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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背上大锤,奋力敲打支撑浮桥的木桩,片刻间便敲倒数根,只听轰隆一声,浮桥塌了一段。
此时江风陡起,桥上火势大张,烧得毕毕剥剥,元军水师欢呼之声更响。刘整趁势进击,襄樊二城也将炮石打下,声声巨响,响彻夜空。
忽然间,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众而出,冲到浮桥之上,剑光霍霍,刺倒数名死士。梁萧识得正是云殊,不觉怒从心起。其他将领也认了出来,阿术叫道:“好家伙,又是他!”
云殊一把剑有若风扫落叶,两个来回,数十名元军死士非死即伤。宋军飞身上前,从江中打水灭火,重新立起木桩,其他损坏之处,也寻木板换过。刘整见此情形,情知今日难以讨好,只得勒兵退却。
云殊血染衣襟,返回城头,吕德迎上笑道:“多亏云公子神机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着,设下这个鱼网阵,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哈哈,果真是漂着来,兜着走!”
云殊拱手道:“太守说笑了。元人这个革囊偷袭的法子无声无息,防不胜防。不过算他们晦气,家师当年曾对我提及此法,且道防御之妙,莫过金钩鱼网阵。云殊不过是听从教诲罢了!”他说到这里,眉间一黯,叹道,“家师学究天人,那‘水禽鱼龙阵’也是得他所传。这六年间,他传授我许多攻战之策。初时云殊不知深意,还嫌耽搁学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费尽心血教授于我,以助太守成功。”
吕德骇然道:“令师谋虑如此深远,真乃高人!但他为何不亲自前来?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时候。”云殊苦笑道:“这个么?云殊就不知了。”
吕德叹了口气,沉吟道:“云公子你屡立大功,吕某想荐你做统制,你意下如何?”云殊摇头道:“家师有言,不得为大宋官吏。云殊不敢违背,做一区区幕僚,也就心满意足了。”吕德听他口气决绝,只得作罢。
浮桥上火光渐熄,襄樊二城重归静寂。伯颜听着江水哗哗作响,阴沉沉不发一言,良久方道:“谁能毁掉这座浮桥,我有重赏!”
船上一静,众将面面相觑。忽听梁萧道:“此话当真?”伯颜一愣,回顾他道:“难道你有法子?”梁萧道:“我方才想到一个法子,虽然颇耗人力物力,但却能不损一兵一卒,毁掉浮桥,还让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颜道:“耗费人力不打紧。人累了还能喘气,人死却不能复生了。只要你能办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梁萧一点头,道:“好,首要么,便是截断汉江,蓄水上流。”众人闻言,无不吃惊。
史天泽皱眉道:“梁将军是想蓄水冲垮浮桥么?那可难了。一则宋人造桥时,将数丈巨木锤入水底,颇是坚固;二则汉水舒缓,江面宽阔,不易蓄起毁桥的水势。最难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横江截流?”他身为老臣宿将,思虑周详,何况久带水军,深悉水性,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
梁萧摇头道:“我非要用水冲桥,不过借助其势罢了!”众人一愣,伯颜问道:“如何借势?”梁萧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我先得勘察水势,再行相告!”又对伯颜道,“大元帅,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谁人修筑?”
伯颜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梁萧道:“能在湍流中筑起那等石台,当有拦江截流的本事。”伯颜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萧微一皱眉,却听兰娅说道:“我略知水利,可来帮你!”梁萧喜道:“得你相助,胜过千军万马了。”兰娅不料他当着众人如此夸赞自己,羞不可抑,面红耳热,低下头去。
伯颜想了想,道:“此事太过费力。若不成功,怎么办?”梁萧随口道:“砍我脑袋便是。”众人尽是一惊,梁萧此言一出,无疑立下军令状。
阿术口唇微张,待要说话,伯颜已道:“好。军中无戏言,若不成功,我不会留情。从今往后,军中士卒工匠,随你调动!你要多长时日?”梁萧掐指算道:“两月足够了。”伯颜一怔,朗声道:“好,两月之内,我听你消息。”当下反身,头也不回,径直上岸去了。
众将纷纷拿眼觑着梁萧,多是幸灾乐祸。他们对伯颜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满,眼见梁萧好大喜功,揽了如此活计,都是窃喜:“截江断流,两月时光怎生足够?这小子求功心切,活该受死!”阿术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与梁萧一道上岸,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走了一程。过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问道:“梁萧,你究竟有几分把握?”梁萧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诧道:“我当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萧笑道:“天下间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若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梁萧谢过,径自返回钦察营。
次日,梁萧制成波动仪,与兰娅去汉水边勘测,丈量江宽水深。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两人寻到适合筑坝之地。当日返回大营,梁萧沉思一夜,画出水库图稿与各类机械式样,再与兰娅商议定夺。
他二人一是东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师的弟子;如今东西合璧,齐心合力,确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议了两日,便将堤坝图纸定稿,兰娅召集工匠,按图制作机械,改造舰船。
