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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梁萧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竹间伫着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蹙额。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之间,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梁萧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虽与天机宫石像形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天机石像,再凭着模糊记忆雕刻出来,而且方位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梁萧一路瞧去,渐渐发觉,这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虽不及天机石阵,却也不弱。梁萧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约摸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似是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竟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只听嘎嘎数响,石门应声而开。门中室方如斗,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梁萧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梁萧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直泻下来,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梁萧抬眼望去,只见洞顶呈穹庐之形,光洁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顶的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道:“小子,大伙儿同路一程,也算有缘,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名字?”梁萧经过五龙岭一事,心灰意冷,傲气大消,也不违拗,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梁萧道:“略略解得一些。”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梁萧斜眼瞧去,只见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来,哼哼,那也不消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之情,梁萧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随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梁萧顷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皱眉道:“怎会这样容易?”梁萧道:“此乃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倘若知道方式,却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着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暗寻思:“这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萧写完方式,抬头瞧去,忽见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如痴如狂,不由心儿一跳,奇道:“有疑难么?”韩凝紫娇躯一颤,迟疑半晌,缓缓道:“你……当真不是天机宫的人么?”梁萧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着梁萧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之上。
梁萧皱眉道:“算不出来,也用不着哭吧!”韩凝紫猝然惊悟,不由得恼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萧打去,但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见到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萧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恍然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着几分寒意。
梁萧不料她黄脸之下,竟是如此绝色,较之柳莺莺,风华韵致,犹有胜之。韩凝紫发了一会儿怔,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之数。梁萧原本意气消沉,但不知为何,一涉算术,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仍说题头,梁萧又已报出结果,韩凝紫惊怒交迸:“我本当天机宫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天机宫之外,竟还有如此奇才?”当下反复套问梁萧师承。梁萧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两人算到暮色将至,梁萧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牢。
梁萧无处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身并无光亮,实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顿时漆黑一团。梁萧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一时间,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梁萧醒得极早,大约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却觉嗓子一阵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习练内功以来,此等情形从未之有,寻思如此瞧来,自己不仅变成一个寻常之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犹有不如了。
梁萧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在经脉中缓缓游走。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如故,毫无长进。梁萧暗忖这般从头练起,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霎时间泄气已极,撤去心法,躺回床上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继而便听石门下方嘎吱一声,开了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道:“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要耽搁了。”梁萧从前日午后便没有进食,嗅得菜香,顿时腹中雷鸣,心道:“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当即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梁萧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复寂静。
梁萧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为算经,大都看过。再翻看一阵,忽见不当眼处,竟有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梁萧翻开一瞧,只见扉页上题着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恰似泪痕。
梁萧再翻后页,却见一幅图画,乃是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叫人只是瞧着,也觉动情。梁萧见那女子眉眼间与韩凝紫颇有几分相似,不由忖道:“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做‘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忽见那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梁萧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却见那女子长剑狠厉,刺入那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了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梁萧胸口也似被那剑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却见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梁萧接连翻下去,但见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便杀了图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为梁萧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便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但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便大致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相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萧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萧千绝和云殊的心窝,断送二人性命。
练了半晌工夫,梁萧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一个收势不住,撞在墙壁之上,算筹咔嚓折断。梁萧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只觉锐痛直钻入脑,方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当下无心再练。
不一阵,阿冰将饭菜送来。梁萧用罢饭菜,躺回床上,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哑然失笑,心道:“韩凝紫着实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半晌,发觉虽然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他星辰却无错误,算起来当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梁萧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忖道:“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却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便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梁萧专注于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只见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一般,见他张眼,便喝道:“起来。”梁萧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试试!”梁萧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道:“这是你偷来的纯阳铁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这纯阳铁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梁萧想起楚仙流之言,说道:“这盒子明明归楚家、雷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大雪山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也好教你服气。那雷、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大雪山祖师化阳真人原本师出同门,当年同夺铁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后来翻看我师门中的《梭罗指》秘笈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雷、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雷公堡。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梁萧道:“你偷铁盒也就罢了,干什么要嫁祸给……给柳莺莺?”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脸上一转,梁萧顿时面颊发烫。韩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么?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梁萧神色黯然,心头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家伙,你若能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柳莺莺好么?”
梁萧恍然大悟,敢情韩凝紫无法开盒,是以赚他一试,他虽不情愿,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则是凹凸不平,对着天光细看,但见盒面布满细缝,纵横二十六道,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都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砺打磨,但这铁盒不知为何种精金所锻,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只听韩凝紫道:“这铁盒开揭之谜,当在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两个开盒的法子。”梁萧脱口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玑图,图中诗句,便透露出开盒之法。”梁萧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璇玑图》是北朝时的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苏蕙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只因开罪皇帝,被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而后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真,唐虞圣德怀情伤’,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堪称宛转反覆,相生不穷。”梁萧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冷笑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梁萧不通文史,无法接口,转眼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道:“这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大相同。”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又是一声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合。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文字却已发生极大变化。
梁萧奇道:“这盒子竟能转动?”韩凝紫道:“这纯阳铁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梁萧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皱眉道:“或许转到一定时候,那《璇玑图》自然就成了,然后循句诵读,铁盒之谜顷刻即解。不过,我转了三天两夜,也无头绪。”梁萧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诗词么?”梁萧摇头道:“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依我猜想,这铁盒或当用别法开解。”梁萧奇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数术了。”见梁萧不解,又道,“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术,这铁盒必也不会例外。而且它纵横二十七行列,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梁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