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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向日从军之时,威名极大。后来钱塘江一战,单枪匹马,杀得元军尸横遍野。伯颜虽严令封锁,但众口难防,消息终究不胫而走。军中最重勇士,士卒们道听途说,越说越玄,传到后来,竟将梁萧描绘成力大无穷、不惧刀箭的怪物,还说他能驱鬼运神,唤来钱塘江潮破敌。此地多是北方汉军,虽没见过梁萧,但这些传说却也听过,眼见来人骁勇无匹,早已胆裂,再听那百夫长一呼,俱都生出一个念头:“是他?难怪了……”一时纷纷萌生退意。
梁萧不知就里,忽见元军不战自溃,顿觉机不可失,冲开一个缺口,奔出营外,只见海上舻舶相连,密密层层,白帆片片,连天接云,难分彼此。四人沿海岸狂奔,身后元军紧迫不舍。梁萧反身发箭,护着众人且战且走,忽然间,前方喊声大作,抬头看去,却是一彪元军自前兜截过来,人人扯满角弓,泼天箭矢泻落过来。
柳莺莺心惊胆寒,急催毛驴回转,花生则舞着大树抵挡羽箭,且战且退,直退到梁萧马前。梁萧射倒数骑,伸手一摸,忽觉箭囊空空,羽箭已然告罄,此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北面山崖耸峙,南方大海茫茫,不由心急如焚,正要挺枪迎敌,忽见一艘小艇自宋营中飞出,桨橹轮转,逼近江岸,一名宋军站在船头,挥手喊道:“壮士,快快上来!”梁萧大喜,与三人跃上小艇。水手将竹篙一撑,小艇离岸数丈,其他宋军纷纷摇橹弄桨,去岸渐远。元军赶到岸边,张弓射来,箭矢纷纷堕人海里。宋军欢然大笑,将小艇划得似如一条活泼泼的飞鱼,在海面上纵跃不止。
一名壮年宋军笑道:“大壮士,你也来勤王么?”梁萧道:“我有要事,须见圣上,相烦老哥带路。”那宋军眉头一皱,并不作声。片刻工夫,小艇钻入水营,在大船小艇间穿梭前行。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各船水手衣衫杂驳,有男有女,还有十来岁的懵懂少年,个个面容愁苦,皮肤黧黑,浑然不类寻常士卒。一问身旁宋军,才知都是来勤王的沿海渔民。
梁萧寻思道:“这些百姓却是何苦,多来一人,不过多送一条性命。”转念又想,“换了是我,与其甘为鱼肉,任人宰割,倒不如豁出性命一战。”想着蹙额不语。花晓霜此时睁开双目,想着方才杀戮之惨,犹有余悸,望着四周宋人,心中更生茫然:“倘若打起来仗来,他们也都会死么?”想着不觉流下泪来。柳莺莺瞧见,心中冷笑:“小贱人害怕了么?真没出息。”忽见花生搂着船舷,面如土色,两眼发直,不禁冷笑道:“小秃驴,你该不会是怕水吧?”花生听得这话,颤声道:“你……你不怕吗?”说了两句话,脸色更坏了三分。柳莺莺自家也不识水性,但她生性好强,即便心头惴惴,对着旁人也不露声色,冷冷道:“那个自然,小秃驴,你信不信,我这就推你下去做王八。”说罢做出推人模样。花生神色大变,双手乱摆,忙道:“别……别,俺吃王八好吃,王八吃俺,可就大大不好了。”大嘴一撇,眼看哭出来。
柳莺莺道:“那好,想我不推你,你须得答应,从今以后,都要听我吩咐,我叫你向东,你就不得向西,叫你坐下,就不许站着。”花生此刻但求自保,言无不从,连道:“好,好!”柳莺莺妙目一转,笑道:“你说得好听,我便试你一试,看你听不听话,嗯,你且向东边跳三尺!”花生惊道:“哪怎么成?东边都是水呢。”柳莺莺道:“你不听我的话了?”花生左右为难,苦着脸连声哀告。柳莺莺此时别说推人,便是挪身也是不敢,只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是故拿花生寻开心罢了。
