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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倌听他说的奇怪,心下狐疑。大比之日?难道武林中有什么别的比武大会,每三年就要召开一次么?怎么自己却是没听说过?凌抱鹤年轻豪侠,怎么会说什么家中贫穷,无处筹借路款?一时百思不解。偶然与凌抱鹤相对,但见他两只眸子全陷于深湛的紫色,映着清冷的月光,幽幽深紫,妖异之极。大倌心中一沉,知道有些不好,但究竟不好在哪里,却也说不出来。凌抱鹤也不理她,慢慢在沙丘上踱着步,自己喃喃道:“这便怎生是好?这便怎生是好?”
大倌听他转来转去,口中所说的尽是什么大比、参试、期望云云,越听越是糊涂。凌抱鹤目中的紫光越来越盛,所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突然,他抬头对着大倌道:“你肯帮我么?”
大倌见他满面焦急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求肯之色,虽不明白他言下所指,却不愿让他失望,当下柔声道:“你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无不尽力。”
凌抱鹤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痛苦之容却越来越盛。大倌道:“什么大比?你是要钱?还是要我陪你去?你说吧,这世间的事情,还当真有我们做不到的么?”
凌抱鹤突然打断她道:“我没有钱!”
大倌吃了一惊,只听他继续道:“我要把你卖给南村的洪大爷,他们一会就带人来,你收拾收拾跟他们走吧!”
他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什么,又道:“你不要怪我无情,我为了上京赶考,只能出此下策啊!你要怪只能怪我们命不好,你好好跟着洪大爷过日子,他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大倌听得一片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凌抱鹤继续道:“宝儿也跟着你去吧,我此去京师,也无法带着他……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自然会接他回去的。”
他这样说故事似的自说自话,眼睛闭着,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当真如鬼魂附身一般。大倌极少与别人谈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听他说话,凌抱鹤要说到什么时候,她便听到什么时候。
突地凌抱鹤双目睁开,直盯在大倌的脸上。他仿佛这才发现大倌这个人,又仿佛大倌是他十世的仇人,目光中尽是阴狠仇辣之色。
大倌给他看得周身不自在,强笑道:“你……你怎么了?”
凌抱鹤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要强暴你!”
大倌又怔住了。她虽已认识到凌抱鹤行事大异常人,但却没想到他异常到这种地步。凌抱鹤飞身而起,一把就抱住了大倌,死死握住她的双肩,往沙地上压下。
大倌大骇之下,一时忘了抵抗,凌抱鹤手指用力,“哧”的一声响,将她的上衣撕了一道口子。
大倌倏然抬手,右掌已然卡在凌抱鹤的脖子上,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怒道:“你疯了?”
她左右开弓,“啪啪”打了凌抱鹤两个耳光,怒道:“你原来真是个畜生!”她此时心中怒气勃发,并未刻意约束真力,这两个耳光打了下来,凌抱鹤双颊登时高高肿起。大倌突然出拳,轰然击在凌抱鹤的胸前,怒道:“太让我失望了!”
她一面怒喝,一面出拳,登时将凌抱鹤打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凌抱鹤却如突然怔住了一般,口大大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点都说不出来。大倌盛怒之下,也不去管他,一拳拳猛击而下。凌抱鹤被她真气冲撞,就如风筝一般,在长风中飘摇冲撞。
渐渐大倌的怒气稍稍发泄,卡住凌抱鹤脖子的手稍微放松,将他的脸降下,先打了四个耳光,再喝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强暴我?你若是能站起来,我不妨成全你!”
她这话若被另一人听见,怕不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大倌生性就是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凌抱鹤闭目不答,如同死去一般。大倌冷笑道:“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下辈子投胎再重来吧!”手臂运劲,就待将他抛出。
突然,凌抱鹤嘴唇抽动,仿佛说了什么。大倌凝神静听,凌抱鹤这两天被她一次次的重伤,虽然有不死神功护体,却也已虚弱得很。其声极为细微,怎么也听不清楚。
大倌心中一动,俯身在他嘴边,大声道:“你有什么遗言,只管告诉我,我必为你办理……”
凌抱鹤紧紧抱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感到一丝温度。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心跳的声音极度虚弱又极度沉重。大倌眼中神光跃动,再不能推开他。
凌抱鹤嘴中吐出一串血沫,以极轻微的声音道:“对……不……起……娘……对不起——”
大倌猛然就觉胸口一凉,她慢慢低头看时,就见清鹤剑直没至柄,已然完全插入到她的身体中去。大倌忍不住身体一阵颤抖,再也抱不住凌抱鹤,身子踉跄后退,终于“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伤痛或者是爱怜的神光,盯在这柄秋水一般的名剑上。银色的剑柄在朗朗明月的照耀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明亮又阴冷,既灿烂又无情,一如刚刚夭折的少女头上洁白的花冠。
大倌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月色如水。
良久,凌抱鹤僵硬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他茫然地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环顾着这个虚茫的大地。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大倌的身体上。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大倌的真气强悍之极,终于守住了最后的一处心关,让大倌停留在弥留的岸边。凌抱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在夜空中远远地划了出去。
第八章 堕苦无间盛五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二小姐就觉身上越来越重,开始还能动一下手脚,到后来沙石堆积,压得身体生痛。她娇生惯养惯了,如何受过这等苦处?不由得心情大恶。有心跟铁恨说几句话,叫了几声,却听不到回答。二小姐心情更坏,忍不住啜泣了起来。良久,突听铁恨沉声道:“不必担心,暴风已经过去了。”轰然一声震响,却是铁恨运起全身真气,将两人身上覆盖的沙石震开。
二小姐急忙爬起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但觉这漠上的空气清新到不可思议。在地下埋得久了,突然看到皓月长空,心情实在舒畅到了极点。她在地上跳了几跳,娇嗔道:“你怎么还不出来?死在里面了么?”
