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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近大都,便见九如师徒与赵呙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倒是脱身了么?嘿,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寻觅,总算没错了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九如把眼一瞅棺枢,道:“这是谁人?”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轩,诧道:“这却从何说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账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得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勿须再提,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见他如此,暗道:“这小于霸气尽消,颓丧至此么?也罢,且由他去了。”一时不再言语。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到梁萧空负奇才,却时运乖蹇,无法用世,心中好生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与他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伴着梁萧扶枢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却是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梁萧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弃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道:“不然,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人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何况他人?”
梁萧叹道:“佛祖都没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紧,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当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里的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恁地蠢笨了,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便是佛法了!”梁萧沉吟良久,叹道:“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聪慧,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亲亲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瞥了晓霜一眼。花晓霜心中有气,红着脸道:“你要做和尚便做去,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便是我的菩萨,我瞧着你,比谈佛论道还要欢喜百倍。”花晓霜面颊更红,耳轮着梁萧嘴唇轻触,更是如被火烧,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了。”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行不多时,到得通州地面。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一个黑点,越变越大,顷刻间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
九如连叫晦气:“乖乖不得了,说乌龟乌龟就到,这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声叫道:“梁公子,千万替老身阻他一阻。”梁萧循声望去,却见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却是灵鳌少主释海雨。梁萧不觉忖道:“释岛主这般颠三倒四,也非长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瞧着别家离散,当即纵身而出,拦住释天风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梁萧使出“十方步”,后发先至,复又抢在他身前,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劲”外铄,这一放一收威力绝大,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得出手抵挡。拆了两招,释天风迫退梁萧,复又虚晃一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便似结成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释天风虽然轻功无匹,但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窜高伏低,东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见状,乐得先瞧热闹,暂不逃走。
片刻间,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却苦于插不上手去。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绰号.多年来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见认对了人,心头一喜,说道:“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蹙。忽见释天风急兜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尚未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至。
九如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无法可当。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只此停顿,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第十四章东西之盟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二人以快打快,顷刻间斗到五十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夭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顿时老脸羞红,暗恼道:“这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作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急迫,也顾不得许多。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之下,竟然不落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么?”各自起了好胜之念,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木棒更似一条乌龙,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
