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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孝正看到了何奕,却依然没有放开郑微的意思。何奕干笑两声:“有什么事慢慢说,大家都是同事……”
“谁告诉你我跟她是同事。”陈孝正指着大门的方向厉声对何奕说,“滚,马上给我滚。”
何奕摸摸鼻子,毕竟是顶头上司,在没搞清楚里面的状况时,他也不敢趟这个浑水。
何奕离开后,顺手带上了门,郑微骇笑,“你真疯了。”
陈孝正这个时候才松了手,几步走到门口,将门反锁,然后回过头来抱住倚在桌子旁有些木然的郑微,将她的脸扳过来看着自己,“疯了就疯了。微微,要辞职可以,我跟你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别走,这样可以了吗?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你要我怎么样,你说,你尽管说,我都可以做到。”
他颤抖着将脸贴在郑微的脸上,肌肤是烫的,而泪水却很凉,这样的冷热交融如同绝望里而生的祈盼。
郑微闭上眼睛,听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耳边喃喃地重复:“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她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一直以来,在他们的爱情里,郑微都是输家,他在面前义无反顾地走,她在身后不停地追,今天,她终于扳回一局,可走到这一步,赢了又能如何。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地跟我走?”
陈孝正说不出一句话,唯有点头,不停点头。
郑微尝到了泪水的咸涩,“阿正,即使你今天丢开一切跟我走,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后悔的。我不想让你有机会怨我。”
陈孝正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你是不再信我,还是不再爱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郑微的爱是他唯一的凭借。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的时候有一个洋娃娃,是我从表姐那里抢过来的,所有的玩具里,我最爱它,每天晚上不抱着它就睡不着觉,不管它多旧多丑我都不在乎。后来,我弄丢了那个洋娃娃,我不停地哭闹,嗓子都哑了,还是找不到它。爸爸妈妈买了很多新玩具来安慰我,我通通都不要,那时候我以为,一天找不到这个洋娃娃,我一天都不会开心,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玩具。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都忘不了它,直到上了小学,有一天家里大扫除,我才在旧橱柜的角落里找到了它,这时我竟然发现,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许在找寻它的过程中,我就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年龄。”
郑微感觉陈孝正的身体渐渐离开自己,原来竟会有这么一天,他已经愿意放弃所有,才发现他的“所有”郑微并不稀罕。
“你不签字都不要紧,大不了我放弃档案,只要我不再回到国企,档案对于我而言意义并不大。最重要的是,如果我这个时候辞职,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出卖了周渠,无地自容,引咎离开,再也不会有人猜到,把那些证据亲手交给林静的人是你。”
“林静告诉你的?”
郑微轻笑,“林静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些,他恨不得我永远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交易。”
“我说过不会放过冯德生,就一定要他在这一次付出最大的代价!至于周渠,你那么维护他,把他看成你工作上的偶像,但是他何尝没有利用过你?我这么做有错吗?”
郑微说:“你们都没有错,各为其事,无可厚非。但是别再说你可以为了我抛开一切。”
陈孝正颓然坐回自己的办公皮椅,他是个聪明人,偶尔做一场梦,醒得还是会比别人快。他最终还是在她备好的另一份函上签了名,写过无数次的“正”字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终于相信,郑微和陈孝正已成回忆。
陈孝正把签好字的函推到郑微面前,这时的他已理智矜持如常,在郑微说完“谢谢”之后,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欧阳婧,如果当初我跟林静公平竞争,你会不会给我机会?”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人生没有如果。郑微完全可以含糊其辞,给陈孝正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但她没有,她把那张函小心地拿在手里,只对他说了一个字:会!
郑微无从得知陈孝正的反应,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她知道他不会有事,从今往后,他会功成名就,如愿以偿。至多,也不过是梦里感觉心中有痛——如果他还有梦。
收拾好办公室的私人物品,郑微抱着一个大纸箱走出办公楼,何奕追上去帮了她一把。他说:“郑微,今天的事就当我没有看到,但是,那天在北海看见我,你能不能在少宜面前保密?”
郑微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既然害怕少宜知道,这证明你还在乎她的婚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施洁在一起,她根本就是利用你。”
何奕说:“我不是不爱少宜,但是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累,离开又做不到,施洁至少给了我快乐。”
郑微禁不住鄙夷,他当初千辛万苦追求少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觉得累?她招手拦住了出租车,上车前,她对何奕说:“放心,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即使少宜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但是也不应该是我去告诉她。她是什么性格你比我清楚,希望到时你还能这么快乐。”
晚上,林静触碰郑微的时候,发现她腿上淤青一片,一连追问怎么这样不小心,郑微说白天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留神撞到了。林静闻言,心疼得不行,给她涂了药,让她不要乱动,小心睡觉。
入睡前,郑微从一旁抱住靠在床头看报纸的林静。
“怎么了?”林静笑着把注意力从报纸中转移到她身上。
郑微说:“没事,就想抱抱你。”
林静把手臂从她颈下绕了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郑微埋头在他怀里说:“林静,我想去婺源。”
他有些惊讶,“婺源?可是我最近没空,要不过一段时间,等我们登记之后一起去,顺便回家一趟?”