铁恨良久,方才慢慢从沙坑里爬了出来。身子却一阵摇晃,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不如你们年轻人经得起折腾。你看我们同样都是埋了这么长时间,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走不动路了。”
二小姐笑道:“所以说你要多活动啊。”
铁恨点了点头,道:“走吧,我们该去找你姐姐了。现在风停了,应该好找些。”
二小姐用力点头,道:“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跑得快,好不好?”
铁恨苦笑道:“你这不是诚心要我的老命么?也罢,就陪你这小姑娘活动一次!”说着,拔步奔了起来。
二小姐笑道:“赖皮!”也追了上去。只是在追之前,她回头看了方才埋身的坑一眼。那坑深几两丈,才能不受上面风暴的侵袭。但如此深的坑,如此重的沙土压在上面,怎么还能转折蜷伸?二小姐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的,向铁恨奔去。
明月清辉,当真是玲珑剔透之至。
两人就在这月下沙漠中迎风狂奔。突然,就听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铁恨的脚步倏然顿住,惊道:“凌抱鹤?”
二小姐道:“他怎么叫得这么凄惨?难道是给我姐姐打得么?”
铁恨脸色沉重,摇了摇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手拉着二小姐,向着啸声来处急奔而去。
远远就见一座极高的沙台耸然挺立,黝黝夜色中,仿佛上可通天一般。明月斜倚在台的一角,将台的影子拉得极为长大。铁恨运足目力,影影绰绰就见台上有个人影。他心神一动,对二小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他运起壁虎游墙功,向台上爬去。二小姐叫道:“你可要帮我姐姐打那个坏人!”铁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转眼就爬得高了。好在那台纯由沙子凝成,手脚可以运劲插入,上爬不是很艰难。不一多会,便爬到了台顶。
只见大倌躺在地上,胸口衣衫一片狼藉。凌抱鹤跪在她面前,手腕鲜血不住滴下,滴在大倌的口中。铁恨怒道:“你又在做什么疯事?”
凌抱鹤摇头不语,耳听大倌心跳渐渐平稳,将手收回,涂了些金疮药收口。淡淡道:“我喂她吃了三颗再生丹,因为没有水,所以只能用我的鲜血送服。你放心,我修习的是不死神功,用我的血送药,效果更好。”
铁恨怒道:“这一剑之伤,还不是你斩的?假惺惺地做什么好人?”
凌抱鹤不去答他,只抬头看着那轮空无的明月,良久,幽幽道:“你有没有种仿如做了场大梦,忽然梦醒这样的感觉?”
铁恨冷冷道:“你便是我的噩梦,什么时候你伏法受审,我的梦也就醒了。”
凌抱鹤接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这十几年,我一直活在一场过去的梦中,现在,我的梦醒过来了。我若说我从此不再杀人,你信也不信?”
铁恨断然道:“不信!”
凌抱鹤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将她送回铁木堡,我跟你回去归案。”
铁恨道:“好!但你若还想玩什么花样,我可不放过你!”
凌抱鹤不答,他俯身将大倌抱了起来,脸上尽是温柔之色。他喃喃道:“我再也不做梦了,再也不做了!所以你也快些醒来吧。”
二小姐并没有挽留铁恨,她只是轻轻道:“听说中原非常美丽,是不是真的?”
