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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说我吧。
我来北京的这一年,也是我的心情最糟的一年。
我和宿舍里的人年龄差距太大,她们正是朝阳的年龄,她们也不可能更多地懂我,我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得不到疏通。想想,我就会哭一阵子。
竹青还在时,弓政的母亲来过我们地下室,她看弓政,竹青和她说了我的情况,她便也来看我。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哭着和我讲了她的故事。
弓政很小的时候,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和她离婚了。她是老师,自己带着弓政生活了很多年。她说:“我不和外界接触,我一接触,别人就要怀疑。所以,我干脆就不接触了。”弓政在高中快毕业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个死了媳妇的公安局局长,局长不让她带孩子,她把孩子留在了家里,自己嫁了过去。局长不要她的工资,她给了她的儿子弓政。
弓政恨她,不和她说话。为了躲开她,他没有告诉她,书也不念了,自己来到北京打工。她几经辗转,才打听到了他,给他寄衣服,寄被子,都被他以“查无此人”退了回去。她就亲自来了。
她在讲起她的第二次婚姻时,说:“新到一个家,我和他的生活习惯有很多不一样的。给他送礼的多了,米呀,面呀,水果呀,烟哪,酒哇……都不用自己买,我们吃不过来,也供着他的弟弟妹妹家。家里的东西,他不喜欢了,不爱吃了,就扔。就那豆油,吃不了了,嫌占地方,刚做了两顿菜,就把大半桶油仍垃圾堆里了。他扔,我就往回拣。我这些年带着孩子生活,节省惯了,我看不惯浪费。因为这些事,我们经常吵。他骂我,说我是受穷的命。咱的生活定式形成了,人家的也形成了,都不想改,也不容易改。我丈夫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单身那些年,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又这样……你可别走我的路。要想找,就趁早,趁孩子小,他还不懂,你嫁就嫁了。等他大了,像弓政,他不原谅我。我们虽然是说话了,但他不听我的了,我让他回去,我丈夫能给他安排个好活,弓政就是不回去,说他谁也不靠。孩子不和我亲,丈夫也不得意我……”
她哭了两个多小时,我也哭了两个多小时。
找,我上哪儿去找?在我的身边,连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异性都没有。
十七
我们屋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了,伊水给我的钱,也只剩下五块了。我的肚子里面很饿,我的晚饭没有吃,我不敢花这最后的五块钱。五块钱对我,是不可再生的,花完了,就没了。在屋里,只能使我更想着饿的事,我出了地下室,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秧歌扭得挺红火,老大妈们的脸乐得像蒸开的馒头。她们一定是吃得很饱的,她们是来消化的。
秧歌没有散,我便往回走了。我想睡觉,睡过去了,就是明天了。明天怎么过呢?不去想它了。
“哎——哎——,叫你呢!”一个人眼睛有点往外突出的人拽了我的袖子,问我。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坐车不?我带你去兜风!”他拍了拍正骑着的摩托车的后座。
“不坐!你别拽我,我回家!”
他带我兜什么风呢?我没有闲情和他兜风,我饿。
饿和兜风能有什么联系吗?
他……能给我饭吃吗?
我刚才怎么不和他去兜呢?也许,我还能吃一顿饱饭呢!
那人还在吗?我回头看,他也正看我。
我把头又转了过来,心跳着。
摩托车声响了,到了我的近前,“怎么样?跟我走吧,我给你钱!”
给我钱?他能给我钱?钱!钱!钱能救了我,我最需要的也是钱!
我看了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
他说:“上来吧!你陪的好了,我还可以多给你钱!”
多给我钱!他能多给我钱!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他把我拉上了车,问我:“上哪儿?你有地方吗?”
“没有。”我是不能把他带到地下室的。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
“你是北京人吗?”
“是。”
“你不是。北京人说‘地儿’,不是‘地方’。”
他没否认。
他带我去了一个很窄的胡同,我们下来了。他推着车,我在后面跟着。他停下来了,压低声音说:“如果有人问你,特别是公安局的,你就说……你是我刚找的保姆。”
“我不是保姆。”
“就得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那说什么,说别的,该露了。就说是保姆!说刚找的,听着了?”
“听着了。”
“在这儿吧?……往里点……往里……”他正要弯腰,又猛地直起了身子,“有人!”
我们听见了脚步声。
他说:“别出声……别说话……别说话……公安局的!碰上他们了!往前走,咱俩装不认识……不是!他妈的兽医!这地方不能呆了,老是过人。咱再找个地方,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骑着车,带着我,找了好几个地方,也不放心。
他又带我去了一片刚收过庄稼的农田地里,我们走到了地的中间。他说:“这行了,这安全了。”
他打开了后备箱,取出了一大块塑料布,铺在了地上,又取出了一卷卫生纸——他是有备而来的。
他又在自问:“这没事吧?应该没事。来吧,做好了,多给你钱!”
