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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酒楼上,韩锷与古超卓相会的地方这回却是个雅座。那座位被三扇绢面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翎毛画得颇为雅致。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与那条隔断南北的洛阳河。韩锷和于小计才进酒楼,就有个店伙迎了上来,把他们让入了那个雅座。
韩锷才入屏风后面,就见座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丝袍常服的男子含笑站起。那男子腰身极长,韩锷一见之下,已微微一惊:御史台中还有勤修技击一道的好手?那男子修韧的腰干分明显露出他定是从小就勤修博击之术的人。小计却把这两人默默看着,在心中比较两人的身材哪个英挺,眼神中有一种小男孩渴望长大的神情。
那男子一见韩锷进来,一拱手,先是一揖,然后右手一伸,就要与韩锷拉手。
韩锷伸手相握,没料到眼看要触到时,那男子却手腕一翻,来拿韩锷腕脉。韩锷手腕一屈,已脱出他的拿扣,却伸指一弹,弹向那男子关寸之处;那男子也不含糊,腕底一沉,依旧来捉韩锷的腕脉,他所用分明就是技击术中以擒拿捉摔闻名于世的‘龙门九打’;韩锷习过此术,也当即以此‘九打’中的一式‘缠丝解腕’相避。两人面色不动,手里却勾转挑拿,闪攻电避,指掌偶然轻触,就在对方皮肤上带出一痕红印。韩锷忽一沉肘,一式‘挑灯剔蕊’让开对方一拿,手掌一翻,已轻轻捉住对方五指,稳稳握住,对方只要一加力,他必也要加力相还了。
那人一愣,抬脸笑道:“韩兄!”
韩锷也望向对方的眼睛:“古……超卓……兄?”
那男子点头一笑。他们眼睛都正视对方,虽仅一刻,但已觉对方似同为坦荡之人——要知识人度相,眼睛原是最无可隐藏一个人心胸气度的地方。韩锷一笑松手,那古超卓已笑道:“怪道小弟每遇关中来的懂得技击之道的人,无论何等高手名宿,俱称韩兄少年英发,迥异凡俗,名门才俊,于技击一术上,已可称为独步关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甚幸甚!”
他又伸出手来与韩锷握了握,才笑道:“韩兄,请坐。”
韩锷应声携小计入座。小计却不肯坐,只站在他背后,看他面上神色,似对搬得动韩锷这尊菩萨来大感得意。只听古超卓笑道:“韩兄真的要插手洛阳桥上刺杀一案吗?”
韩锷点点头,等着古超卓继续说下去。
只见古超卓望着窗外,忽废然叹道:“堂堂洛阳府尹居然在其所治下洛阳城黄昏遇刺,传出来足以耸动天下了。嘿嘿,我不说,韩兄大概也明白,这事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当此时势,此事一出,不能不说是乱象已现了。”
韩锷心知于婕此事看似简单,其中内情一定非比寻常,否则此案不会连列名朝廷重镇的‘一台九寺’中的卫尉寺与‘一台’御史台也有人出动。他淡淡道:“这案子看来很一般呀,众人目睹,证据极足,看来一审就足以定案的。”
古超卓含笑看着他:“只是,韩兄,你为何不早不晚,却于这时来了洛阳城?洛阳现今可是个险恶的城市,韩兄此来,就没有别的深意吗?”
他双眼直盯着韩锷,似要看进他肺腑一般。韩锷却也坦然地与他对望。倒是古超卓先低了眼,一叹道:“那倒也是,这案子本也平常,似已铁定,只是这案子发生的可太是时候!如果韩兄久居洛阳,且熟知城内典故,只怕就知我所言不虚了——只怕好多人不会觉得这案子一般的,也有不少人想挖一挖这案子的幕后。”
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朝廷,表面平和,其实已不知藏了多少污垢。发生在十六年前一直未清的轮回巷一案就不说它了吧——当日就有人一意容忍,弄至今天,当真是尾大不掉。但总有人该来清理疏浚,不能由那污垢掩埋了整个严谨法度吧?——韩兄,你说可是?”
