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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嗯,到时候您可不可以让我当随行人员呢?”
领主大人露出了微笑。在他过着监禁生活的这段期间里变得更加深厚的眼角皱纹,此时粗大地显现出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每次你在公务上需要去首都时,我必须帮忙你伪装,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这是个对您很抱歉的请求……”
“不,没关系。反正领主并不是常常需要到首都去。”
“那么,您愿意帮我吗?”
“当然啦。如果这样算是报答你的恩惠,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帮忙。”
“谢谢您。”
领主大人微微地笑了,他又再把毛毯拉高,我则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近壁炉。我翻动壁炉的柴棍,加旺火焰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了领主大人的声音。
“可是,我实在很好奇是什么理由。为何你不想当伯爵呢?”
我转头过去,看到领主大人正在望着下雪的窗外景致。领主大人一面看着积在树枝上的雪,一面说道:“咳,咳咳,呃呃嗯……我很难相信你是怕无法善尽对领地的责任,而不愿当领主。既然有那两个优秀的年轻人,请他们做你的家臣不就行了?那么一来,就应该可以和他们合力治理你的领地了啊。”
“您说得是没有错。那个,我要不要关窗户呢?”
“不。没关系。并没有什么风。我喜欢看这宁静的雪景。”
“是……”
“你害怕的好像不是领主的责任,而是领主这个地位,对吧?”
我看着领主的白发,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正确地说来,我是讨厌当上领主后我会改变。”
“你为什么不要改变?是因为你喜欢现在的你吗?”
“我当然是喜欢现在的我。可是,万一我当上领主,到时候,身为领主的我说不定会更喜欢自己吧。我是比较乐观个性的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大概都会喜欢。”
“你是说,你即使当上领主,也不会讨厌那种情况?”
“是的。”
领主大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他把额角靠在椅背,歪斜地抬头看我。
“那么说来,你不想要当领主的理由就越来越模糊了。如果说处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会特别担心,而且不会顾忌,那么,你不想当领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我慢慢地走去和领主再度面对面坐着。然而,我稍微斜坐着,没有看领主而是看着窗外。我一面看着那地梦幻般落下的白色雪花,一面问领主:“领主大人,首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容我问您这种问题。领主大人您讨伐阿姆塔特失败了,现在您在计划第十次征讨阿姆塔特吗?”
领主大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没有看着领主大人的脸,所以这段寂静的时间显得很漫长。过了一会儿之后,领主大人才说:“不。现在我没有那种打算。”
“我可以问您是为什么吗?”
“如果又再一次计划讨伐阿姆塔特,等于是让领地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啊!我向国王奏请之后派来的卡赛普莱也没办法成功。所以,如果想要成功,一定需要比卡赛普莱还要强大的准备,我们可能做得到这样的准备吗?”
“只是这样吗?”
“你有话要说就直说吧。”
我转过头来,迎视领主大人的眼睛。即使他的眼睛都凹陷了,但是目光还很明澈。他是卡尔的兄长。是啊,即使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领主大人毕竟是卡尔的兄长。不对,就算不是,领主大人也是一位毕生都在治理领地的人啊。
“我爸爸以前也是对阿姆塔特怀有猛烈的报复心。但是我爸爸现在已经放弃报仇了。而且连我也是,我以前憎恨阿姆塔特,但是现在不恨了。所以……我猜想领主大人您现在也不再憎恨阿姆塔特了。”
领主大人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说得很正确。”
“是吗?”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说你会怎么想,但是,我觉得我以前是个利己主义者。外表上,我宣称除掉威胁这个领地的阿姆塔特是为这个领地着想,骗了其他人还有我自己,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我想要的,与其说是消灭阿姆塔特,倒不如说是表现我的报复心吧。只要表现出了我的报复心,对我而言,阿姆塔特有死没死,似乎都没什么关系。所以我以前才会对它举枪突击。而现在,我感觉满足了。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不。这连我爸爸,甚至连我也是一样。我爸爸说过阿姆塔特感觉像是峭壁或河水。而我则是在阿姆塔特面前指责过它,大喊它是我母亲的仇人,可是,它并没有改变。”
“改变?”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壁炉里熊熊的火花,随即眼睛感觉一阵疲倦。
“在我的旅行同伴里,有一个名叫杰伦特的祭司。他跟我说过一副对句:世界上最悲哀的恋爱是单恋,最可怕的病是相思病。他说这是因为这两种都无法使对方改变。”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
“我认为恋爱是使对方改变,而报仇也是一样。报仇虽然像是想让对方毁灭,但事实上,是想要改变对方。报仇是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报复心之后,对方能从目前的状态改变为毁灭的状态。因此,这就是为什么所有报仇者在杀死报仇对象之前,都会痛苦解释自己报仇的理由。”
“哈哈……是啊。故事里面一向都是这种情节。”
“是的。要报仇的人通常会说一句话:我一定要亲手做了断,或者我一定要亲眼看你灭亡。而且报仇者不要其他人杀死对方或者让对方老死。通常都是这样的情节。报仇者是希望由自己来改变对方。”
“是啊。确实是可以这么说。”
“是的。然而,阿姆塔特是不会改变的生命体。”
“不会改变?”
