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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过了。”原来唐太宗开国初年,因为地广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岁以上给田一百前,八十苗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收田”,永业田在身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转给别人,后来豪强兼并,均田制施行没有多久便名存实亡,所有田地准许自由买卖,许多穷人连“口分田”也彼富豪之家恃势强买去了。到了武则天掌权,严禁买卖田地,另外寡妇无依的也有三十亩“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则天的时期,农村最为兴旺。
上官婉儿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呆呆发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当今女皇帝在位,你们姑娘们可得意啦,”上官婉儿道:“她做了女皇帝,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为什么得意?”那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还不知道吗?我听咱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说,天后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领的,也一样可以做官,听说将来还要开女科呢。咱村子里有些姑娘,已吵着要念书了,将来好去应考,读书的先生们大摇其头,说什么以前的圣贤有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武则大做了皇帝,天翻地覆,连圣贤的话也反过来了。还有哩,以前在咱们村子里,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松寻常的事情,现在嘛,婆娘们叮神气起来了,说女人连皇帝都可以做得,为什么要受男人的欺负,这两年来,村子里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上官婉儿不禁笑道:“你们村了里的读书光生大约又要不眼气了?”那老人道:“可不是吗?他们说什么三纲五常之中,便有一条是‘夫为妻纲’,现在也反过来啦。不止读书先生,有好些男子汉也不服气。”上官婉儿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咕笑道:“我的老伴儿早死掉了,再说,她生前的时候,我也没有和她打过架。”
上官婉儿呷了口茶,问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还有什么骂武则天的?”那老人道:“这可多了。不过骂得最凶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是骂她荒淫无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秽乱宫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公开养汉。第二件呢是说她残暴,乱杀人!”
上官婉儿杏脸飞红,道:“是呀,这两件事情,总不能说她好了?”那老人道:“女皇帝养不养汉子我们下知道。不过我们庄稼汉倒是另有议论。”上官婉儿道,“怎么?”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官六院,还有无数宫娥,每三年还要挑选秀女,哈,那时候每逢挑选秀女之期,可把我们害惨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儿,还得应付官府的勒索。现在女皇帝,纵算她养了几个汉子,总没有挑选秀男呀!”
上官婉儿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但却也不禁翟然而惊;原来老百姓的看法与读书人的看法,包括长孙伯伯与她自己在内,有这样大的差别!
那老人又道:“说到乱杀人嘛,听说她杀的都是王孙贵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别处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这个县子里,几年来倒没有听说杀冤枉过一个老百姓。倒是三年前有一个贪官叫做曾剥皮的被她杀了。”
上官婉儿谈了半天,心中越来越乱,走出茶亭,一片惘然。
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问题始终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还是昂起头向前走了。田野里一片阳光,她心中却是阴霾密布。
第二回:落拓王孙戏丽妹
暮春三月,绿遍田野,杂花生树,群鸾乱飞,大地上一片阳和景象,从剑阁到巴州去的路上,却有一个少女,在青驴背上,仰天长啸,好似满怀心事,郁郁不欢。这个少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离开了那个茶亭后,就在小镇上买了一匹青驴代步,已经赶了三天路程了。这三天来,那茶亭主人的话老是在烦扰着她,她想不到长孙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负着父母的深仇,却正要去刺杀她。
这日她已过了闾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带长林,风景甚美,地形却也甚为险峻。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有两骑快马赶了上来,马上的骑客乃是两个虬髯汉子,相貌颇为粗豪。上官婉儿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两骑马忽然从前面折回,上官婉儿心一动,想起长孙伯伯和她说过的江湖勾当,暗道:“这莫非是绿林道上的踩盘了么?”绿林好汉在进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侦察虚实,江湖上的黑语就叫做“踩盘子”。上官婉儿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那两骑快马从她身边擦过,突然爆出一阵哈哈的笑声,上官婉儿心中有气,想要斥责他们无礼,转念一想。何苦多惹闲事,姑且忍住,那两骑快马也去得远了。
再走一会,前面又是两骑快马出米,上官婉儿想道:“若然真是踩盘子的话,那就是有两拨强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这两乘骑客,都悬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
再往前走,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碰不见人,上官婉儿正在诧异,心道:“第一拨的两骑快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话,前面该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见?”忽听得侧面林中,有铮铮踪踪的古琴之声传出,甚是苍凉,上官婉儿心情本来抑郁,被这琴声一挑,更觉悲从中米,不可断绝。但听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上官婉儿想道:“原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也还有伤心之人。”触起同感,便下了青驴,缓缓走入林中。