她摇头,“你忙你的,我想一个人去,在结婚之前,就当了个心愿。”
林静的手微微收紧,但是最后还是点了头。
第二次独自前往婺源,郑微已轻车熟路。当村口在望,她在心里说了一声:老槐树,好久不见。
郑微先去了向远的家,事隔五年,她还记得那个陪过她流泪的有趣的女孩,只可惜向远家的土坯房已人去楼空,邻居都说,前几年向远的父亲出了意外去世之后,她们家两姐妹都去了城里,再也没有回来。
寻人不遇的郑微孤身重返老槐树下,五年前,她在这里埋葬了她的童话书和小木龙,现在她忽然想念它们,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树下。
老槐树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五年对于它来说不过是睁眼闭眼间的事情,可是树下的人却一变再变。
郑微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陈孝正,他背对着她的方向站在树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郑微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比以前更感觉到他的孤单。想不到他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婺源的老槐树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梦。
郑微在这一刻忽然感到释然,她彻底原谅了这个给过她辜负的男人,也原谅了自己年少时不问因由的爱。她曾经把最好的青春都灌溉在这个男人身上,用尽了笑和泪,让爱萌芽,虽然最终也没开出一朵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没有陈孝正,郑微的青春也不会永垂不朽。正如故乡是用来怀念的,青春就是用来追忆的,当你怀揣着它时,它一文不值,只有将它耗尽后,再回过头看,一切才有了意义——爱过我们的人和伤害过我们的人,都是我们青春存在的意义。
郑微想,她毕竟比阿正幸福,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她爱的时候没有保留,流泪的时候淋漓尽致,在这份感情里,她没有亏欠,她的爱是圆满的。正因为陈孝正给过玉面小飞龙跌宕起伏的爱,才让后来的郑微学会在平凡的幸福里甘之如饴。
再见,阿正。
郑微离开的时候终于可以微笑。她一直梦想着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来看老槐树,而不管是林静还陈孝正,他们都曾在树下缺席,不要紧,这是她一个人的老槐树,她来赴的是和青春的一个约会。
结束了婺源之行回到G市机场的时候,郑微毫无意外地在接机处看到了林静,她笑着投向林静的怀抱,汲取他怀里的温暖,她说:“林静,我回来了。”
林静回应她的是包容她身心的拥抱。
一个多月后,二分的案子有了结果,冯德生被判入狱15年,周渠却只因为监督不力和渎职交由中建内部处分,自然不能再担任公职。
周渠下定决心和妻子一起移民加拿大,离开的那一天,郑微到机场给他送行。在见到周渠之前,已成为林静妻子的郑微始终有一丝犹豫,但面对面的时候,周渠却给了她一个毫无芥蒂的一个笑容,不管周渠是否利用过郑微,也不管郑微是否辜负过周渠的栽培,郑微都为自己涉世之初遇到周渠而感恩。
飞机起飞后,郑微没有回家,她忽然想念阮阮,就一个人坐车到了公墓,沿着静穆的小径朝阮阮安息的地方拾阶而上,正好遇到了刚刚下山的老张。
郑微离开二分后,在老张的劝说下加入了他和几个朋友组建的建筑公司,负责公司内勤方面的工作,公司的股东之一也包括了那个曾让韦少宜心动的设计院“院草”,近距离接触之后,郑微发现他也是个有趣的人。在一个新公司里打拼当然比在国企时要累上许多,但眼看公司规模日益壮大,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成长,那种喜悦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林静心疼她的辛苦,但也鼓励她有自己的事业和天地,重新在生活中斗志昂扬的郑微才是最生动的。
郑微和老张在这个地方都没有交谈的兴致,寒暄了几句就相互挥别。郑微坐在阮阮的墓碑前,将先前来过的人留下的花摆放整齐,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满天星的花语——“甘作配角的爱”。
郑微只想陪着阮阮安静地坐一会,电话铃声却一直不肯放过她,先是林静问她晚上想到哪里吃饭,然后又是何奕打电话来问她,知不知道韦少宜去了哪里。
何奕的事情到底没有瞒过少宜,女人的第六感永远是敏锐的,少宜在感情上的洁癖郑微见识过,但是她痛掴了何奕两个耳光,最后却没有离婚。也许爱情是刚性的,婚姻却是柔性的,我们都得学得妥协,即使刚烈如韦少宜也不能例外。
郑微挂了电话,就跟阮阮说起了公司里几个小姑娘的玩笑话。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总想不明白年过三十的女人为什么活着,她们说,如果有一天脸上出现了皱纹,宁可去死。
郑微对着阮阮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不也跟她们一样?其实活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老去。阮阮,只有你,只有你的青春永不腐朽。
第二十五章 二月十三号到此为止
2月13日10:00 林静
这一天的林静醒得很早,虽然早起一直是他的习惯,可是他知道,今天和以往,甚至是和今后的任何一个日子相比,都将是特别的,因为,21年前就说过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他的那个女孩,终于要在这一天成为他的妻子。
