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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穴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穴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阴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露,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喘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日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欲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喘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交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日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乾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胸膛却挺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流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禁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喘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唇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阴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阴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阴黯,又潮湿,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阴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乱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阴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
※※※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个发髻零乱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床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双腿竟已齐根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射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床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乱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洞,泥土四散飞激,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胸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交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床上,喘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只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吟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床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乱地放着几个药罐,床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双腿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日……”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色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双腿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禁露出愤怒之色。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性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色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日两日,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交,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