韩锷避开他望来的眼神,笑道:“韩某一介野人,这些朝廷大事,原是不懂的了。古兄到底想说什么?”
古超卓望着他,似在猜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半晌哈哈一笑,低头用手里的筷子轻敲桌面:“我只奇怪,那洛阳尹于自望虽一直深藏若晦,可洛阳城中的技击名家只怕少有人不知他出身‘大荒山’一脉的,手上功夫,嘿嘿,不是小弟乱猜,只怕在这卧虎藏龙之洛阳城中也足以自立一席之地的——他怎么会声都没吭的就被于姑娘一刀给杀了?”
他话不说完,拿一双眼睛看着韩锷。韩锷也一皱眉,心头一闪,似想起那日在洛阳桥上听到的轿内那微促的喘息之声。那喘息声后来在于婕出手前,分明忽停。他心中已有疑惑,抬眼望向古超卓道:“古兄,我只想知道,于姑娘现在羁押何处?”
古超卓一笑道:“韩兄可是想劫狱?你这么在一个朝廷官员面前面不改色地探问消息,不觉……太过唐突吗?”
说完,他朗声大笑。韩锷也不由笑道:“古兄玩笑,我还不至无视法度一至于此。我出身太白,太白一派的规矩不用我说,古兄想来也深知。韩某虽行走天涯,也当不起古兄如此玩笑。古兄若不便说,那也罢了。”
古超卓笑道:“她被卫尉寺所捉,昨天自然是关在卫尉寺的监押之处。那监押之处虽然秘密,我不晓得……”他看了韩锷身后的于小计一眼:“可这位小兄弟,身为洛阳城九门消息总管,就是全洛阳城人都找不到的去处,怕也没有他找不到的。”
他话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韩锷心中不由一怔。回看于小计一眼,只旁边于小计笑嘻嘻听着,见韩锷回头便吐了吐舌头,韩锷就知他果然知道。
古超卓已又笑道:“小计这孩子果然机警。昨天一见到他姐姐被擒,就来找我。如果我不是马上叫人拿了名刺到卫尉寺去询问此事及于姑娘下落,于姑娘此刻只怕……”他一笑住口,沉吟了下道:“不过今天,在我过问之后,于姑娘只怕就不会再身在卫尉寺监所了,按朝廷规矩,她怎么也会被转到大理寺的。不然有我们御史台盯着,他们卫尉寺做过了怕也不好看。不过‘天牢’‘天牢’,嘿嘿,今晚,韩兄有人引领的话不妨去见识见识。如我所料不错,于姑娘今夜只怕难过。”
韩锷筹思了下,向古超卓拱手道:“多谢古兄了。我还想动问一句,望古兄明告——我知古兄盯上这件事,只怕和朝中政局颇有关联,御史台与仆射堂也必都有不便出手明查的缘故,才会有兴趣找我这外乡之人通通气容我插手。我只想知道,如果我代查清了这个案子的幕后,古兄可有办法让那于姑娘逃过一劫?我韩某虽为一介野人,也不想干扰朝廷法度,轻易冒犯朝廷之威,贻天下‘侠以武犯禁’之讥。何况真的惹动了‘五监九寺’连上‘紫宸’诸君,以后就是我韩锷躲得,她姐弟二人怕也躲不得的。”
古超卓见话已入巷,便低头沉思,半晌道:“于姑娘此案,证据确凿。法内容情、法外施恩只怕都难办到了,我御史台也不便出面。不过我虽不行,但有一人怕还行。于姑娘此次死罪是难脱的,不过,也许那人出面能容她有个全尸还魂之机——只要韩兄真的查清了此案的幕后。”
韩锷轻轻一击掌,他要的就是这个,接着敲砖钉脚地追问道:“不知那人又是谁人?”
古超卓声音压低了些:“洛阳王。”
他声音不大,似觉得只此三字已足以解得韩锷所有疑惑。韩锷却一愕,怔道:“谁是洛阳王?”