“阿姆塔特正如同我爸爸说的峭壁或河水那般,人类是无法改变他的。我在他面前对他说过‘你是杀人者’这类的话,可是没有用。
万一是人类对人类时,如果跟他说‘你是杀人者’,他应该会有‘我为什么会是杀人者?’的这类反应。虽然可能会说他是不得已的,或者可能会有厚颜无耻的反应,不管怎么样,对方内心都是有反应的。然而,阿姆塔特却是说‘是啊’的这类反应。仿佛就像是我在说‘天空是蓝的’,而他回答‘是啊’。如此一来,这就和单恋或者相思病没有什么两样了。如果对方不改变,报仇就不成立。这就好像是对几百年前死掉的人报仇,是差不多的情况。因为,不管你做什么,根本就无法对几百年前死掉的人做任何改变。“
领主大人微笑着说道:“我真怀疑我是在跟我领地的十七岁小鬼谈话。哈哈哈。你的想法好像是对的。”
“是吗?谢谢您。我想起了卡尔常讲的一句话。”
“什么话呢?”
“他说我们贺坦特领地的居民们已经和阿姆塔特达到协调。”
“是啊,我也听他讲过这句话。主要是在他想要阻止我报仇时,他常会说这句话。”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样……请容我说,这句话是很傲慢的话。”
“很傲慢?”
“事实上,那并不是协调。河水在流的时候,如果遇到土堆或石头,会毁坏土堆或石头之后流过去。然而,如果是根本无法毁坏的巨岩或者山在挡路呢?河水只好转弯流过去。如果这河水有自尊心,应该会说:我和山达到了协调。然而,其实这座山什么也没有改变。”
“哈哈哈……”
我看着在火焰里倒下的木块,说道:“是的。卡尔要说的就是这个:阿姆塔特不会改变。所以我们改变了。”
在尽情降下的雪花之间,大声地传来了哈梅尔执事的喊叫声。
他和警备队员们好像正在伤脑筋要如何清掉堆积在内院的的雪。然而,在下雪的日子所听到的声音似乎都是这样柔和,哈梅尔执事虽然是在大叫,但还是听来很柔和。
“你是说,我们改变了?”
“是的。而这是前所未闻的事。至少是人类会站立在大地以后。”
“什么意思?”
我回过头看领主大人,结果发现到领主大人的毛毯几乎快要掉到膝盖下。我先站起来,帮忙把领主大人的毛毯拉回去之后,说道:“不知您是否有听过这句话:人类看到星星会造出星座,人类走过森林会造出小径。”
“是啊,我是有听过这句话。”
“没错。我们让事物改变。就连龙也改变了。我认识一头名叫克拉德美索的龙,它因为人类而改变了。它爱上了人类,而且已经被人类化。而它搞不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遭遇到悲剧。然而,我却领悟到了一个奇怪的道理。”
“你要说的是?”
“人类并没有改变。人类使周遭的所有事物改变,但是人类本身并没有改变。”
“并没有改变?”
“路坦尼欧大王击退神龙王之后,有改变的是什么?在这之前是神龙王统治人类,现在则是人类统治人类。然而,那时候人类是人类,而现在,人类也还是人类。人类本身没有任何改变的地方。可能您会说变得具有比较高的文明,这个嘛,文明并不是变化。文明、法律、道德、社会、哲学、国家……全都只是人类的工具,是工具改变了,人类完全没有改变。我们有更进步吗?不。一个战士拿到更加锐利的剑,这并不代表这个战士进步了。这个战士并没有改变。而且,我们的工具——文明如果进步了,那并不代表我们进步。所谓的历史……并非呈现人类的变化,而是记述人类工具的变化。”
是的。而且这是路坦尼欧大王和亨德列克的问题。路坦尼欧大王相信没有神龙王统治,我们会让万物改变,而且我们会进步。其实,他把文明和进步搞混了。而亨德列克则是想要使所有种族进步发达。可是身为一个无法改变的人类,却梦想改变,结果他将这矛盾潜藏着就出发了。许多笨英雄甚至还仿效他。
“但是在大陆的西边,在此地,人类受到了人类种族历史上首次的可怕挑战。这挑战正是阿姆塔特。”
“阿姆塔特……”
“是的。阿姆塔特不会改变。它不会人类化。所以相反地,我们贺坦特的居民们改变了。我没有能力去正确地描述这改变的型态。
因为,这是人类首次发生的改变,因此没有其他可以比较的对象。当然,也是因为我年纪还小的关系吧。然而,看到您、我爸爸、还有我放弃报仇时,我大致已经可以看出那种改变了。“
“是吗?”