其实严格说起来,早在半年多年,林静和郑微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可林静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经过了这一场仪式,她才真正名至实归地成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的虚位以待的人生才算是终于圆满。
婚礼在G市举办,他们俩都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晚上宴请的大多是双方的同事和朋友,南昌那边的一些至亲好友也特意赶了过来。按照林静的意思,等到两人都有时间的时候,再回到南昌邀请没有参加这边婚礼的亲戚和朋友吃顿饭,也算两头都有了交待。
许多人告诉他们,按照旧的习俗,婚礼的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林静虽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道理,但是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厮守,分开一夜又有什么关系。所以从前天开始,郑微已经跟她的父母住进了婚宴所在的酒店。将近两天没有见到郑微,想起她披上白纱的模样,一向从容的林静也觉得时间委实过得太慢。
从早上8点半开始,他的手机就没有安静过,有打电话过来真心贺喜的,更多的是借此机会拍马拉关系,总之你方唱罢我登场,饶是今天的林静心情大好,也烦不胜烦。
伴郎韩述是林静的旧同事,前两年交换提拔的时候调到另一个城区的人民检察院任职,也是公检法系统的后起之秀,他见林静为电话所扰,关机又恐有失礼貌,索性拿过新郎倌的手机,所有的电话一律由他代接打发,林静这才耳根清净。
前往酒店接新娘的途中,韩述才把手机交还给林静。林静信手翻看把收件箱塞得满满的短信,看到了一个颇为陌生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看着那寥寥几个字好几秒,然后笑了笑,将这条信息连带这个号码的所有通话记录从手机里彻底删除,抬起头来的时候,酒店的停车场已在眼前。
林静参加过许多场婚礼,也听过不少新郎倌抱得美人归之前所经受的“磨难”,当时只觉得滑稽,轮到自己担当主角的时候,才知道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
隔着1918号房薄薄的一扇门,他甚至已经听到郑微咯咯的笑声,红包也不知道塞进了多少个,那扇门却始终千唤不开。最让他头疼的是她那个叫朱小北的伴娘,真正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伙同新娘子一起极尽搞怪之能事,就连以临阵不乱著称的林检察长也硬生生地被这甜蜜的折磨“磨”出了一头的汗水。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伴郎心有戚戚然,“这那里是什么女博士,活脱脱一个女流氓。”
林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好话,表了多少决心,甚至哭笑不得地应着门里面的“法官”的要求,讲了一段带颜色的笑话,成功将新娘子逗笑之后,那扇门才总算打开。当郑微站在门的另一头朝他露齿而笑的时候,林静才知道,为了这一刻,所有的过程都是值得的,就连几日前他母亲在他脸上甩下那狠狠的一记耳光的阴霾,也随着她的笑容风轻云淡。
世事岂能两全,我们的一生中,得到的同时也总在失去,幸与不幸的区别只在于得失之间孰重孰轻,如果是这样,拉起郑微双手的那一刻,林静想,上天对他毕竟是眷顾的。
2月13日18:45 陈孝正
当他还是那个除了骄傲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曾在无数次的梦中幻想过这一刻。象牙色光面软缎最衬她白皙皎洁的肌肤,及膝小礼服的款式让她一张娃娃脸灵动无比;她左边耳垂上有一颗小痔,她曾说,阿正,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再见的时候我老得白发苍苍,记得这颗痔,你总能认出我。现在,彼此容颜未改,他站在一米开外,只看得见她脸侧摇曳的珍珠耳坠。她的那双手还是那样美好无暇,他曾梦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紧握着它,踩着红毯,微笑地站在贺喜的人前……
没错,他知道这些都只能在梦中,就连当初还拥有着郑微的陈孝正,在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奢求过这一幕真实的降临,因为太过美好,他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抓不牢。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所以注定得不到。
她和她的丈夫肩并着肩,男在左,女在右,一对璧人。
他对自己说,陈孝正,你可以不来,但既然来了,就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扬起嘴角走到他们跟前,一句恭喜,应该说得无懈可击。
郑微手里还握着一只精巧的打火机,接过他的红包,顺手放在伴娘的托盘上,笑着对他说,“谢谢,我给你点支烟吧。”
他从不抽烟,她比谁都清楚,可是他还是从托盘里拈起一支,极不熟练地叼在嘴里,顺着她的手势微微欠身,1992年的防风Zipo,在她手里好几次都打不着火,他不知道轻抖的是她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