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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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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锷张眼一笑:“姝姐,你这么精明,我如果不装得真一点儿,你又怎么会真的上当出来?”他一身尘土,头上还磕出了一个大包,可笑得好开心一般。那女子淡淡道:“别闹了,起来吧?再一会儿,都要引得人来看了。”
    韩锷虽觉她怀中温暖,却也不好再赖在她怀中了,一跃而起,笑道:“姝姐,今日救我脱困的就是你吧?”可一语之后,也觉不象,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那女子愣了下,“救你?你说什么?”她身子一动,似乎还是想走。可韩锷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的手腕。只听那被他唤做‘姝姐’的人恼道:“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孩气。我还有事,你松不松手?你要抓住我好久呢?”
    这最后一句一出口,她的脸却红了红,似是自恼好话意里自己好象故意布下什么双关来。
    韩锷却没注意,只依旧不松手,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碾来碾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那女子一见心软,淡笑道:“好了,真服了你。我答应你,给你好好做几天饭,总可以了吧?看你现在瘦得,真的真的要变成一个山猴儿海鹤儿了。”
    韩锷小时就体态瘦长,老早就被祖姑婆这一对侄孙女嘲笑过是山猴儿海鹤儿的,因为韩锷学剑的入门招式本就是“猿公剑”与“鹤门十八式”。他于此精研,这玩笑后来甚或都流传出去,所以他初出江湖时被人起的绰号倒就是这个“山猿海鹤”。这时听那女子随口说了出来,心中只觉温暖。
    韩锷脸上傻傻一笑。他幼时与这个阿姝本是极好的朋友的。阿姝的姑奶奶就是祖姑婆,与韩锷的师父间交情颇深,他们小时常常在一起玩。那时,他们在一起时原本共有三人,就是韩锷与阿姝与阿殊这一对孪生姐妹了。韩锷极喜欢阿姝的生性温婉,阿姝似乎对他也格外好。连韩锷师父也都喜欢阿姝的脾气,祖姑婆与太乙上人的玩笑间甚或都提及过等他们长大了是不是刚好可以配成一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两人当时俱当少年,也都听说过,虽没有追问,但都知道长辈对自己俩儿有过那么一点婚配之念。在韩锷十四、五岁时,倒常常想起这话头,心里对阿姝虽没有什么激情,却有过好长一段时间总以为自己以后的妻子就是阿姝了。
    韩锷心涉暇思,唇角边不觉微微一笑:其实那时懂得什么是夫妻与爱?但那一点温情却保留了下来,缠绵心头始终未尽,化做平实实却温煦煦的一点情怀。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儿别的事情,如果不是阿姝的那个妹妹阿殊……如果一切都那么静静地走下来,自己也许就不会遇到方柠吧?也不会和她……
    韩锷望着眼前的姝姐,心中隐隐一痛:与方柠的一场相识,当真刻骨铭心,是这场相识让韩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情根深种的。可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如果能够重来,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还情愿再这么深这么痛地认识一回方柠吗?他会不会重新真正认识到姝姐的好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怕只有姝姐是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她是真正温婉的女子,不是方柠也不是于婕那样的脾气,她从来不曾把自己暗算。
    以后两天,阿姝果然没走。韩锷心无杂念,虽小时有过婚约之戏言,但如今相处,他却只是坦然。阿姝也就觉得坦然,韩锷倒落得又旧味重识地吃到了好几餐正经的家常饭。
    可阿姝也并是不时刻都在,她脾气寡淡,与韩锷就是见了也只是淡淡的,可以好半天没有一句话。韩锷本有不少事想对她说,念头起时,却只觉得又不必说了。两个人倒大多是无语对坐。
    这两天,他多半是在练剑。阿姝就静静地坐在后院那寂无人踪的空地里看着韩锷在院后风中认真地一遍遍重练他的“猿公剑”。那还是韩锷的入门剑法,可韩锷那一份认真还与以前一样。她看着他那宽松衣袍下紧缩进的腰身,心中想——好多事情原来依旧没变。他还是跟小时一样,自谨得很,就是再爱吃自己做的饭,也一粒也不肯多吃的。习剑之人修身束体的要求本就很高,韩锷对自己的身形控制也极严。
    阿姝的眼里偶尔掠过一点温情,韩锷却看它不到,就是看到,他这么个男人,也看不出什么的。他可能依旧以为自己看到的仍仅只是那一点风轻云淡。
    韩锷有时也想跟她提提北氓山,他到现在也不知那夜相遇的人是阿姝还是阿殊了,且一旦想及利大夫所谓的‘阿堵之盅’,更觉得不便提及了。
    韩锷如此苦习,倒不只是为了四月初十的艾可之约——当然紫宸中人相邀,绝不会是好耍的,主要倒是为了近日的新败。这一败梗在他的心中,弥久弥新,那芝兰院中的人的一句话常常响在他的耳畔:“连我你都打不过,还碰什么俞九阙?”