我明白他要我做什么了。女人在没有路的时候,能出卖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他不专一,眼睛像探照灯,四处地搜着……
“来人了!”
他这一喊,我们两个吓得全站起来了。
十八
“啊……没人,是只猫!”
我被他叫得毛骨悚然,头脑也清醒了。我的呼机响了,伊江呼我。
我对突眼人说:“我不做了!我回家!你送我回家!”
“别的!别的!还没做完呢,咱换个地方……”
“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做好了,我给你钱的!”
“我不要钱了,我走!我要回家!”
“你别急,咱再找个好地方。”
“回家!我要回家!!”
他并没有带我回家,而是找了一个靠河边的废弃的房子后面。
“这个地方行!这没人,”他说,“我得记住,以后带人来这儿。”
他是个惯犯!
我不想在外面了,但是我不做,他是不会带我回去的。我屈服了,我们像牲口一样做了那事。
他把我带到一条大马路上,说:“你走吧!”
“你不送我回去吗?”
“到这儿了,你还找不着家呀?”
“这是哪儿呀?我根本就没来过这儿!这么晚了,又没有车,我怎么回去?你带我回去!”更主要的,他还没给我钱呢!
他沉吟了半晌,说:“上来吧,还给你送到扭秧歌那儿,在那儿能找着家了吧?”
“能。”
伊江又在呼我。这没有电话,我没给他回。
在车上,突眼人要我搂着他的腰。
他能给我多少钱?五十?一百?更多的,我不敢想了,我不敢想因做得好而多得钱了,我们做得不怎么样,让他连惊带吓的,哪还谈得上好?
“到了,下车吧。”
我下了车。
他骑着车要走,我一把拽住了摩托车,我说:“你……忘了?”
“忘了什么?”
“……钱。”我说的声音很小,我和人是羞于谈钱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向伊水张口借,向伊江借。
“什么钱?”
“你说的,要给我钱的。”
“你还要钱?!”
“我没钱了,才这样的。”
“我也没钱!”
流氓!我碰着流氓了!!
假如我不是面临着绝境,我会把自己给卖了吗?我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吗?我做了我最不想做的事,我为我自己恶心,我也为他恶心!既然撕破脸皮了,索性都别要脸了吧!
他发动了车,要走,我拽住了车的后面,不撒手。我说:“不给钱,你就别想走!”
“你松开!”
“不松!”
“松开!”
“不松!”
他熄了火,“我没带钱,我就翻给你看。”
他翻着他的兜,还把整个兜掏出来,“没有吧?这个……有几块,这几块,你要吗?”
“拿来!”现在对我,一分钱也是钱了。
“这儿……这是驾驶本,这是……”
“拿来!我看!”狗急了,也有跳墙的时候了。
“你看吧,没钱。”
他给了我几个本子。里面有他的工作证,还有他的工资条。
我向他一摇工作证,“有了这个,我可以去你单位告你,让你声名扫地!你走吧,我不要钱了!”
这一招,把他吓坏了,“你给我……”
十九
“不给!”
“给我吧,我管你叫姐姐,叫奶奶!”
“叫太奶也不行!”
“我给你掏,我掏出多少钱,都给你!这儿……这儿有十快,给,行了吧?给我吧?”
“掏!还有!”
他又掏出了四块,“这四块也给你了,我没钱了。”
“再掏!还有!”
又掏出个两块二,“他说,这两毛你也要哇?”
“拿来!再给我掏!”
他把他的里面、外面的都掏遍了,一共掏出了二十多块钱。他说:“你看见了吧,我真没钱了。把证还给我吧?”
我把证件撇在了他的车筐里,“给你!我告诉你,我哥是这一片的地痞,下次,你别让我逮着你!逮着了你,我让我哥整死你!滚吧!”我想把他吓跑,使他永远也别来这个地方。
他像逃命一样地逃了。
我数了数,二十三块四,够我活一个星期的了。
伊江在宿舍的外面等我,“姐,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看秧歌去了。”
“秧歌早散了吧,这都十一点多了!”
“我在外面走了走……”我怕他再问,我说,“你找我有啥事儿呀?”
“咱妈的信,给你的。”
“进屋呆会儿吧。”
“不的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我拆开了信。
妈妈说,淘气儿从托儿所回到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咬咬,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为啥没有?我爸爸呢?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爸爸走了,他不来了,我们见不着他了。”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你让我妈妈给我找个新爸爸吧!”
妈妈抱着他,强忍着泪说:“宝宝,不哭啊,你还有妈妈,还有姥姥哪!”
“我妈妈啥时回来?”
