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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有一具铜壶滴漏,千数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紧靠着床缘的是一个满身劲装略带微须的侠士,正是“崂山三雁”中之“穿云雁”贺君雄。
他身侧二人,团面大耳,满面红光,身材已略现拥肿,须发却甚是光洁,细目斜眉,目光闪闪,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钜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龙王”吕长乐。
一个面白无须,手摇摺扇的中年文士,紧立在他身侧,此人看来虽是文士,其实却是江南“三星镖局”的总镖头“天巧星”孙玉佛。掌中一柄摺扇,专打人身大穴。
再过去并肩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面色淡黄,满面病容,女的却是明眸流波,艳光照人,便是武林艳羡的“金玉双侠”“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观音”陈倩如夫妇。
还有两人,一个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个瘦小枯瘦,两腮无肉,两人一阳一阴,一刚一柔,却也并肩站在一处,高大的是来自南方的游侠“铁枪”杨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这七人团团围在一间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只听铜壶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缓缓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木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无半分血色,“西湖龙王”忍不住乾咳一声,轻轻道:“贺大侠,令弟们可认得这里?”
贺君雄长叹着点了点头,“铁枪”杨成道:“怎地这般不巧,秦老头就偏偏在此时此刻出去了。”
“笔上生花”西门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观音”陈倩知道:“是不是该将他老人家身上的两枝箭,先拔下来好些?”
她吐语娇嫩,眼波四转,“金面天王”李冠英皱眉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可担当得起?”
陈倩知道:“哟,我怎么能……”
李冠英道:“那么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孙玉佛突地双目一张,抚掌道:“来了来了……”
只听一阵急遽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展梦白面色苍白,目光痴然,当先奔了进来,扑向床边,“砰”地一声,撞倒了铜壶滴漏。
林软红、贺君杰、贺君侠紧紧跟在身后,贺君杰道:“老大,还来得及么?”
林软红一把抓住展梦白,道:“轻些,休要惊动了他老人家。”
展梦白身躯摇了两摇,只听贺君雄道:“只怕还来得及。”
众人精神一振,只听门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请都留在外面。”
话声方了,秦瘦翁已缓步而入,众人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边,让开一条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须,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万不要出声,最好也将窗子关起来。”贺君雄转身轻轻关上了窗户。
秦瘦翁双手一挽,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两条枯黄的手臂,但在众人眼中,这一双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事都要珍贵。
只见他轻轻解开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轻轻敲打了一阵,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静听脉息。
满室中人,个个屏声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随着它的一双手掌移动。
只见他双掌突地一停,众人心头俱都一跳,秦瘦翁缓缓道:“你们今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贺君雄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后发现了他老人家,那时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伤,血迹犹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声,突地双掌一收,转身走向门外。
展梦白大喝一声,横身一掠,挡在门口。
秦瘦翁双眉一皱,道:“做什么?”
展梦白一咬牙关,忍气吞声,垂首道:“家……家父……的伤……”他满腔悲愤,连话都几乎说不出口。
※※※
秦瘦翁缓缓道:“这一双情人箭上之毒,可称天下无双,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种天地间至阴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须,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却集有三十六种天地间至阳至刚之毒,这小小两只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天地间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当,何况两种毒性,还在互相滋长,阴阳互济,其毒更猖。”
他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众人虽都不解其意,但却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语声微顿,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个时辰内寻到老夫老夫还有把握可以救,呵呵,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与老夫共住一城,否则……嘿嘿——普天之下,莫说再无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认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没有几个。”
众人俱是栗然心惊,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谁也不知道,“死神帖”会在什么时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软红乾咳一声,道:“如此说来,展老前辈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横扫一眼,缓缓道:“本应绝对有教,只可惜……”
展梦白身躯一震,颤声道:“可惜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对老夫无礼,老夫为了略加惩戒于你,是以来迟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无教的了。”
他语声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却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笔直插入展梦白心里。
刹那间但听滴答一声,铜壶中又是一滴水珠,落人涟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梦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烧起火一般的愤怒,一声怒喝,双臂齐出,闪电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头,颤声道:“你……你……”反手一掌,掴向秦瘦翁的面颊。
但掌到中途,却已有一只手掌,轻轻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丝毫不变,生像是他早已确定这一掌绝不会打到自己身上。
展梦白翻腕夺掌,只听一人缓缓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复生……”
展梦白厉叱一声,侧目望去,只见“笔上生花”西门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缓缓接口道:
“世兄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西湖龙王”吕长乐立刻也随之接口道:“世兄你又何苦难为秦老先生。”
他频频领首,颔下的肥肉,也不住随之颤抖着,“金玉双侠”面色虽凝重,但神色间却也没有丝毫悲戚之容。
展梦白缓缓松开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红的目光,缓缓自这一批他父亲生前的好友面上移过。
“为了些须含之仇,而误人性命……”他勉强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沉声道:“这种人还配称作人么?”