    韩锷一向少与人争,但于自己修为上,却一向要求极严。他也不知自己练剑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小到大,苦苦修为。——照说他在世路上并无所争,并不以欺压他人以为能事,那又是为什么这么辛苦练剑呢?
    只是为了,感觉自己还是个男人吧?在苦苦修磨,遇挫愈坚中感到自己心中骨中的一份清刚之所在。这已成为他根本的立身之道了。否则,浊世尘流,他在其中如何自恃?如何自省?如何自悟,又如何自定呢?
    “海鹤阶前鸣向人”,阿姝轻轻念道。
    晚风中,韩锷正在练剑。鹤门十九式中的最后一式就是“海鹤阶前鸣向人”,韩锷一向最爱这一式,阿姝也最爱看他使这一式,那其中的一股清逸之气当真如海风般新意盅然。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好快。这一天已是四月初十的早了。韩锷抬抬头,看看他四更即起,练剑一个时辰后犹未明亮的天,知道,阿姝今天不会再来了。他们甚至都没有道别,但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她也许知道他今日之约,也许不知道,但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而他,一入剑道就什么都忘了,包括阿姝,包括余婕,甚至包括方柠……
    韩锷心里暗叹了一声,也许失去什么都并不可怕,只要,他掌中指中,还有——剑。
第五章:座中醉客延醒客
    曲江池就在长安城的东南角;这里的地势起伏较大,低处有一个长葫芦状的小湖;占地数百亩,水面弯曲,称名曲江。时值四月,正是曲江池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湖中碧波荡漾,轻舟沓沓,近岸菖蒲、菰米也都长得青葱茂盛。湖东面地势较高的地方,即是所谓的芙蓉园了。
    伫马于这高地之上,游目四顾,整个乐游原也就尽在眼底——有汉一代,这一带地方本还叫做乐游原的,本朝以来,才更名曲江。数年之前,芙蓉园废久重修后,这块高地上又一次变得亭台茂盛,花柳遮颜。长安城外,可惜顿又少了个举目迎风、廓然寥落的所在。
    韩锷皱着眉望着芙蓉园中的花柳繁华,心里不由略觉郁闷:大家想腼怀的总还是盛唐的繁华,而不是汉时的雄阔了。
    他情知今天必然会见到很多人,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紫宸艾可今日不惜工本,包下整个芙蓉园,不就是为了当着天下之人面将他痛加折辱吗?这个长安,看来,也真的是住它不得了。
    水阔天高,何妨远翥?——他仰着头想。
    只是、又走到哪里去呢?韩锷微微一低头:方柠,若共你双驹并辔,鬓语眉笑,则天下之地,何处不可为家?而如果只是单身孤骑,一剑纵游,那么海角天涯,又何必为家?他抬眼望向西方,不算太远的陇山之西,就是那以生民之苦甲于天下的陇中了。“陇中苦、甲天下”——那里,倒颇和自己眼下的心境。只要救得小计,何妨抛绝繁华,陇中小住?清苦清苦的日子,咸涩咸涩的井水,枯瘠而又枯瘠的土地……自己座下的斑骓,近来不是已闲得日见发胖了吗?而自己心头的欲望,不是从与方柠一面之识后,也日渐滋生?也是个该瘦瘦身心的时候了。