“……下雪吧,天上飘雪花了,你妈妈就回来了。”
妈妈的描述打动了淘气儿,他不哭了。
冬天来了。
淘气儿从电视上看到了武松、黄飞鸿、方世玉、小李飞刀等侠肝义胆的人物,他们是他崇拜的偶像。他从妈妈的柴禾堆里挑拣出各种带尖的木棒,削成他中意的兵器,在院子里“嗨”、“嗨”地舞来舞去,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在冉冉落落的雪天中,他玩着玩着,好像想起了什么,跟头把式地跑进来,后脖埂那斜插了两把“大刀”。只见他,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对我的妈妈说:“报告大王,外边儿下雪了!请问,我妈妈哪天回来?”
“你妈妈可能忘了,明年才能回来。”妈妈说。
“哇——”淘气儿又是一顿大哭,“说好了回来回来的,又不回来了……”
打破了生活的常规,淘气儿和我同样都适应不了。生离和死别,我全占上了!
孩子的喜怒哀乐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给他打了电话,“淘气儿,你听妈妈说啊,不只是你一个人没有爸爸,孟子、欧阳修、岳飞、萧乾、赵忠祥、大仲马、克林顿、韩红……他们都是从小失去了爸爸。虽然没有了爸爸,但是,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姥姥、姥爷、妈妈、叔叔、姨、舅舅……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们想办法克服它,战胜它!你是坚强的,你摔倒了都不哭,你永远是妈妈最棒的儿子!你看见哪个男子汉咧个大嘴,整天哇哇大哭的了?”淘气儿破涕为笑。
我的学习期快满了,在准备参加考试时,上边又下来一个文,说从本年度起,在北京参加导游取证考试的,必须有北京市户口。我的前方又是“此路不通”。
伊水说,接二连三地下了这类文件,是因为北京下岗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有上访的,闹事的,迫于压力,上边就采取了这个办法,力求先保北京人的饭碗,外地人就得己找出路吧。
有人在追我。
他们是男人?是女人?还是男人、女人都有?
喊声连成了一片,辩不清个个数来。
他们的手里挥舞着各种各样的器械,那是专门用来打人的,确切地说,是专门用来打我的。
狗也随着他们追了上来。
狗哇,我这两条腿可跑不过你那四条腿,你可别咬我呀!人家不是说你忠诚吗?忠诚,你咋好赖人不分呢?啊,你看我心慈面软的,你也专拣软柿子捏呀?
不好!狗追上来了!人也追上来了!狗要咬我!人也要抓我!我的腿咋迈不开了呢?“妈!妈!妈——”
我从噩梦中惊醒。
二十
我在哪儿?这咋不是我家了呢?我的家有炕,我的家没有床,我咋睡在了床上了呢?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啊,这是地下室,是北京。我的家在东北……我得想想俺家的大事了,家里的大事,我很少想。现在,我得想了。
我有孩子,他是单亲家庭中的孩子,我能给予他的,我都给他。我不想再亏欠他什么了,他的教育、工作、婚姻,只要我活着,我就得管。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妈,该我负的责任,我得负责到底。
我离开那个旱捞保收的单位了,没有人劝我离开,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我得到的那些奖状,那些荣誉,离我很远很远了,它们只代表我的过去。这里的人,谁知道这些呢?不是有人说过吗?拿着文凭、荣誉证书打出租车,都没人拉你!北京是啥地方?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我算老几呀!谁认识我是谁呀?我认识谁是谁呀?我是个盲流子,没有暂住证,照样挨逮,照样罚钱!没钱吗?把你送到偏远的地方筛沙子去!
我的将来是什么?
是个未知数。
过的不好,我还能回去吗?
又要往回缩!伊水说我,啥时候无路可退了,才敢往前走。是,我保守,我懦弱,我消极,我被动,这些负面的东西常常左右着我。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是一匹好马,我想孩子,想妈妈,想家,想那个大锅饭,我想回去。
整天想着挣钱,可真烦!
外面的灯光被摇摆的枝条撕成了碎片,弃在了我的床上、地下,长长的夜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我。我的心在疼,我用力揪着胸前的衣襟,似乎这样,可以减轻些疼痛。
我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我不能等死,我得自救!
伊水建议我搞推销,我没干过这一行。我找了几本成功学和推销方面的书,在宿舍里读了起来。
伊水是个急性子,见我几天没有动静,过来说:“你还看书呢?书上写的是别人的经验,看的再多,也不如亲自走出去,卖出一件商品。等你什么都学好学透了,钱也让别人挣去了,哪有那些准备时间哪!”
“我可能不适合干这个……”
“啥适合不适合的!你的脑筋得换换了。给,这是凉垫,明天你拿出去卖吧,本钱我掏,卖出的钱归你。”
伊水在北京做了几年的销售工作,有不少实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