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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每一句话对她都历历在耳,因为,每一句都是上天最恶毒的玩笑。
他送她弓,没想到自己会死在那张弓下。
她说一辈子,第二天却亲手夺走他的下半生。
连那句豪情万丈的“我是大晋的公主”,也沦为纯粹的笑柄。
大晋已经没有了,它的血肉,被三只野狼吞食。
或许这么说,也是有点不公平的,在乱世里,很多东西比在治世更难以忠奸善恶评判,但总之,江南的版图上,现在赫然立着韩赵魏三国,还有一个弹丸大的南汉。
没错,南汉没有消失。
在大将军赵胜的铁骑快要攻入它的都城时,后方传来权变谋篡的消息。
开始的时候,万素飞跟许多将士一样,以为这次留它一命,如同留下一个苟延残喘的痨病鬼,随时都可以过去再补上一刀。
没想到,这一喘,就让它喘了十年。
赵胜回师后,晋国正式分裂成韩赵魏三家,而这三国又陷入无休止的争斗,无暇顾及它了。
开始的时候,大家为争一个正统,还打一个给先帝复仇的旗号争取人心,但很快,大家都能发现那真的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而乱世里,人的忘性是尤其好的,没有过太久,也许抱持着这个执念的人,只有万素飞一个了。
十年,已经足够让人学会很多,很多,但要说万素飞现在要走的路,讲出来还是挺吓人的。
天下,并不是只有江南而已!
在北方,这些年间,已经崛起了新贵之国,国号大周,将西秦迫回函谷,东齐击至泰山,正面与有戎族强大支援的高唐相抗,周太祖在立国数年后薨逝,继任的周帝却显出比父亲还要锐猛的气势,在唐军欺其年少新立,大举犯境的时候,力排众议亲征,大破敌军于平阳,军威大震,四方忌惮。
万素飞在赵国宫殿里听说平阳大捷的那一天,心里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不可抑制:看样子这个少帝有吞食天下的志向了,那么,自然也包括南汉,所以,她想要去参与这个过程,或者更胆大包天一点说,去在背后驱使这个男人,作为她复仇的利刃。
借刀杀人,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诡计,只是,当这柄刀是天下最大的一把,反而让人想不到罢了。
当然,真做起来,不可能像说说这么豪气,里头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从一个最卑贱的身份重新开始,也许会像许多一辈子也没见过皇上的宫人一样,白了头谈一些过时的话题,也许半路上身不由己地卷入宫妃的斗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也许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功败垂成……
但是,这是她的路,自己选的路。当她决定离开江南那虽然让人失望但毕竟还锦衣玉食的宫殿,她就做好准备,每一步都踩着荆棘。
如果没命走到底,那是她的造化低,而如果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想尽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为着她的目标而努力下去,因为,那执念沉淀着,似乎已经是支撑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哎哟妈啊”,对面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把万素飞的思绪拉回来,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周国、汴京、皇宫、染坊、侧院,面对着三辆垂花宫车,以及一个叫苦连天的粗使宫女,名叫小翠的。
这个境遇源自万素飞正式进宫的第一天,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本来藏在贴身的一个玉坠掉出在衣领外头,而她自己没有注意到。
很多年后她想,如果当时不绊那么一小下呢?事情会怎样发展?
但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从那枚带有寒光的小玉坠划出优美的曲线落出衣物之时,世上的风云已经隐秘而突然地开始转动。
新入宫的下等宫女们需要去内务府见差,当万素飞发现总管太监王福喜一双眼睛绿绿地盯住自己颈上的坠子时,一个寒颤,想收起来,却早已来不及了。
那坠子最外行的人一眼看去也知道是绝世之品,最内行的人鉴识多年却也不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玉系:比白玉青,比秀玉硬,比青玉净,比英玉柔,一种内敛的清光,朦朦如水气般氤氲。
万素飞不是不知道,已经是那么明显的索要了,一千个一万个该识趣地呈上去,但她的手抖着,僵持着,终于还是没有把它从脖子上摘下。
王福喜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不出他眼色的,是蠢人,看出了居然还不打算给他的,是蠢驴,也罢,到收尸的时候从你脖子上拿下来,能费多大的事——虽说晦气了点,可这乱世里头,死人也实在算不得一等一晦气的事了。
万素飞得到的下马威不只是被分进宫里最脏最累的洗染坊,还在第一天被安排将这些锦绡送到宫衣司去。
那布车主要用于大量运送宫中的绸缎布匹,长五尺,高半丈,四面垂花,全名叫做金缕镂万字垂四时花宫车,做成这个样子,皇家威仪倒是显出来了,但对推车的人来说,就十分辛苦,按例,这运送之职多半是二人合力,推拉垂花宫车,由西角内门出入,是最近的路,还常常累的人满头大汗,是个没人愿意的差事。
但如果只是这样,那也不叫整人。
小翠是万素飞这次的搭档,那一声尖叫,就是因为当她试着推了一下其中一辆,差点跌倒:一个轮子突然从底下喷出去了,滴溜溜滚得老远。
“攮千刀的老肥猪!烂舌头的下流胚!”她跺着脚骂起来,“肯定是他叫人干的!”