    芙蓉园中,这时正可谓冠盖云集。“长安城中、没有江湖”,那本是长安城外江湖汉子们的愤激之语。其实做为关内的中心,兼主全国政局大事的长安,城中岂乏人材?年深月久,浸染也厚,长安城中的技击名家真可谓支派林立。只是,在这么个内塌自闭的政治结构里,就是技击,浸染久了,也早已不再是江湖之事,而被裹挟入他们的那个政治了。
    今日,怕是长安城内凡称得上名号的技击之士都被延请入这个芙蓉园了。大家彼此多半相识,亲疏不同,各就所好,也就三三五五,各自簇坐成一席一席。只听东首有一人低声笑道:“紫宸好风势。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少在江湖露面,没想今日为了一个韩锷居然摆出了这么大个场面。”
    他说时笑看着身边的筵席之盛,口里淡淡,心中却全是艳羡之意。
    旁边一人嗤声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姓韩的他是得罪了谁?袭亦惺也还罢了——以他的脾气,就算吃瘪,也不过要自己找回场子。那吕三才岂是好惹的?他的事,不也就是艾哥哥自己的事?所以我说,今日的事,倒不是为了什么龚亦惺,也不是为了紫宸,甚或不是为了吕三才的面子,而是为了艾哥哥他自己的面子。嘿嘿,他虽说对那吕三才不冷不热,可别人得罪了他这个三公子可还是万万不行的。”他口里提及艾可时却只道“艾哥哥”,语意中颇有戏谑之味,同时却又有着一丝怯惧。
    旁边一人道:“呵呵,韩锷之名在下也闻之久矣。他年纪该不大,最初出道的时候人还只称为‘长庚剑’,后来加了褒语,变成什么‘山猿海鹤’了,到最后,连‘太白剑客’这等响亮的字号都扛出来了,今日咱们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他语意里似颇有不满,可这其实还不算对韩锷本人的不满,却是对他那所谓名声的不满。——人生在世,固多相厌相恨,其实又何曾真的恨着什么本人了?大家是闭着眼睛其实并不看那个人的本人的,恨的只是他身上被自己或被人强披上的风采与光环。在座之人对韩锷“太白剑客”四个字的名号可以说多有耳闻,但多半不喜。以居处为字号本是江湖中人对于真正的名家高手的一份尊许,以前众人还多半可以背里讥刺韩锷浪得虚名,可自从他于董家酒楼楼头剑退龚亦惺与吕三才后,众人这背后的腹诽也就不那么自信了。但不满毕竟还是不满,所以今日一得约请,人人表面淡淡,其实个个涌跃而来,倒要看看这享名极盛的“太白剑客”是何形状。
    “唏——律律”,只听一声马鸣传来,一骑马在芙蓉园外扬起一地轻尘,正飞奔而来。那马鸣悠长,只闻其声,就几可断定是匹好马。座中已有一人道了句:“好大的飙劲!”
    说话间,一匹马儿已冲入芙蓉园中,它煞得好急,前腿上面的筋肉一崩,登时由飞奔之态转成嘎然止住。座中已有人脱声赞道:“好马!”