小计却已忍不住一脸喜色,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爷,洛阳王就是卜源呀。他家三世以前曾被御口亲封为洛阳王的,世袭此位,在洛阳城中,是个跺跺脚满城都颤的主儿。洛阳城中,诸多势力,其中要数‘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另外还有‘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有他出面,我姐姐是有救了。”
韩锷对别的倒没注意——‘蜗牛角中争底事’?这朝中之斗,他看来不过象是蜗角之争罢了。但——‘北氓鬼’?
韩锷听到这三字却似心中一跳,眼光望向那条洛水,心里不知在想起些什么。
第六章:石火光中寄此身
傍晚时分,小计就打探了消息回来。于婕果已移送至天牢,但没关在天牢之内,而是关在天牢外的一处女监中。那里的名字叫做‘粉儿监’,据说那里因为是女监,防卫原要较天牢松散多了。可韩锷听了心中却没有欢喜,反增踌蹰。他静思了会儿,喟然道:“知道你姐姐这么重大的案情为什么还没送入天牢吗?”
小计摇摇头,他还在为姐姐没进天牢受苦而高兴。韩锷叹了口气:“如果古超卓所说没错,那一定有人希望你姐姐早死早了。何况昨夜他们已见到过我,怕也知道有外人插手,自然早了早干净,只怕今夜就有人会来下手。这下手的人又必须是外面的人下手,所以他们才不关她入天牢,反关在什么‘粉儿监’中,事后好推托防卫不力之故吧。”
小计一听,脸色就变了。
‘粉儿监’的名字颇为香艳,可身处其地,韩锷才觉出那里的阴暗与那名字带给人的预想完全不同。
这里靠近洛水。洛阳城即为两都之一,按制也设有天牢。因为天牢中往往多设有水牢,所以长安的‘天牢’侧近渭水,看来洛阳城也同此制式。
为了今晚的事,韩锷特地换了身黑色衣靠。他立在洛阳河畔‘粉儿监’旁边那小巷的暗影中,除了一双眼睛黑黑地放出些光彩外,全身上下都暗哑无光。他的长剑缚在背后,全身裹扎紧密,更见出他的猿臂蜂腰,鹤势螂形。他全身的肌肉时松时紧,看来正在调息。外面更鼓已敲过三更,小计却全无睡意。韩锷看了看天色,轻轻一拍小计的肩,轻声道:“是时候了,我好进去了。”小计虽信他能力,心中还是不由担心。韩锷一刮他下颏,轻笑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不是要救你姐姐出来,只是帮她挡一挡灾,所以还不用太多力搏。声音闹大些,自有古超卓出面保你姐姐平安。你不必担心,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就得了。”
说着,他轻轻一耸身,人影腾了腾,五指一勾,‘粉儿监’牢墙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墙头。他将眼向墙内一望,只觉里面黑鸦鸦的雀寂无声。他身形轻轻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内。
和他所料相同,今晚这‘粉儿监’中果似全无防范。‘卫尉寺’与‘大理寺’同居‘九寺’之中,他们与此案迁连已深,一定欲图早除于婕为上,看来他们已与大理寺打了招呼,想来古超卓的暗示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了。
韩锷却并不敢大意,一路藉物掩身,慢慢向那砖石牢房靠去。还没近前,鼻中已闻得一阵腐臭之味,他轻轻用手掩了掩鼻,将面幕一拉,遮住脸孔,先轻身上了房檐,然后五指用力,一块一块揭开屋瓦,凑眼下看。只见那牢舍并不算大,里面也几乎黑鸦鸦一片,远处拐角处似隐有灯光。
韩锷算准方位,轻轻腾身,向那有灯光处的房顶处挪去。及到,又轻轻一片片揭开屋瓦,开了个可容一身钻入的小洞,然后身形一耸,人已如狸猫一般钻入,停身在那灰尘积压的大梁之上,却点尘不惊。
他双腿一勾,藉着梁上阴影,人已倒挂而下。这一倒挂,他先见到一排大大的木笼——那牢房里面,原就是一长排一长排的木笼,每个笼中都可关人。就着那灯影,韩锷已见到两侧的木笼中却都没有什么囚徒,只有自己垂身的地方,下面有一个女子手铐脚镣俱齐,被锁在里面。他这位置只见得到那女子的头顶,只见那女子长发已乱,下颏正顶着自己蜷起的双膝,双臂抱膝,长发遮颊,虽见不到颜面,但看那身形,已知确是于婕。