但见林中一个年少书生,儒冠素服,正在抚琴长叹,看来似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马,马背上只有个破旧的书篮,几卷旧书,一目瞭然,此外别无他物。上官婉儿心道:“强人想劫的绝不会是这个穷酸。”
那少年书生明明看见上官婉儿向他走来,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专心一意的在弹奏古琴,调子越来越凄怆了。
林中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与书生弹奏的凄他的琴韵,绝不谐和。上官婉儿曼声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锦,问君何事独伤心?”其实她自己何尝也不伤心,不过是想故意挑那书生说话罢了。
那书生却并不答她的话,信手一弹,也曼声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岂缘无赖强占愁?”琴音一变,忽如春郊放马,珠落玉盘、鸾语问关、流泉下滩,变尽悲苦之音,易为欢畅之韵。上官婉儿怔了一怔,只听得他随着琴旨歌道:“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鸾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
花蝶未来已,山光暖将夕。”
上宫婉儿呆呆发楞,原来这一首诗乃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写“宫词”著名,这首诗有一段故事,那还是唐太宗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仪奉命做的,所以这首诗的题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应诏”。这首诗写御苑青光,绮丽高华,甚得太宗皇帝的欢心,当时赏赐了上官仪一斛珍珠。上官婉儿心中疑云顿起:“我赞赏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谱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写的宫词,莫非他已知道我的来历了么?”继而一想,她祖父的诗传诵一时,唐初“宫体诗”盛行,甚至还有许多人竟相模拟,被时人称为“上官体”,那么这书生信手弹出她祖父显著名的一首宫词,也不足为怪。只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心?
曲既终,邓书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又有凄凉的况味,上官婉儿道:“哀乐无端,却为何来?”那书生道:
“姑娘既然欢喜听欢乐的调子,我敢不从命。”上官婉儿笑道:
“原来你这一首宫体诗是专为弹奏给我听的,我却要怪你呢!”邓书生道:“怎么?”上官婉儿道:“你刚才弹给自己听的那首曲子,弹的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奏凄绝,感人极深,显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贯注才能弹奏出米;这一首诗,弹得虽然美妙,终是不大自然。”
那书生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上官婉儿,半晌说道:“原来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来不是欢乐中人,怎弹得出欢愉曲词?”
两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儿心头一凛!这书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儿见过似的。回想儿时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书生举起古琴,轻声说道:“抛砖引玉,愿聆姑娘雅奏。”看他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几分诧异。
上官婉儿接过古琴,她心中充满复仇之念,纤指一拨,不自觉的弹出高亢激昂之调,那少年书生剑眉一扬,耸然动容,听出她弹的乃是当代诗人杨炯所作的一道“从军行”。琴音如铁骑突出,刀枪铿鸣,上官婉儿随着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风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那书生面色倏变,忽地仰灭狂笑,朗声说道:“不错,不错,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今之世,大丈夫自当铁马金戈,纵横天下!岂可只寻章觅句,作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上官婉儿歉然说道:“我不是有心说你的。”那少年书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颇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说道:“说者无心。听者竹意。我有我的感触,你不必介怀。”骑士瘦马,也不和上官婉儿道别,径自走了。
上官婉儿心道:“这书生貌似佯狂,怪里怪气,莫非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么?”急忙跨上青驴,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儿?”那书生道:“我往巴州。”上官婉儿喜道:“巧极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满拟那书生会邀她同行,岂料那书生又只是淡淡的说道:
“是么?”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径自扬鞭赶路。
上官婉儿好生有气,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催动青驴,紧紧跟在马后,那少年书生只当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儿说一句话。上官婉儿自思自想:“为什么他听我弹了这曲从中行,态度便突变如斯?听那茶亭的主人说,武则天倒是颇能用人,天下也太平无事,连他村干里的姑娘们都吵着要读书。为什么这书生却自叹书生无用?我是因为心切复仇,才弹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难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团莫释,越想越觉得那书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面又有两骑快马奔来,马上也是两个相貌粗豪的骑客,上官婉儿心中一动:“莫非又是踩盘子的?那么先后就是三拨人了。”这时他们正走入两山夹峙之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两骑马并辔而行,那两骑快马旋风般的冲过来,其中一骑忽地一声长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着了石头,马上的骑客喝道:“畜生想作死么?”刷的一鞭扫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匹马斜里一冲,这一鞭竟刷到了书生的身上!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上官婉儿闪电般的也是一鞭扫出,恰恰将那条长鞭卷着,但觉来人腕力沉雄,自己这条马鞭险给他夺出手去!