说闹之际,小艇在一艘大船边停住。船头放下舢板,梁萧当先跃上,一名校尉迎上来,拱手笑道:“阁下骁勇善战,令人佩服。敢问可是云将军的部下?”梁萧心道:“若以本名相告,不免一场厮杀。”当下胡诌道:“不错,我此来是有要事,须得面见圣上。”那校尉笑容忽敛,冷然道:“这却免了?陈大人和陆大人说了,云殊的人,圣上一律不见!”梁萧打量对方一眼,道:“我不见什么陈大人陆大人,只求面圣……”那校尉甚不耐烦,挥手打断他道:“陈大人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斜眼一瞅梁萧,冷笑道,“还站着作甚?要我踢你下船么?”不料梁萧目中威棱迸发,伸手拿住他胸口,提得离地三尺。那校尉挣扎不得,惊怒道:“反了么?左右,给我拿下。”他是宰相陈宜中的亲信,平日里作威作福,众军土受够他的闲气,此时俱是冷眼旁观。那校尉喊了两声,眼看无人答应,顿时着慌,涩声道:“都是自家人,凡事好说,凡事好说。”说话之时,馅媚之态天然流露。
梁萧笑道:“你带不带我去?”那校尉面露难色,忽见梁萧神色不善,忙道:“带,带。”梁萧放手道:“你走前面。”那校尉不敢违抗,转到前舱。却见舱门处站了四个军士,校尉一指舱内,嘟哝道:“就是这里……”门前卫兵见势不妙,举枪阻拦。梁萧抬臂一挥,众卫兵虎口剧痛,四条长枪飞到半空。
梁萧跨入舱内。但见舱室阔大,四壁斑驳,布满褐色水渍,咸湿的空气中混着一股淡淡药香。靠里处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官儿,愁眉苦脸,正在说话,听得脚步声,纷纷掉头来望,一个方面黑须的官儿喝道:“怎么没经通报?”那校尉慌道:“陈丞相,这是云殊的部下,要见圣上!”陈宜中怒道:“不是吩咐了么?但凡云殊遣人,统统赶走。”那校尉苦着脸道:“没奈何,他逼我来的。”陈宜中一怔,厉声道:“作反了么?岂有此理,来人……”他身旁一个清癯文官摆手道:“丞相,罢了!他拼死来此,可见忠于我大宋,倘若这般赶走了,岂不叫人齿冷?”陈宜中一拍大腿,佛然道:“陆太傅,你还不明白?云殊狼子野心,仗着手握兵权,一心要夺走圣上……”清癯文官叹了口气,向梁萧道:“圣上龙体欠安,不便见客,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陆秀夫说罢!”
二人言语,梁萧听得清楚,便向陆秀夫拱手笑道:“云将军听说圣上微恙,特令在下请来一名女神医,为圣上诊治。”堂上诸人都是一愣,陈宜中两眼瞪着梁萧,冷笑道:“我们自有大夫,不必劳动那位神医的大驾了。”梁萧没想这人恁地不识好歹,正要发作,忽听花晓霜道:“那位……那位圣上可是患了惊风之症?”陈宜中与陆秀夫对视一眼,眉间露出讶色,后者奇道:“你怎地知道?”花晓霜又道:“方才你们给他服用了寿星丸,是不是?”陆秀夫更惊,点头道:“不错,不错。”花晓霜道:“方子用得不坏,可惜缺了几本紧要药材,不能济事。”众官脸色微变,陆秀夫站起身来,肃然道:“敢问其详!”花晓霜道:“从药味分辨,当是缺了人参与石菖蒲,嗯,是了,朱砂分量也没用足!”陆秀夫眉间透出一团喜色,拱手道:“姑娘说得极是,只因被元人围困,药材奇缺,故而缺了几味;嗯,敢问可有补救之法么?”花晓霜道:“我要见过病人,才能决断。”陈宜中勃然怒道:“岂有此理……”陆秀夫摆手道:“丞相,事急从权。而今眼目下,圣上性命危在旦夕,这位姑娘未卜先知,一语道破用药之蔽,必是有真才实学的,让她试试,聊胜于无吧。”
陈宜中拧起双眉,打量晓霜,满脸狐疑。陆秀夫又道:“她一介弱女,丞相顾忌什么?云殊拥兵自重,所忌者唯有圣上,倘若圣上有个长短,只怕大事不妙。”陈宜中听他言之有理,无奈道:“好,且让她进去。”
陆秀夫喜道:“姑娘请!”当先引路,花晓霜举步跟上,梁、柳三人跟随在后。陈宜中急道:“你们站住。”
梁萧全不理会,陈宜中惊怒交进,冲出舱外,召唤军土。
陆秀夫一心救人,也顾不得许多,掀开竹帘,匆匆步人后舱。舱内氤氲缭绕,药味更浓,两个宫女坐在一旁,煽火烹药,床上蜷着个小孩,伶仃瘦小,不堪一握,小脸煞白如纸,两眼紧紧闭着。梁萧一眼便认出这孩子就是广王赵呙,想起那日荒山相遇的情形,不觉胸中一酸,转念又生疑惑:“怎么只见弟弟,不见哥哥,星儿哪里去了?”。
