候谈的什么心?堂倌倒还真真爽不过,当下就把得殷十万家绝产的话说了一遍。
殷长贵不知情由,见管帐的抓了银子,同那堂倌慢慢谈心,便发躁道:“快些把找头找出,我们还要有事去呢!”那管帐的见他催促,便向他一冷笑道:“朋友不要慌,我来理直你了!”管帐的这句话,却是有些说得不尴不尬的蹊景。那知殷长贵此时一者仗着自家是个大富翁,二者同在一起的还有几十个人,不由的便闹起脾气来了,当下把柜一拍,骂道:“你这人好混帐!人来照顾你家生意,难道是派伺前等后不成?”那管帐的被他破口大骂,不觉无名火起,便向柜外的一些做菜的、走堂的、烧火的、挑水的喊道:“你们多来几个人,把这些用假银子的强盗代我抓住!”大众一声吆喝,绳子扁担的都出着场了。一众本家见势头不好,你扯扯我,我扯扯你,便一哄而散。当下便将殷长贵拘住,不得让他分身。一面便着了一个打杂的去请东家。不上一刻,直见灯笼火把的来了无数的保甲兵。看官,保甲这一件事,本由宋朝王安石的时候才初作办起,那时的规矩却是很好的。但殷长贵见馆里喊他用假银的强盗,众本家都吓了逃走,他却一点不怕。暗道:银子用假了也是有的,昨日这时遇着这事者,还有个有冤无处伸,如今我赫赫的还有一份家当,谅一个开馆子的也不能把我怎样!想罢,但见那馆子里也不一定怎样得罪他,还拿了一张凳子,请他坐在柜外。那店里就同没事一样,不过着了一个挑水的,因晚间没事,看住他,不让他走。
殷长贵好生闷气,再怎样哼儿吭儿的,那管帐的道:“你不必发威,马上自有人来赔你的礼,请你回公馆是了。”殷长贵听他这话,心中暗道:照这样讲法,一定是那堂倌告诉了我的底细,他晓得没得下台,请一个人来转弯,所以才这样说法。但我却有一件心事,大保儿虽然已经埋掉,大事就作为没什么变卦。但是当开发人的还不曾开发,一本大帐还不曾有得到手;加之这一位大娘,我看他那情形,也不是个忠厚的。一个族长,虽然有点道理,年已七十一岁,手上又被那棺材钉栽了一个通心过,还不晓得捧住手,此时是什么蹊景。我的个宝贝儿子,要论他得偌大的家财,算是个有福的了。无如人都叫他做四六七八。看官,请教怎么叫住个四六七八呢?临安以及江南的人,个个都称傻子为二十五。这个二十五的名号,后来人都晓得了,就有人另外又造出个新鲜名目,叫做“四六七八”。怎么为叫四六七八呢?四同六是个十,再加上个七,是个十七,再加上个八,不是还是二十五吗?闲话体提。总之殷长贵晓得自家的儿子不大玲珑,丢在家中,心里更放心不下。无如身边既拿出假银,叫做自家理缺。只得硬捺住性了,单见究竟是怎样的办法?
就此又过了一会,忽听街上轰轰的脚步声合着那马蹄声。长贵正然奇异,只见几十个保甲兵,一手抓的高柄灯笼,一手抓的短刀,到了馆子门口,通身站定。末了一骑马,那马上坐在一个小武官的样子,年纪才二十多岁。一马到了馆门门口,岔脚就跳下马来。那馆子里由管帐的起,统统迎了出来,走进柜里,叽叽咕咕一会。那武官走出柜外,朝殷长贵上下估量了许久,便道:“你姓什么?”长贵仗着自家是个富翁,谅他不过一个保甲段委,以为瞧他不起,他冒冒失失的问来,也便冒冒失失的答道:“我姓殷。”武官又道:“你做什么营业?”长贵道:“我在家里享福。”武官道:“你既在家里享福,因何同上几十个流氓下馆子吃酒?”长贵道:“自然有事,才请这许多人吃酒呢。总吃酒把酒钱,吃菜把菜钱,管什么人多人少呢!”武官见他语语顶撞,便大声道:“吃酒便吃酒,因何用假银子?你这假银于是由那处来的呢?”长贵见他声腔大了,也便大声道:“我家里银子多得很,不过失于检点。既是看出假的来,照换是了。身边就换不出,如相信得过呢,就记片帐,来日收钱;设或不相信呢,就着人跟我家去拿真的。也没什么了不得大事!我殷长贵不说句狂话,立时要搬个一万八千银子也还搬得出。可笑他们店里的这些人,叫做有眼无珠,还要惊天动地的把你足下请得来。请教还是办我个盗?办我个匪是了?”武官见他出言吐语虽属有些麻木,晓得他绝不是个盗匪。当下又问道:“据你讲的,你是很富足的了。你家如今住什么地方呢?”长贵道:“足下可曾听见人说西湖滨有个殷十万家么?那就是舍下。”武官一听这才明白。但殷十万已死,闹了这许多事,这武官并不清楚。却因殷十万在西湖滨上是个个都晓得的,因此这武官就把个殷长贵从住是殷十万。暗道:怎么这大家业的人,这样一个穷形,那里才由病里爬起来的吗?也罢,我无论他怎样阔式样,我是要照我的公事办的。必须如此如此,那一个小小的竹杠定被我敲着了。
主意想定,便笑嘻嘻的向长贵道:“老先生不必见恼。如今我们保甲上奉了钦定的章程,虽王公大臣,如有扰害闾阎的事,保甲上都要将人拘留,查出真实,方能释放。今天外面已不早了,且请到敝局略坐一坐,明日再请回府。”说罢便喊了一名局勇进来,分付道:“这位老先生交代你,你路上小心照应一些。”那局勇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请了!”那武官分付已毕,又向那柜上帐伙说道:“他来的三锭假银,且交了把我。他吃的酒菜,连小帐都归我算。”当下管帐的忙把三锭假银交出。武官跨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