    马上却是韩锷,见在座中也有一二旧识,不由点头微笑。那被他打招呼的人却面色尴尬:今日本是紫宸之宴,大家都知道韩锷与紫宸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也没人想得罪紫宸,显得与韩锷有过交游,那面色也就不由得不尴尬了。
    韩锷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脸上浮起一丝略带苦意的自嘲,开声道:“紫宸诸君,不材韩锷已依约而至,主人却还没到吗?”他近日心里颇多愤激,所以举止之间倒少了一分飘然高举,而多了不少少年飙劲。只见他长剑挂鞍,长身相问,只此一番举动已引动不少恶意。却听一个阴阴阳阳的声音道:“期君不至,累人久候。韩兄,罚酒一杯吧。”
    那人却是从后面亭子里转出来的。只见声到人到,而人未到,杯已先到——那杯与其说是个杯,其实大得已不算是杯,而象一个酒瓮。只见一个三脚的青铜酒爵挟起一片风声,在空中已向韩锷面上直击而来。
    那青铜爵好大,竟不是平常用来饮酒的——阔近半尺,而是平日郊庙祭祀里才会用到的祭器。韩锷一扬眉,他万没想到艾可竟一点客套也不讲,一上来就跟自己来上这一套。
    他看出那青铜爵来势里蕴力奇巧,一时也猜不出到底是何家何派的功底。他来不及看那说话之人,却猛地张口一咬,那青铜爵于眨眼间已然飞至,韩锷一咬就咬住了杯沿,可一口钢牙还是如受重力,他就势向后一倒,卸去那酒爵上的劲力,趁势也把那爵中之酒向口中倒下。他这可不是饮,而是倾江倒海的倒了。那大爵中装了好有两三斤的白酒,其中小半就这么半泼半洒地被倒入了韩锷口中,其余大半却全泼湿在他肩颈上了。
    韩锷饮罢,侧头轻轻一吐,那酒爵已被他唾弃于地。他注目向那小径上行来的迎客之人,淡淡道:“艾兄?”
    艾可也没料到他接酒接得这般颇有洒然风势,面上神情一郁。只见他身着茜红之衫,皮肤甚白,越显得那纱衫颜色轻亮。韩锷一愣,倒没想到他一个男子会穿得这么轻倩。只见艾可身形削瘦,双肩下溜,有如女子。脸相还算好看,却有着一般男子所没有的妩媚体态。可他的神气颇为骄横,下巴也没有一般男子的方直,而是略显尖圆。
    那艾可年纪颇青,脸色也颇青,阴阴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富家贵户出身的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度。韩锷心头一愕:这个人怎么好象哪里见过?
    ——正主出来了,双方又已在暗地里交过一次手,场中一时不由一寂。猛地却听一个小孩儿震天价地喊起来:“好!接得好呀!”那小孩儿似乎还嫌自己的高声不够,噼里叭拉地使劲地鼓起手掌来。他一双手儿这么使劲地拍下去,只怕不两下就要满掌通红,火辣辣地疼,他却全不顾忌,口里只大喊大叫道:“好呀!”
    韩锷含笑看去,那孩子正是小计。因刚才场面一紧,他才得空从抓着他的一个侍卫汉子手里挣脱出身来。想来这些日子闷得也久,那“好”倒不象是为了叫好才发,而是为好容易才有机会出出这些天白受的鸟气。
    他才挣脱出身子,一扑就已向韩锷扑来。他身边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脸色一沉,恼他轻薄,伸手就要抓。只见那汉子好有四十许年纪,硬梆梆的象块枯木也似。马上的韩锷的一双眼却忽盯到了他的手上。在座的一般人还没有注意,却有十几双于此道浸淫已久的眼睛忽盯到了他两人的身上。只见马上的韩锷人没动,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庚却似乎已瑟瑟欲动。那个人的一只手却也在空中忽然僵住,僵过后有如冬后之蚓,冻凝干硬,他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也仿佛冬后僵蚓,支脉斑阑。只见他铁腕回扣,距自己腰间尚遥隔一尺,却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挂的那把配刀般。韩锷眼中的光芒忽盛,他伸指轻轻弹了弹自己鞍侧,剑鞘中似乎都隐隐传来一声无音的啸叫,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间佩刀却忽“嗡”然长鸣起来。——这两人刀剑虽未出鞘,却似乎一见之下,已忍不住低吟。
    座中人此时大半都已感到了,不由都呼吸一紧。只听一人低声道:“好啊,一碰面,四明刀客就与韩锷对上了。”他们正要看热闹,却见艾可却于此时恰恰踏上一步。这一步,就已隔在韩锷与那路肆鸣意气交激之间。韩锷与“四明刀客”路肆鸣神情就微微一松,座中人却也对艾可踏上的那一步不由升起一丝佩服。这一步拿捏之稳果非寻常。却有几个侍卫这时才后知后觉,向已奔出了好几步余小计抓去。韩锷在马上忽然长身而起,一掠就已掠到了小计身畔,伸手一把就把他的小脖领抓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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