花晓霜傍着赵呙坐下,伸手探脉,双眉微蹙。陆秀夫观颜察色,心头暗惊,还未及说话,梁萧已抢先问道:“如何?”花晓霜叹道:“他想是受了莫大惊吓,痰迷心窍,此外肝肾不调,有消中易饥之患。唉,二疾并发,也真是苦了他”陆秀夫搓着手,惶声道:“可有救治之法么?”花晓霜瞧了梁萧一眼,见他面带忧愁,不觉心头微动:“敢情萧哥哥说的孩子,便是他了。”当下淡淡笑道:“不用担心,我自有法子,不出明日,便能让这孩子活蹦乱跳了!”看了赵呙一眼,眼里露出怜惜之色。众人齐松了口气,忽听有人冷声道:“好大的胆子,他是当今圣上,你敢叫他孩子?”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陈宜中两手叉腰,脸色阴沉,几个士兵站在身后,只怕惊了赵呙,不敢率尔上前。陆秀夫点头道:“丞相说得对,姑娘,这位可是我大宋天子,你日后称呼千万小心,不可乱了规矩;若犯了欺君之罪,我可保你不得!”花晓霜听得这话,瞪大双目,大为不解。却听梁萧冷冷道:“孩子就是孩子?有什么叫不得?”陈宜中怒道:“放肆……”正要喝令拿人,忽听外面有人说道:“请禀告圣上,都统制云殊求见。”语声疲惫沙哑,但一字一句,不失沉稳。
众人心头齐震,忽听呛啷声响,夹杂着几声闷哼,陈陆二人顾不得梁萧等人,掀开竹帘,抢出舱外。
只听陈宜中怒声道:“云殊你好大胆子,擅闯朝堂,该当何罪?”云殊叹道:“丞相见谅,若不出此下策,云殊万万进不来的。”陆秀夫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把持朝政么?”云殊道:“这是太傅自己说得,云某可没说过。”静了一静,陈宜中寒声道:“好,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殊道:“如今军情危急,我要带圣上突围。”陈宜中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我们是输定了?”云殊缓缓道:“败多胜少,但大宋血脉不可就此而绝!”陈宜中冷笑道:“就算败了,又与你何干?姓云的,你别忘了,圣上已颁下圣旨,虢夺了你的兵权,你如今一介白身,却强占兵符,处处以主帅自居。哼,自古以来,曹操王莽等奸佞小人,也莫过于此吧!”云殊叹道:“丞相言重了,云某生当为宋人,死亦为宋鬼;眼看着汉柞运移,国事崩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再说,倘若云某真是操莽之徒,我大宋兵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语中虽力持平静,但悲愤之意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只听陆秀夫怒道:“好啊,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推卸兵败之责吗?”云殊道:“会有今日之局,云某自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当日云某提请弃舟北上,兵发江西,与文天样文丞相汇合,但丞相以圣上安危作为托词,坚决不允,力持游击海上。文大人一介书生,不通兵法,勉力为将,以致一溃千里,葬送大好时机。此为其一。”陈宜中冷道:“这么说,还有其二了。”云殊道:“不错,其二便是泉州一役。诸位大人不分好歹,轻信蒲寿庚,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厮本是西域胡人,云某曾说得明白:举凡胡人,都不可相信。可惜诸位把云某之言当作耳边风,以致这奸胡临阵倒戈,害我大军一败涂地。”陈宜中冷笑道:“如此说来,今日之局,都是我们的不是了?”云殊长叹了口气,道:“岂敢,云某未能坚持己见,也算是莫大过失了。如今我军人数虽多,却都是未经操练的百姓。一派乌合之众,如何抵挡元人狼虎之师,一经交战,不仅无补于事,反成拖累。当日我力请不要接纳百姓从军,诸位大人不加理会,以致今日形势危殆。此乃其三也。”梁萧听得明白,心道:“原来此中利弊,他尽都知道的。”心下也不觉替他惋惜。