吕长乐乾咳一声,垂下了头,李冠英、陈倩如,悄悄避开了他的目光,西门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孙玉佛目光闪缩,却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有“铁枪”杨成与贺氏三杰,满脸俱是悲愤之色。
展梦白的目光自满贮泪水的眼眶中望过去,只觉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却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纵非家父好友,纵未受过家父之恩,眼见如此情事,也该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他语声逐渐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却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后,无人救治,竟……竟……”
激动的语声,终于使他眼泪流落,终于使他语不成声。
“铁枪”杨成长长一叹,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想要将老夫怎样?”
展梦白双目一张,道:“我要将你这既无医德,又无仁心的冷血之人……”
西门孤横跨一步,挡在秦瘦翁身前,截口道:“怎样?”
孙玉佛轻轻一笑,道:“展世兄这无非是一时悲愤之言,认不得真的,此刻天下武林中人,有那一个不对秦老先生这一双妙手寄以无限之期望,展世兄是明白人,怎会对秦老先生无礼?”
吕长乐附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至于展老英雄的丧事么,你我弟兄,还是该出些力的。”
展梦白牙关紧咬,他第一次看清了这般自命侠义人物的嘴脸,也第一次看清了世态的炎凉,贺加雄缓步走到他身侧,垂首道:“展少侠……”
话声未了,突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声:“秦瘦翁……秦瘦翁……”这呼声低沉而震耳,有如长夏郁雷,第一声听来犹在远处,第二声却以已到了耳畔,来势之迅,更是骇人听闻。
※※※
众人一惊,陈倩如扬眉道:“谁呀?”
李冠英冷冷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陈倩如道:“我……我又没有问你……”
只听一阵劲风,呼地吹到窗外,窗纸簸然一震,一人在窗外道:“秦瘦翁可是住在这里?”声如洪钟,震人耳鼓。
秦瘦翁斜飘展梦白一眼应声道:“正是!”
窗棂一震,窗框洞开,一个板肋虬髯,广颊深目的锦衣大汉,满头汗珠,神色仓惶,怀中横抱着一个晕迷不醒的碧衣少女,一步跨入窗来,就彷佛七尺大汉跨过三寸门槛那般轻易而自然。
他深碧色的目光四下一扫,宛如雷声前的闪电,立刻沉声道:“谁是秦瘦翁?俺吴七奔波两百里,前来拜访。”
众人心头又是一惊,谁也想不到当今江湖中七大名人之一的“无鞘刀”吴七,会突然来到此间。
只见这江湖中第一侠盗,武林中第一名刀,语声顿处,根本不等别人答覆,便一步跨到秦瘦翁面前,沉声道:“兄台想必便是秦瘦翁了,小妾身中“情人箭”,还未及两个时辰,救不救得活?”
他句句都是问话,但却句句都不等别人答覆,又自一步跨到床前,目光一扫床上的身,道:“拿开!”回首道:“秦兄,快!你若救她不活,屋里的人,谁也不要活丁。”
“铁枪”杨成冷“哼”一声,贺氏三杰剑眉齐轩,展梦白奔到床前,厉声道:“家父的遗躯,谁敢乱动?”
“无鞘刀”双目一张,回身将怀中的碧衣少女,交到秦瘦翁手中,沉声道:“这一条命,换你十条!”目光霍然望向杨成,道:“方才那一声冷哼,可是你这个小杂种发出来的?”
“铁枪”杨成大怒道:“你说什么?”
“么”字还未出口,“无鞘刀”已一掌拍来。这一掌平平实实,毫无巧妙,但却快的令人无法防备,杨成眼角方瞥掌影,面颊已被击中,左膀跟着抬了一腿,只声“呼”地一声,他庞大的身躯,便跌出窗外。
“无鞘刀”一脚踢出,根本不再去看第二眼,目光缓缓自“崂山三雁”面上扫过,突地转向展梦白,冷冷道:“动不得么?”
展梦白胸部一挺,大声道:“动不得!”
一直立在屋角,默然无语的“九连环”林软红,此刻不禁暗叹一声,悄然阖上眼,他深知这吴七的惊世武功与烈火脾气,否则江湖中又怎会有“无鞘之刀一触即伤”的传语,此刻他虽不忍见到眼前即将发生的景象,却地无力维护。
展梦白面对如此敌手,却仍挺胸而立,毫无怯意,只觉“无鞘刀”目光一垂,面上的寒霜,突地消融大半,缓缓道:“床上睡的,可是展化雨么?”他仍然不等别人回答,只是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情人箭……情人箭……”目光一抬,大声道:“好,我绝不动你爹爹的首,你好生看护着。”
林软红暗中松了口气,突听秦瘦翁长叹一声,道:“有救有救,但是……”
“无鞘刀”大喝:“但是什么?”