幸而上官婉儿手法灵巧,一见不妙,立即施展借力打力的武功诀窍,马鞭一拖,往外一带,正要乘势反抽,那人突然收鞭赔罪,满面惶恐的神情,抱拳说道:“几乎失手打着姑娘,恕罪恕罪。”一提马缰,疾驰而过。看那书生时,只见他吓得面无人色,盗骑已过,他才“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好险,好险!”
上官婉儿笑道:“没事了,可以走啦!”满以为这一回他定然道谢,那知这书生好像惊魂切定的样子,双目无神,霍地坐稳身子,结结巴巴的说道:“天,天公保佑,侥幸没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邓瘦马扬蹄疾走。
上官婉儿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真是个不堪一吓的没用书生。”随即又起疑团:“这盗徒明明是想打他,难道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几卷破书,一张古琴,这书生确实可以说得是身无长物。“难道强盗也解风雅,想劫他的古琴?这古琴也值不了几个钱呀!”想至此处,百思不得其解。
黄昏时分,恰好走到一个市镇,少年书生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儿也跟了进去,店小二问道:“是一起的么?”上官婉儿脸上一红,道:“不,你给我另找一间上房,有没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颇爱说话,答应之后,又道:“幸亏客官们是今天来,要是昨天,那就连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儿道:“为什么?”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将军过境,大将军和官长们就在小店住宿。你看,马粪都还没有扫干净呢。”上官婉儿一看,院子里果然正在清扫。
那少年书生问道:“那位丘将军,是丘神勋吗?”店小二道:
“不错,我见他的手下人张贴布告,我认不得那个‘勋’字,后来问了人才知道,是念作丘神勋。栩公,你认得匠将军?”少年书生道:“不,我一个穷书声,怎会跟将军认识?”上官婉儿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只有一个。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左金吾将军姓甚名准,他还能不知?”随即心中义再起疑:“这书生好大的气派,对左金吾大将军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读书人比我们懂得多。”但接着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实也不少,说道:“听说这位丘大将军是奉了天后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儿心中一动,武则大刚派了郑温前去,现在又派丘神勋去,看来她对儿子倒是颇为关注呢。那书生却似不感兴趣,淡淡说道:“是么?”开了房间,便进去歇息了。
上官婉儿与那书生隔邻,歇了一会,正待吩咐店小二开饭,忽听得门外马嘶人语,上官婉儿心头一震:“莫非是强盗上门来了?”
揭帘一看,但见外面来了三骑,后面两骑是公差,前面一骑却是个衣裳褴楼的汉子,看样了是个朴实的乡下人,上官婉儿不禁大奇,若说这汉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却又不见上绑、而且骑的还是高头大马,比那两个公差的坐骑神气得多。但见这两个公差一到门前,翻身下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给这位张大爹月上房。”店小二道:“是,是,小人理会得。”
上官婉儿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后,叫他开饭进来,问道:“那位张大爹是什么人物?”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个村子的。一向是种田的。不过,这几天倒可以过过五品官的瘾。”上官婉儿奇怪之极,问道:“怎么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么?天后陛下早有命令,凡是进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样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官婉儿道:“告什么密?”店小二道:“什么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有甚么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这位张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上官婉儿打赏了他一两银了,店小二眉开眼笑的说道,“姑娘不要说给别人听,张老三想要告一个恶霸。这恶霸的堂叔是做过知州的大官,张老二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被恶霸抢了,恶霸胁迫这女子的父亲改了婚书,张老三告到府里,府里以婚书为凭,驳回不准,张老三咽不下这口气,是以扬言告密,其实是想进京打官司。”上官婉儿道:“恶霸肯放过他吗?”店小二道:“恶霸也猜到他是想进京告状,可是天后有命,凡进京告密者,都受官府保护,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么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