韩锷的脸已几乎贴在那木笼顶上,心中微微一动——这么从上视下,只见于婕那本嫌单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娇怯了。韩锷只听得她一声声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觉得那鼻息咻咻地似就响在自己耳侧一般。
他一时似觉不便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他还从没曾这么认真仔细地偷看过一个女子,心里感觉只觉好怪。他心头隐隐却划过方柠的影子,那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亲近过的女子了。但和方柠在一起,她几乎总是在动的,风姿流韵,几乎从来还没及让他看清楚、就已入他于迷乱了。而于婕却象比她静些,不知怎么,此刻给韩锷触动最深的却是于婕那露在长发之外的溜滑的肩。
原来女子的肩是这样的——它是那么圆滑地溜下去,而不是象自己一样,锁骨突横,命里就似已注定要横出一份担当来。女儿为何爱长发?是为了让那发遮掩或抚慰她那生来溜削孤瘦的肩膀吗?韩锷心中微有绮思:如果自己这瘦硬的手顺着她那么溜的肩膀抚下去,轻轻抚下去,她会有一种安然的快慰吗?他轻轻捻了捻指,从于婕那发间隐露的颈上肌肤似已感到了那一抚之下的质感,然后心里轻轻一荡——如果那样,该是一种很美的感触吧?
这却还是韩锷有生以来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儿有了一种‘肉’的感觉,居然是在这么个女监之中,想来都有些好笑。不知怎么,他一向干燥的手心里就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汗水也浸在了他唇上细微的茸毛间,微微润湿了他面上的面幕。韩锷使劲用大拇指的指甲重抠了下自己的掌心,心中一阵自责:别人正在难中,你怎么却……可又隐隐觉得:有这么一份绮思也好——人生不正因为这一份暇思而添加了分美丽?
笼里的于婕却忽自喃喃道:“该来了吧?”
说着,她一扬头,头上的发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她顺手用五指轻轻把发捋向脑后。这不自觉的一个动作却忽让韩锷身子一硬。于婕正抬起眼来,望到韩锷那羞窘的眼神,虽隔了面幕,这双眼儿她却认得,她面上就漾开了一抹浅笑。好在韩锷面上有面幕遮着,倒显不出他自己早已羞得红透的脸。
残烛光下,只见他的眼里熠熠生辉。于婕轻声笑道:“我已抬了无数次头了,每次都在想着,你该来了吧。这次,总算还没有空抬。”
可能因为受了折磨,她的声音里哑哑的有一分滞涩,那涩味更在这污浊的牢笼里给她添出了分别样的魅惑。
韩锷的声音也多了一分紧,干涩道:“于姑娘,你没受苦吧?”
于婕轻轻摇头,“没有。”
然后,她望着韩锷那面幕唇角部位被他哈气微微弄湿的一块,轻轻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好渴啊!我只想喝水。”一指身边的一个油腻大碗,口中做恶道:“他们只肯给我端来这个。这也叫……水?”
韩锷望向那碗口一眼,只见那碗上厚腻重重,心中也不由一恶——不知那碗被多少臭口黄牙熏过,怕是两三年从未洗过,难怪她……。只听于婕轻轻道:“你今晚不是来救我的吧?”
“——太白一脉,据传当年和皇室朝廷一向颇有渊源,彼此不犯。你不说,我也知道。韩兄,你不必抱愧,你肯来就说明你已在尽心了。”
韩锷心中正自生愧。他低声道:“我已答应古超卓,代他一查此案幕后。如若查清,他答应,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你一个还魂之机。”
他在面幕里舔舔唇,正在想着余下的话该怎么说,却见于婕的眼神正有些痴痴地望着自己,把他余下的话都封住了。
那于婕眼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半天,把韩锷都盯得都有些心里发毛了,窘迫道:“于姑娘,你有事……?”
底下于婕却轻轻一舔嘴唇:“没事。只是你穿夜行衣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