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双目陡增,挥指刺向梁萧眉心,九如见梁萧吃紧,木棒斜飞,喝道:“老乌龟,瞧后面!”棒势如风,点向释天风“鸠尾穴”。释天风怒道:“那又如何?”并不回头,反手抓出,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九如一时不防,竟被他将拿住棒头。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喀然脆响,乌木棒居中折断。九如赞道:“好个老乌龟。”白须飘飘,左拳携劲送出。释天风一晃身,半截木棒刺向梁萧,刷刷刷一连三击,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罩住。梁萧无奈躲闪,“十方步”露出破绽。释天风将木棒一丢,纵声长笑,掠空而出。众人同时变色,情知任他使出“乘风蹈海”,纵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得上他。
凌水月与释海雨左右抢出,释天风身化流光,如白驹过隙,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便在此时,忽见前方影动,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方。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看来简单,实则用尽浑身本事,当此之时,诸般招式皆已用老,避让不及,怒喝道:“小贼秃,滚蛋。”双掌齐出,奋力拍出,花生举臂一挡,顿时发声惨哼,跌出两丈开外,爬不起来。
释天风被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九如、梁萧早已抢到,九如点他背心,梁萧则按他腰胁,释天风虽有“仙猬功”傍身,也抵不住二大高手合力一击,晃了一晃,咬牙瞪目,委顿在地。
梁萧纵身抢出,叫道:“花生,你可好么?”花生狠吸一口气,撑地跃起,拍手笑道:“俺不碍事,就是胸闷些。”九如沉声道:“不要乱动,一长三短,吐纳九次。”花生不敢违拗.依言调息。
凌水月低头查看,见释天风并未受伤,方才当真松了口气。释天风怒道:“老太婆,我要跟老秃驴打架,不要回去……”九如、梁萧见他还能言语,俱是一凛,九如为防万一,再点他六处穴道。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怒视九如道:“老贼秃,你做得好事。”凌水月眼圈一红.道:“也好,你既然嚷着要走,不若写纸休书,先休了我最好。”释天风一怔,低头咕哝。凌水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通啦,你定要四处走走,我也不拦你啦!只要你带我同去,不论你赢了也好,输了也好,一路之上,终归有个照应。”释天风听到前面两句,神色大转柔和,但听到“输了也好”四字,勃然怒道:“老子怎么会输?老太婆说话不吉利。”说到此处,眼神忽转浑浊,生出狂乱之色。
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束手无策,忽听九如笑道:“释兄神功盖世,老和尚自认不如,这场架么,也不必打了。”释天风两眼发亮,叫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九如一晃手中半截乌木棒,道:“这降龙杖乃是和尚的招牌,招牌都被释兄拆了,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释天风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么,和尚你武功也很好,与我相比.也不过差上一分半分而已。”
其实论及武功,二人难分高下,若有输赢,也多是运气。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胜负不萦于怀,见凌水月神色凄凉,索性屈己从人,出口认输,解去释天风的心病。释天风心结一解,神智顿然清朗。凌水月对九如感激不尽,当即放下心事,与梁萧、晓霜畅叙别情,听说吴常青去世,不觉愣住,半晌道:“真
是天妒英才,吴先生医道绝世,怎地就这般去了!我还拟送老头子去崂山,求他医治断根呢。”长声哨叹,愁眉不展。花晓霜道:“师父说过,心病本要心药医。释岛主他心结一解,只须静养两三月.当能康复了。”她声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语调柔和,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却忘了,霜儿是昊先生的高足呢。”花晓霜红着脸道:“姑婆婆哪里话?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献丑开个方子,释岛主照着服了,或许好得快些。”凌水月执住她手,欢喜不尽。花晓霜取出纸笔,写了药方.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妄动肝火,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与人争强斗狠”
凌水月闻言忖道:“以老头子的武功,倘使撒起疯来,凭我和海雨,决然困他不住”略一斟酌,笑道:“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老身欲携老头子前往休养。众位若是不弃,不妨也去盘桓几日。”梁萧摆手道:“我要护送家母南归,难以从命。”凌水月问明缘由,大失所望。忽听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瞧瞧,便陪贤伉俪走一遭吧。”凌水月转忧为喜,称谢道:“有大师相陪,万事无忧了。”九如只怕孤掌难鸣,让花生同行。花生听说要与梁萧、晓霜分别,心中不舍,跟九如拗起气来。花晓霜道:“花生,待安置好梁伯母,我们再来寻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方才收泪点头。
众人依依相别,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低声道:“梁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恩不言谢,来日但有所遣,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绝无二言。”梁萧允诺。释天风叫唤众人解穴.众人装作不闻,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偏又无如之何。
梁萧辞过众人,与晓霜、赵呙启程向南,风尘仆仆行了十余日,抵达襄、樊附近的乱葬岗上。梁萧置备棺椁,将父母合葬,入土之时,不免大放悲声,花晓霜费尽言语,好歹将他劝慰下来。二人在坟前结了两座茅庐,守冢尽孝。
如此闲暇无事,梁萧、晓霜各自教导赵呙修文习武。赵呙天性不爱习武,进境缓慢,学文倒是一点便透,十分颖悟。梁萧心道:“大宋崇文黜武,亡失天下,这孩子却是全不明白。”但他母亲惨死,父仇难报,心灰之余,对武功一道也已再无兴致。赵呙不肯用心,他也不予勉强。
三月功夫转瞬即过。这日早饭过后,梁萧对晓霜道:“三月孝期将满,我想到天机宫走一趟。”花晓霜脸色顿时苍白,颤声道:“你……你又要送我回去吗?”梁萧失笑道:“别要误会,我去天机宫,是为了我们的婚事。”花晓霜面色顿转绯红,一颗心突突乱跳,垂头道:“你……你又拿我寻开心!”梁萧拉住她手,叹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乘龙快婿,也总要见见泰山岳母吧。要么你我私定终身,花大叔脸上须不好看。”花晓霜看他一眼,暗想:“私定终身有什么不好。”想罢又觉自己过于大胆,面颊发烫,点了点头。
梁萧抚着她满头青丝,叹道:“萧哥哥虽然没本事,但也不能苟且从事,让你委屈。”花晓霜心头发堵,急道:“我才不受屈,你也不是没本事。”梁萧苦笑道:“我上不能匡济天下,下不能孝敬父母,除了打架杀人……打架杀人,又算什么本事。”意态萧索,转人屋内。花晓霜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忖道:“如何想个法子,教他忘掉以往不快,振作起来。”
当下三人收拾东行。走出不远,便见大道上烟尘弥漫,队队人马驰往西南。骑者俱都携刀挎剑,赳赳昂昂。梁萧冷眼瞧着,不觉暗自留心。
走了约莫二十里路,赵呙见道旁有座茶社,连叫口渴。梁萧只得歇下脚,摸出一枚铜钱,讨了三碗茶水。正喝着,忽见道上又来两骑,在茶社外停住,两名骑者一边谈笑,跨了进来。一照面,双方各露惊容。那为首的黄衫男子还过神来,笑道:“是梁兄弟么?一别数载,叫明三秋好生挂念!”梁萧长身站起,淡然道:“得蒙明主事挂念,幸与不幸,倒是难说得很。”来者正是明三秋、明三叠兄弟。当年为争天机宫主,明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