“阿姆塔特不会改变的理由是……这个嘛……从它说过的话里,似乎可以找到一点答案。它是夕阳的监视者,也就是说,它站在所有事物的尽头等待着。它在变化的终点等待,这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不再有变化可能性的最终型态。不管怎么样……虽然它能理解人类所带有的报复心,但是它不能接受。仿佛就像是峭壁或河水那样。所以,我们只好放弃。而且这是贺坦特居民选择的方式。如果是大陆其他土地上的人民,说不定会因为报仇遭受挫折而感到难过。可是,领主大人,您因为无法完成报仇而难过吗?”
领主大人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他点头说道:“我和你一样。”
“是的。我也是,虽然我无法帮我母亲报仇,但是我并不难过。
因为,这是无意义的事!“
领主大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叹完气,随即轻咳了几声,然后他又再看着窗外。如今连窗台也积了雪,窗台下方则看起来像是覆盖了一层白棉花。砰!积雪从屋顶掉落下去,然后窗户下面就引起了一阵小暴风。
“铁锹不够用!”
“哎呀,反正还会再积雪,干吗要清掉啊?”
“你们这些家伙,反正还会再肚子饿,干吗要吃饭啊?”在雪花之间,传来了哈梅尔执事的尖锐指责。接着,警备队员们朝气蓬勃的笑声就紧跟着这句话传来了。那是柔和的笑声。领主大人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么平静。谢谢你了。”“请别这么说。”
“原来是因为你在任何地位都是一样的关系。所以,你假使当上国王,你也是修奇。尼德法,即使你是贺坦特领地的蜡烛匠,仍然还是修奇。尼德法,是吗?”
“是的。”
“那么,徒然地当上你不熟悉的,而且不是特别觉得高兴的领主。
你不当也无妨喽。看来这对你而言,只是徒然的一阵骚动。“
领主大人讲话速度逐渐变慢了。长时间的对话,会不会对领主大人而言,是很累人的事啊?我露出微笑,领主大人也露出了微笑。
外面到处堆积的雪所反射出的白光,使得领主大人的深沉皱纹更加地明显。领主大人,还有我也是一样。现在我们两人都是处在冬天的人。我们可能会无法再迎接春天吧。
我们会变成像阿姆塔特吗?会像他一样站在夕阳那边吗?和龙接触过的路坦尼欧大王该不会被改变成像龙那样?
“像路坦尼欧大王那样……”
我在不知不觉当中,开口说话。
“我有话一定要跟阿姆塔特说。可是,我却像路坦尼欧大王一样,他在无法击退神龙王时,看到了初雪……我现在正在看着天空送给大地的最为柔和的礼物。真是郁闷啊!”
领主大人不作任何回答。我转头一看,他似乎并不是在看下雪,而是正在观望自己的内心。
我微笑了一下,静静地从座位站起来,观察壁炉的火势之后,我尽量不出声音地走出了办公室。领主大人,您好好休息吧。
我一走到城堡内院,就看到警备队员们正在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而在旁边,则是哈梅尔执事在大喊着:“你们这些家伙!都几岁了,还打雪仗,呃呃!”
警备队员赛罗丢出去的雪球,刚好飞向哈梅尔执事的脸孔。执事大人掩起脸孔,弯下腰,赛罗赶紧喊道:“呃啊,执事大人!您没事吧?”
“……接招!”
接着,哈梅尔执事就用可怕的速度丢出了雪球。我尽管是在第三者的位置观看,但还是感受到了哈梅尔执事的攻击所带有的凶狠。
可是,或许时间没有带走哈梅尔执事过盛的欲望,却似乎带走了他手脚的许多力量,所以警备队员们很轻松就躲过了执事大人的攻击。
说的也是,能够施加攻击,让贺坦特警备队员们无法顺利避开的人,即使是找遍整个大陆,恐怕也没几个人吧。
我一面看着这温馨的情景,一面感受寒风吹向胸口。我感觉整个身体内部都冰冻起来,甚至连脑袋后面也变凉了。并不是因为春天一定会来临,所以冬季美丽。并不是因为清晨会来临,所以夜晚美丽,同样地,并不是因为一定会当上伯爵,所以修奇。尼德法感到自豪。哈哈哈!所有事物本身就是美丽的。欲求不满的种族们啊,看看你们的四周围吧。未来只有阿姆塔特等待着,而现在呢,就像正在朝我眼前飞来的这个雪球一样美丽……啪!
“哎呀?这是谁啊?啊,原来是修奇!”……然后,我当然应该要充分表现出我现在的情绪喽。不能为了未来而欺骗掩饰我的情绪。
“接招——”
可能今天的警备队日志里会记录着‘贺坦特警备队,由于修奇。尼德法的攻击,而遭受无法东山再起的完全失败’吧。因为,我以警备队员们为核心,做了一个欠缺艺术性,无视于常识,并且直径达十肘的雪球,然后,我就听到了哈梅尔执事对我说出相当感谢的话语。
因此,我走向马厩的脚步显得非常轻快。
马匹跑步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