“你说王福喜?这事未必是他吩咐的”,万素飞听她抱怨许久,终于淡淡开口插了一句。
“不是他还能是谁?”
“因为他应该知道,即使不用他开口,也一定会有人为讨他欢心去这么做。”
小翠一愣,她听明白了,或者至少字面上听明白了,于是继续骂骂咧咧,所不同的是连王福喜身边常出现的几个小太监也骂了进去。
万素飞叹口气,心说,他们欺负你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你在这个低下的位置上,你仇恨他们,又有何用,不过能提点的,她提点一句,那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她也没心思去谆谆教诲。
半晌,她从宫车里堆积如山的布匹中抱出一捆,道,“走吧。”
“去哪里?”小翠犹自不解,问。
“宫衣司。”
“就这么自己用手抱用脚走?!”小翠睁大了眼睛,问。
“嗯”,万素飞看着她,正色道,“如果明天早上前不能都送到,我们会被罚得更厉害,你明白吗?”
小翠低了头,噘起嘴,嘟嘟囔囔地抱起一匹,跟在万素飞身后走了。
万素飞听清她嘟囔的内容,心里吐血数升,那是,“以前在村里,都有不知多少小伙子抢着帮我的……”
但是,也不是没有一丝的悲悯,小翠,如果你这辈子都在那个小村子里生活,也许会是个幸福的女人吧。
第四章 飞天
第四章 飞天 太阳逐渐落下山去,余晖均匀涂抹在重华、顺华、瑶华、玉华等几处后宫最重要的宫殿殿脊上,而洗染坊这样被套在正经后宫之外的杂役地方,也被镀上一层金色。
万素飞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洗染坊来了,西角内门不出所料地上了锁,她们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宫衣司去。
小翠没有跟她在一起,那丫头在路上一会儿“素飞,我崴脚了”一会儿“素飞,我心口疼”,走得比蜗牛还慢,万素飞何尝不知道,她不过是想偷懒少走几趟,但也没怎么在乎,与其一路跟她同步,听那些絮絮叨叨怨天尤人的话,还不如自己累点但乐得清静呢。
想到这里,万素飞抬起宫袖,抹抹头上的汗,把手伸向了第二辆宫车。
但当她伸手下去,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
“哎呀”一声,同时出自她的口中和车里,她的目瞪口呆中,布车里爬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来,奶声奶气地拍手笑叫道,“找到了,找到了!”,但马上,发现万素飞不是他熟识的宫女,便转过头一溜烟跑了,小孩子的心性,又怕生,又喜欢让别人注意到他,一路跑,一路还回头看素飞有没有在盯着他看。
在一阵子惊讶后,万素飞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孩子当然不可能是从布车里生出来的“布太郎”,而是前皇后的儿子,也是大周皇宫里目前唯一的皇子,小名意哥儿,听说最爱玩捉迷藏,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因这屋院破落,不被想起,所以趁刚才没人注意,躲进布车里的。
她抬眼看了四周,小翠还不知在路上什么地方肉着,而这里本来是冷清的庭院,四下更无他人,心中不禁思量,这算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吧,如果能有机会接近皇子,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明天他就换了地方藏身呢,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机会,于是笑笑,也就抛到脑后去。
到月亮挂得老高,万素飞看看面前还剩下的整整一车,不由皱起了眉头。
真的来不及了,或者说,王福喜大概也考虑到了她们会用笨办法来抱,自然安排的量不是能轻易完成的,之后才有说她怠工不力,继续惩罚的口实。
这一套在万素飞眼里简直是毫无智慧含量的陷害,但重要的是,它有力量含量……
她烦郁地在院中踱起步来,手指将一片草叶绞缠得稀烂。
这时,老远地就传来哎哟喂呀的声音,是小翠,她一进院就一屁股坐到地下,“不行了不行了!那肥猪明日怎么罚,姑奶奶这时也走不动了!”
万素飞心说,到明天挨罚的时候你大概会叫着不如今天多做点吧。
“X那肥猪祖宗十八代,让我们送布,他奶奶个X好车子都不给,叫我们飞过去不成?!”,小翠还在坚持不懈地骂着。
万素飞本来打算依旧对这些弱智而无效的辱骂听而不闻,但这次,里面的一个字突然拨动了她的神经。
飞?
飞过去?
原来在一百句废话中,也会出现一句有用的。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抬眼望去,果然,洗染坊的正殿染霞阁是比宫衣司的正殿霓裳宫高不少的!