梁萧不慌不忙,白日里依然操练兵马,夜晚学习回回数术,然后才听兰娅述说工程情形。兰娅想他立下军令状,心中焦急万分,但梁萧嘱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军令状之事,她也不便多说,但教授回回数术之时,总是心不在焉,时时算错题目。偏偏梁萧眼贼,一瞧便知,少不得皮里阳秋,揶揄她几句,只弄得兰娅哭笑不得。
光阴如箭,一过十日。这一日,梁萧在营中操练骑兵,命众军为马球之戏。马球戏本是汉人贵族闲时游戏,最考赛者骑术。蒙古人学会后,作为骑兵练兵之法,做马球一个,球门六个,骑者分队比斗,在马上各持彩杖,打球入门多者为胜。这球戏本是两队对垒,梁萧却有意考较众军阵形,仅设球门四个,将两千多人分为三百七十余队,一队六人,以六花之阵,争打三个马球。
梁萧站上帅台,发出号令。校场上烟尘陡起,两千多人围着三个绯红马球争夺起来,每六人一队,各据阵势,不敢稍乱。阵势一被冲乱,便算是输。一时间,只见校场上三百多队人马穿梭去来,各自变化阵势,围追堵截,抽射阻挡,捉对儿争抢。其情形便如时人所言:“半空彩杖翻残月,一点绯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骄马蹙雷霆。”说来潇洒无比,但那毕竟是十数人的游戏,此地却有两千人争夺,马术精绝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将六花阵变化出奇,也绝难夺魁,是以拼斗智巧之功,则远胜于比斗骑术之妙了。
梁萧远远观望。但见三点马球在四个门中进出无端,迅疾非常。若是寻常人,决难记住刹那间进球多少,但梁萧心算之强独步天下,马球来来去去虽然杂乱无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个。故而这虽是天下无双的练兵之法,但这天下间也只怕唯有梁萧能用。如不然,各队自记得本队进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会惹来埋怨,本是好事,却变成恶行了。
不一会儿,两百余队人马均被冲散认输,退到一旁。尚有一百来队在场中鏖战。梁萧记得分明,土土哈、李庭两队进球最多,几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杨榷、王可三人所在队伍次之。只因这五人追随梁萧已久,于六花阵领悟颇深,故而阵势变化远较钦察军士厉害。又过三刻工夫,场上只剩下十队。梁萧命取走一球,只留两球争抢。
片刻之间,其他五队各被土土哈五人队伍冲散。此时算来,土土哈一队进球最多,李庭则少进三球。片时间,囊古歹、杨榷、王可三队陆续溃散,场面变成土土哈与李庭二队相决。梁萧再命拿走一个球,场上只留一个马球。
土土哈一队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长,骑术精湛。李庭一队虽是寻常军士,但李庭机智善变,指挥得当,阵形变化多端,极难冲溃。一时间,两队各据所长,斗得难分高下,你来我往,将一点马球抽打得如飞箭一般。
这时候,钦察士卒见两队迟迟不分胜负,好生无聊。练兵之时,梁萧严厉无比,其余时间则任其简慢:钦察军士无聊之余,有的开始下注,赌斗两队输赢,有的则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场中乱哄哄一片。
梁萧注目良久,见土土哈虽略胜一筹,李庭也非易与,不觉微微点头,甚感欣慰:“不枉我费了许多苦心,这二人若再多多锤炼,来日必能独当一面,成为大将之才。”想到这里,忽有所觉,侧目看去,只见伯颜、阿术带着亲兵,骑着马,悄然立在远处观看。二人身后跟着一名汉人文官,约摸三旬年纪,黑须及胸,面目清癯,一双眸子注视场上,闪闪发亮。
梁萧站起身来,马鞭凌空一振,一声脆鸣,响彻全场。李庭与土土哈退到一边;再一振鞭,钦察军纷纷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裤子就翻身上马,齐往帅台前狂奔。梁萧第三鞭振罢,钦察军尽集于台下,各依队列,一丝不乱。
伯颜等人驰马而入,梁萧上前迎接。伯颜淡淡一笑,道:“好一场马球戏,真是精彩!”他目视众军,道:“方才乱哄哄的,都到齐了吗?”梁萧闻言举目一瞧,咦了一声,诧道:“怎少了两个?”一名百夫长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坏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与我说过。我还不及禀告,你就召兵啦!”梁萧点头道:“你去瞧他有无大碍?我呆会儿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长领命,匆匆去了。
伯颜讶然道:“梁萧,你没点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萧正要说话,那汉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萧心头微动,拱手笑道:“敢问先生大名?”阿术笑道:“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为朝廷都水少监,是汉人里少有的聪明人。此次他奉旨南来,建造大军水站。”梁萧知道元军多达二十万人,不仅粮草运载艰难,饮水亦然,若是饮用不洁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万,损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颇是艰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术扬鞭转身,向钦察军叫道:“你们去吧!”哪知众军纹丝不动,阿术眉头一皱,正欲说话,却见梁萧挥鞭一振,笑道:“散了吧!”众军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术一愣,猛地给了梁萧一拳,笑骂道:“好你个梁萧,把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连我的话也不听。”梁萧笑道:“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便成!”阿术在他肩头一拍,哈哈大笑。
伯颜一哂,对郭守敬道:“郭大人,方才那首诗有何含义?”