秦瘦翁冷冷道:“她此刻毒将攻心,再也移动不得,那张床,先要让出来,床上的身,是非动不可的!”
展梦白的双拳紧握,厉声道:“你这匹夫……”
秦瘦翁绅色不变,接口道:“这少年屡屡乱我心神,尤其要先请他出去。”
“崂山三雁”齐地望了展梦白一眼,又望了吴七一眼,狠狠一跺足,“蹼”地跪下,以首触地,在床前叩了个头,一齐转身掠出窗外,扶起地上早已晕绝过去的“铁枪”杨成,悄然而去。
“无鞘刀”木立半响,终于缓缓道:“抬起你爹爹的身,快生出去。”他语声极为缓慢而沉重,目光也没有向展梦白望上一眼,但言语中所含蕴的力量,却是那么巨大而可怖。
林软红垂首走到床前,只见展梦白目中满贮泪珠,一滴也未落下。
他目光在诸人面上,各各望了一眼,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抬起他爹爹的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脚步越走越快,泪珠终于流下面颊,滴落在他爹爹冰冷的胸膛上。
冰冷的胸膛,冰冷的泪珠,然而在他胸中,却奔腾着火一般的仇血!
室中诸人,谁也不敢回首向他看上一眼,只见秦瘦翁将那碧衣少女轻轻放在床上,“无鞘刀”利刃一样的目光,一触及这少女苍白而娇美的面容,便突地变得有如春风般温柔,口中轻轻道:“丝丝,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的……”
※※※
回廊外,雕花栏前,秦琪手扶栏杆,迎风而立,她明眸凝睇着远处的几竿修竹,心里像是有许多心事。
一阵急遽的脚步声,击碎了它的绮思,回胖望处,只见展梦白大步奔来,她秋波一转,见到那冰冷的身,忍不住幽幽一叹,道:“展……公子……”忽然见到展梦白目中的仇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展梦白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发狂似的冲出回廊,冲出院外,秦琪目送它的身影,不知怎地,明眸中竟也流下两滴清泪。
林软红远远跟在展梦白身后,此刻忍不住在她身旁停下脚步,低叹道:“秦姑娘,你心里有什么伤心的事么?”
秦琪反手一抹泪痕,大声道:“干你什么事?”纤腰一拧奔入回廊,材软红牙关一咬,垂下头去。
另听回廊那边,一人遥遥唤道:“林兄,软红兄……”
手摇摺扇的“天巧星”孙玉佛,伴着团面大耳的“西湖龙王”吕长乐大步赶了过去,吕长乐遥遥唤道:“展世兄,已经走了么?”
林软红双眉微皱,点丁点头,吕长乐已赶到他身畔,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火气却不小,照今日的情况看来……”
林软红冷冷截口道:“照今日的情况看来,若换了你我,一样也是如此。”
孙玉佛微微一笑道:“吕兄的意思是,展世兄无疑已和秦老先生结了深仇,他少年冲动,说不定会来报仇恨。”
他缓缓顿住语声,吕长乐急忙接口道:“今日江湖中那“情人箭”已成瘟疫,你我都不知什么时候会……”他语声一颤,含糊地按着道:“若是秦老先生有了不测,那如何是好?”
孙玉佛道:“所以吕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都能挺身而出,来保护秦老先生,这倒不是完全为了防范展性兄,更应防范的,还有那一些持有“情人箭”的,是以我们又恐力量不够……。”
吕长乐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弟已决定再飞柬去邀集一些武功硬手,来轮流防护……”
孙玉佛含笑道:“而吕兄的意思是,虽是大家轮流防护,其中总要一个总领提调之人,小弟终日穷忙,吕兄家眷又多,只是林兄你较为清闲。”他神秘地一笑,接口道:“又是单身,自然方便的多。”
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意思,其实究竟是谁的意思,不但他自己心里知道,别人又何尝不清楚的很。
林软红凝目倾听,一言不发,听到这里,心头一跳,暗忖道:“难道此人已看出了我对秦琪的情意?”
吕长乐双掌互抚,沙沙作响,等了半响,仍不见林软红答覆,忍不住道:“此事于大家有利,于林兄亦无损,林兄你就答应了吧!”
材软红俯首沉吟半响,缓缓道:“小弟答应亦无妨……”
吕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