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内,她已经大概衡量完毕并做出决定,这办法可能冒险了点,但大半夜的,估计也没人注意这偏僻处的事情,何况,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于是和悦地转向小翠道:“不然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小翠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嘴上说着,“那怎么好呢,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儿”,脚下却已经后退几步,就想开溜了。
“我一个人能弄完,不会受罚的”,万素飞装作没看见她的表现,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说服小翠显然不是一件难事,很快空旷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万素飞一个人。她四周环顾一下,快步通过穿花门,来到洗染坊的正院。
这庭院直面染霞阁,院内高竿大架,舒展晾着许多锦绡,这是大周的特产,用一种特制染料漂过,将干未干之时,晾在月光之下,成品后细观之似隐隐有月光之泽流荡其上,唤作“月露绡”。此绡卷成大匹后呈乳白色,而展开则达数丈之长,质地十分轻透,故而此时微风袭来,飞扬鼓动,此起彼伏,好像海浪在那些架子上拂过,令见者心神都为之动荡。
万素飞见此情景,微笑着赞叹几声,脚下却不停歇,一路噌噌爬上染霞阁高处,眺望霓裳宫,这两宫直线的距离并不远,是宫里道路盘曲才让她这下午那么辛苦的。
她眯起眼睛瞄了瞄,从衣物里摸出几件部件,麻利地组成了一只小弩,将一股从大架上拆下来的细绳一端系在箭尾,另一端系在这边的栏杆上,然后素手轻勾,弓弦响处,箭如流星,正正插在霓裳宫的吞脊兽口中,形成一条铺设在空中的“天路”。
于是她笑了一下,将二匹锦绡担入怀中,另一手摘下腕上金环,将金环上缺口对着那绷紧的细绳一套,用手抓住,稍一咬牙,蹬开这边的实地,整个人便向霓裳宫滑翔而去。
夜风猎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她特意散开了一匹锦绡,锦绡受风,在夜空里上下张狂,却减轻了她们的重量,这本来是沉重负担的东西,变成她飞翔的羽翼。
也许是她到底有些张扬,也许是无巧不成书,她意料之外的是,这一飞,居然名动了整个紫禁皇城。
‘
‘
甘露殿里,周荣穿着淡黄色团龙睡袍,懒懒地看着太监宫女给身旁的贵妃杨丽华收拾,要送回她的重华殿去,而接郭昭仪前来承宠的宫轿大约已经在路上了。
自打他登基,都是这样一夜召幸不同妃子,而且这些妃子的封位,还不看出身,只看美色。开始,很有些老骨头上表劝谏的,叫他打发去守陵两个后,基本只敢腹诽了。不过,乱世里头,大家对跟着这皇帝有没有前途的重视远远大于皇帝是否好色,基本上,他在朝臣中的认同度还是颇高的。
好色?他笑笑,也许是吧,可如果有心人来看,那笑意似有似无地带了一抹苦涩。
这本来也是至为寻常的一夜,除了月亮好一点——如果不是一个眼尖口敞的小太监发出一声惊叫“仙,仙女!”的话。
周荣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最不信的就是妖仙之论,真是大惊小怪的奴才。
不过后来的情形似乎不对,没听到杨妃的喝斥管教,也没有任何喧哗,好像一切突然没了声音似的。
他忍不住仗剑披衣跑出来,喝道,“何方妖物!在此惑……”
然而他也僵住了。
对面是很大的一轮满月,一个白衣胜雪,青丝如瀑的女子,从这满月清辉中间惊鸿般翩然滑过,身后拖着的两道长绫,看上去几乎透明,可随风翻舞时偶又荡漾出月光的水色,仿佛缥缈的云气,若即若离,无心追绕。其身姿婉逸,若轻云拂月,回雪流风,丹青难画,意态天成;风神绝美,如秋水伊人,缥缈迷离,永在彼岸,求之不得,道什么广寒洛水,云雨高唐,便是那壁画里的飞天活了,也输她一段恣意飞扬……
‘
不成文的规矩,皇帝召幸,两顶一来一去的轿子是错开的,两宫妃子更不会迎头撞见,可是这天,郭昭仪到时,见到了百年不遇的奇景。
周帝、杨妃、太监、宫女、杨妃养的猫,一起歪着脖子盯着洗染坊与宫衣司的方向。
所以……这天的霓裳宫可就蓬荜生辉了,平时不管是皇帝、杨贵妃、郭昭仪哪个来都够这帮宫衣司的薄命人应付一阵子的,而这天,一下来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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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先解了染霞阁栏杆上的细绳,又赶去从霓裳宫屋顶把箭拔出来,把绳子收好,跳下来拍拍手看看自己的成果,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人果然还是得想办法,这下看来她还能有小半个时辰的觉睡呢。
就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皇上驾到!”
第五章 见
第五章 见 郭凝玉看着面前跪的女子,心中稍宽,因为方才景象实在惊才绝艳,现在近距离见了,反倒觉得没那么威胁。女子身穿的是粗使宫女的绢衣,素净无华,面上也未施粉黛,论姿色,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以皇上对美女的高标准,大概封个三品婕妤算不错了。
杨丽华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眉头却不禁蹙起,她发现,尽管面前的女子素衣无妆,亦非绝色,但整个人的气质像一把利剑,锋芒沉郁,色如秋水,让她心中突然一阵惊悸,感到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周荣看着面前跪的女子,白玉色的肌肤,刀削般直下的鼻梁,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眼,瞳仁黑得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上面则高高挑起两条剑眉,这个长相,实在谈不上是大周流行的袅婷美女,可就是能感到眉眼间积蓄着强大的生命力,让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