郭守敬笑道:“这诗是一道算题口诀。此题名为‘物不知数’,又叫‘孙子算题’,乃是汉人兵圣孙武子所留。算题有云:‘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此物几何?’方才那首诗么?便是解题秘诀,依此解答,最后得知此物为二十三。”
阿术道:“郭大人,你文绉绉的我也不懂。但孙武子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只不过,这题目和点兵有什么干系?”
郭守敬看了梁萧一眼,笑道:“梁将军,我班门弄斧啦!”
梁萧笑道:“哪里话!”
郭守敬续道:“这题既是孙武遗法,自也暗合兵法。说起来,这本是极巧妙的计数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便能反推兵员总数。汉代名将韩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晓的,这二人用兵所向无敌,却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这点兵术又称‘韩信点兵’或是‘秦王暗点兵’,所谓暗点兵,便是无论多少兵马,只须按阵排列,大将默察阵势,瞬息间便知数目。”说到这里,他目视梁萧,喟然道:“道理说来不难,但运用起来,却是难之又难。若非心算出神入化,决难一眼看出。自唐太宗与李靖之后,这点儿兵奇术几乎失传,近代只听说岳飞通晓,但也只是传闻。岳武穆冤死狱中,未有兵法传世,这法子也就再无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将军处,复见孙子妙术!”
伯颜神色肃然,点了点头,对梁萧道:“你将这法子写个章程,送到我那里,传于全军,让各路大将也都知道。所谓兵贵神速,这点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萧应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别的大将便是知晓法子,也不能用好。”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帐入座。梁萧奉上马奶子酒,伯颜喝了一口,说道:“你早先不是问我谁筑江心石台吗?”梁萧目光一转,望着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颜叹道:“军中无戏言,你小子胆大包天,当着众将给我立军令状,不要命了吗?天幸郭大人及时赶到了。”梁萧又是一笑,道:“当真凑巧。”
郭守敬皱眉道:“梁将军只要了两月期限。如今算来,只得一个半月不到了,将军可有准备?”梁萧道:“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兰娅在办。”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伯颜皱眉道:“到时可是砍你脑袋,与兰娅可没干系。”梁萧轻轻摇头,正色道:“我信得过兰娅。”
阿术有些不愉:“她一个女人!也可信么?”梁萧眼望远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纳速拉丁的学生。”
伯颜、阿术听得这话,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责,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见了梁将军了!大元帅军务繁忙,请回帐吧!”伯颜听他说话,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萧送他出帐,忽地低声道:“谢了。”伯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翻身上马,与阿术出了辕门。
二人驰出一程,阿术笑道:“你俩倒是同出一门。你口是心非,明里公事公办,暗里却对这师侄照顾得紧。嘿,以修建水站为名,用数十匹快马,昼夜兼程,从大都将郭大人接到军中。这小子么?嘴里不说,心里却也明白得紧。”伯颜蹙眉半晌,叹道:“阿术,这孩子才华盖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锋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术冷笑道:“谁要动他,先得过我这关。”伯颜摇头道:“若他两月之限破不了浮桥,谁都救不了他!”阿术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气。他眼珠子在头顶上没错,但从不吹牛。”伯颜闭口不言,回顾钦察大营,长长叹了口气。
梁萧命人请兰娅入营,将水库图纸传与郭守敬。郭守敬细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气,慢慢将图纸放下,兰娅慌道:“郭大人,难道不成么?”郭守敬摇头笑道:“哪里,这图尽善尽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师纳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叹的是,我这趟是白来啦!做不了什么事情。”
兰娅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担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萧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气,只说没事没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将军胸有成竹,自然不惧。”
梁萧摆手笑道:“不惧倒是说谎,但与其担惊受怕,莫如放手一试。兰娅是回回星学者,水利之术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过谦了,郭某尽力而为便是。”梁萧笑了笑,告辞出门,自行处理军务去了,留下他二人详为磋商。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郭守敬与兰娅指挥五千工匠,在汉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舰,八艘宽阔,下与上平;两艘狭长,上有巨型机械。
梁萧得知巨舰将要完工,将军务托于阿术,亲至汉水边上,与郭守敬指挥架设龙骨,装设各类机关,然后在十艘巨舰下挖掘巨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