却听陆秀夫冷笑道:“真是笑话!百姓投奔我军,是因我大宋秉承仁义之道,深得人心。孟子曰:‘仁者无敌’,我军人多势重,万众一心,势必能击败鞑子,光复华夏。哼,你一介武夫懂什么?我且问你,你读过几本书,又懂得多少圣人的道理?”云殊道:“说起圣人之理,云某远不及太傅渊深。但云殊却明白一个道理:为子死孝,为臣死忠。云某绝不能眼看圣上送命,圣上若在,大宋还有光复之机;圣上若有不测,大宋才算是亡了。”陆秀夫怒声道:“你今日擅闯朝堂,以下犯上,还有脸说什么忠孝?倘若天不佑我大宋,此番兵败,陆某便负圣上蹈海而死。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大宋三百年以文德治国,就算要亡,也该亡在士大夫之手,绝不能亡于你这个屡抗圣旨,拥兵自重的武夫。”
却听云殊略一沉默,冷道:“看起来,云某话已说尽,唯有冒这个不忠不义之名了。”话音方落,便是数声闷响,只听陈宜中咆哮道:“好贼子,反了么……”叫到一半,戛然而止,忽地清风飒然,云殊卷起竹帘,跨人内舱,与梁萧见了个正着。这一下,即便泰山崩摧,万马忽至,云殊也不至于如此惊骇,一时间,只看他目瞪口呆,双足好似钉在门前,挪不动半步。梁萧望着这个宿敌,心中暗叹,敢情经年不见,云殊容色枯槁,双颊凹陷,两鬓之间竟已星星斑白。
云殊略一愣神,侧目望去,浑身又震,涩声道:“柳姑娘……”柳莺莺也怔了怔,叹道:“云公子,一别数年,你可憔悴多啦。”云殊听得这话,心中没由来一酸,双目不由潮了,强自忍住,回望梁萧,寒声道:“你来作什么?”梁萧道:“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云殊只当他奉了军令,来擒赵呙,心中暗恨。再见赵呙躺在床上,犹如死人,顿时目光一寒,道:“好啊。”梁萧随口应道:“当然好了……”话未说完,云殊双掌猝发,裹在袖中拍来。梁萧见他抬肩,便知他要出手,身子稍挫,挥掌迎出。二人双掌一交,身子各自一晃,梁萧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妙悟神功,此番该当稳胜,不想一别年余,云殊精进之速竟也非同小可。云殊更是惊骇,只感梁萧掌力雄奇,隐隐然已出乎自己之上,不待掌力接实,奇步陡转,使招“罔两问景”,从左到右闪电般连出两掌。
梁萧凝立不动,掌随身转,处处封住云殊掌势。云殊却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足,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第二掌才使一半,忽地矮身,变招“风摇影动”,右腿如旋风般扫出,梁萧掌势含而不吐,护住胸腹,足尖斜挑,对准他右足外踝“跗阳”穴。云殊双足忽曲,避过梁萧掌势,双掌下挥,劲风扑地,带得他向上腾起,绕着梁萧凌空转了个半圆,刷刷刷连劈四掌。这数着变化一气呵成,快不可言,乃是云殊新近悟出的一路“,晾影迭形拳”。“穷儒”武学宗旨本在“觑敌虚实,后发制人”,但云殊练到这个地步,眼界渐高,只消对手动眼抬足,便能猜出其人心意,先发制人,逼得对手一招半式也递之不出。故而“惊影迭形拳”但求一个快字,处处力争先手,一经施展,几乎不能见人,只有一串虚影忽东忽西,掠来掠去。
梁萧心头凛然,转身出掌,守得水泼不尽,只不让云殊抢近,倏忽间,只听嗤嗤轻响,双方掌风连交数次,尽被梁萧以内劲带偏,扫中舱门竹帘,那细竹帘竟若钢丝一般,一根根笔直竖起。这几掌两人各自用上全力,云殊翻身堕地,气血翻腾,梁萧也身不由主,倒退三步,足下格得一响,竟将甲板踏出一个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