铁恨低头想了很久,道:“我是个粗鲁的汉子,中原虽美,我却更喜欢塞外些。等我手头上事一了,我便会再回这大沙漠,喝你们的板城烧刀子。”
二小姐的眼睛亮了。
铁木堡距大同颇远,两人整整走了四十多天,方才到达。一路上凌抱鹤并未再发狂态,遇到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负手立在月下,仰头呆呆望着那轮虚照人间的冷月。只是这一路上,他再也没说过话。
铁恨只求路上不再无故生事,至于他说不说话,那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到了大同府县衙,递上帖子,说朝廷重犯已押解到,登时层层传报了进去。门口守值的几个小衙役都是一叠声地赞谀,说县太爷为这案子已恼火了一个多月了,这次缴案,铁头一定会有硕大的花红封赏。铁恨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这些年,他大盗抓了无数,可从来没见着什么花红。若不是李知县清正爱民,时常回护于他,恐怕这个捕头,他也早当不下去了。
铁恨按照手续交接完毕,便退了下去。因他掌管的是海捕的外务,升堂问案,审讯听证便与他无关,因此退到自己的寓所里歇息。到了晚上,衙役小四拿了一张帖子,匆匆寻了来,说李知县在内衙备了酒席,约他小酌。当下铁恨匆匆换了衣冠,随着小四去了。
来到大同府内衙,就见李知县满面春风地坐在中间,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此外,别无人陪。铁恨上前打躬,李知县急忙摆手道:“内衙之中,不必这么拘礼。”
铁恨告了得罪,在下手坐了。李知县亲自筛了一杯酒,送了过来,笑道:“我这个乌纱,一般的功劳在铁捕头身上。若没有捕头的浩浩之功,恐怕我的乌纱也坐不了这么安稳。请,本官敬铁捕头一杯。”
铁恨慌忙离座:“老大人如此说话,当真折杀铁恨了。老大人清正为官,铁恨佩服得很,县令一职,实在是委屈了大人。”
李知县叹道:“现在官是越来越难做了,盗匪横行,上面逼得又紧,比如这次之案,若不是捕头手段高明,及时将奸人捉拿归案,我这乌纱,已经掉了。”说着,连连叹息。
铁恨道:“老大人请放宽心,有在下一日,必当为老大人分忧解愁。”
李知县摇头道:“我做官多年,也早就厌了。能得骸骨回乡,便已足够了。铁捕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啊。”
铁恨默然道:“在下只行心中所是,倒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李知县点了点头,又筛上一杯酒,道:“且请再满饮一杯。捕头常年在外,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此日饮酒之后,不知何时才能相逢。请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喝了四斤多酒。铁恨极为佩服李知县居官清廉,不阿权贵,敢于为民请命,又兼这次捉拿凌抱鹤归案,心中欢喜,免不了多饮了几杯。陡然一阵冷风吹来,但觉酒气上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抱拳道:“时候不早了,老先生且请安歇吧。铁恨……去了!”
李知县默默看着他,并不作声。铁恨醺醉之中,也不在意,踉踉跄跄向外走去。突地脚下一绊,摔倒地上,从此人事不知。
李知县静静地看着,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铁恨方才从宿醉中醒了过来。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看不见东西。他嘟囔了几句,又睡了下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酒力方才渐渐褪去,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周围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暗色,铁恨脑袋渐渐清醒,便觉得这暗色不同寻常,并非夜里景象。他试着坐起,登时心中一片冰凉。原来他全身被一条极为粗长的铁链锁在了柱上,铁链锁紧,别说挣脱不开,就是想动一下,那也极为艰难。
铁恨一惊,急忙调动内息,但见体内活泼泼的,内息依旧随着心神牵引,在周天脉络里通行无阻,当下心神略安。他运起金蛇缠丝手,缓缓将两只手化作丝绸一般柔软,从铁链的间隙中穿过,聚在一起,抓住一段铁链,猛地运劲迸出。那铁链发出一声“嗡嗡”长吟,却丝毫不动。铁恨心下更沉,明白已自己的功力,恐怕无法震开了。
正彷徨中,突听远处哐啷哐啷一阵响,有人走了近来。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粗声粗气道:“吃饭啦!”铁恨大声道:“这位大哥……”那人也不答话,突地一勺热粥当头浇了下来。铁恨无从躲闪,被淋了个正着。那人也不管他,提着粥桶走了。
铁恨心中冰凉直透于底。他职司捉拿犯人,登时想起此乃关押朝廷重犯的黑狱。他乃朝廷命官,方才捉拿了在逃的江洋大盗回来,谁敢将他关押此处?心中猛然想起李知县邀饮之事,登时心中拂拂升起一阵狂怒,同时忍不住心中碎裂一般的失望。他宁愿遭受百般折磨,在大漠风暴中被埋起来憋死,也不愿相信平生唯一遇到的清官,竟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这一瞬间的失望之痛,当真更在身体所受的铁链桎梏之苦之上。
铁恨猛然鼓起内息,全力撞出。铁链被他绷得一阵大响。铁恨大喝道:“李知县!你在哪里,我要见李知县!”
他运足真气,连连大吼,但黑狱中一片沉沉,任他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理他。铁恨性子发作,运劲去挣那铁链,但它粗如儿臂,专用来镇锁江洋大盗的。铁恨功力虽高,又如何能挣脱?约莫过了一天,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响,先前那人提着粥桶过来。铁恨大喝道:“你去告诉李知县……”话音未完,那人一勺热粥浇在他头上,哐啷哐啷又是一阵响,渐渐走得远了。
铁恨一动不动,任由那热粥渐渐在他头上冷却,顺着毛发链条缓缓流了下来。那粥混合了昨日的残粥,发出一股浓重的馊臭味,极为难闻。铁恨心中渐渐兴起一股深沉的绝望,难道自己就要在这黑狱中住一辈子么?不能!绝不能!二小姐甜甜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铁恨突然涌起无比的信心,他要走出去,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