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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卧不安,听得回来的人报道,明朝的使臣带了十八名随从,还有几名女眷,个个人强马壮,袍甲鲜明,全不似预料中的受到袭击,衣甲不全,马疲人倦的样子。至于额吉多连同的五百骑兵,更是连一个影子也见不到。也先吃了一惊,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额吉多与麻翼赞武功高强,人又精明,还有五百骑兵与沙涛的喽兵相助,绝无失手之理。纵算失手,也总该有人逃回报信,怎的却一个也不见!难道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无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栈请使臣到太师府中相会。
也先是瓦刺的太师,又自己委任自己做这次议和的全权大臣,依照礼节,云重也当去拜访他。于是带了四名随从,还带了一辆骡车,前往拜会。
也先一早起来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得到卫士的报告,说是明朝的使臣已经来到,还跟有一辆骡车。也先心中暗暗纳闷,想道:“难道他们带了一骡车的礼物来,这些礼物一定是笨重的东西了。”立刻打开中堂,将侍从留在阶下,请使臣登堂相见。
云重相貌轩昂,意态凝重,在两行卫士的刀枪剑戟丛中穿过,傲然不惧,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见,不觉呆了。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这一刹那间,另一个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从心头掠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云靖,在瓦刺牧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少年简直一模一样。
云重上前相见,送上中国皇帝的礼物,无非是玉如意汉白玉之类,那是两国往来的礼节,作为对别国大臣的一种敬意,虽然也是贵重之物,但却并非特别的珍宝。云重向也先转达皇上的问候,不亢不卑,完全适合大国使臣的身份。也先请都姓名,听说也是姓“云”,心里先吃了一惊,强笑说道:“真巧极了,三十年前来的那位使臣,也是姓云。”云重笑道:“还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爷爷出使,三十年后是他孙儿出使,请教太师,这也算得是个佳话吧。”也先面色倏变,急忙干笑几声,道:“佳话,佳话!”惊惶失色,手足无措的神情,都表露了出来。云重得意之极,哈哈一笑,逼紧一句道:“我这次出使,事先也学会了养马的本事,必要之时,也准备在贵国久留呢!”
也先尴尬之极,连连干笑道:“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哈哈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咳了一声,捻须说道:“云大人此次出使,敝国有失远迎,老夫在此告罪了。云大人远涉关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说此番话,一来是想扭转话题,二来是想侧面试探他路上有否出事。云重冷冷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踏入贵国国境之后,偶而遇过几个小贼。”也先吓了一跳,随即想道:“若是几个小贼,那就不会是额吉多他们了。”连忙说道:“在什么地方遇的贼人?云大人记得么?那些地方官有亏职守,待我立刻将他们撤职查办。”云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没有丝毫损失,我私人还有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要孝敬太师。”也先眉开眼笑,道:“云大人何用这样客气。”云重道:“请太师准我的随从将车上的礼物拿上厅来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车上装的果然是礼物。这些粗重的礼物,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到底是中国使臣的礼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强,难以对付,难得他竟先对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对礼物的贵重与否,倒在其次,满怀高兴地一面谦让,一面叫人闪开一条道路,让云重的侍从将礼物扛上厅来。
云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时,只见云重的四个随从,扛着两个麻袋,走上厅来。也先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中国的土产,暗笑云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顿,忽听得“哎呀”一声,在里面传了出来,袋口一开,两个被捆缚得像傻子一样的人滚在地上,其中一个还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个草书的“贼”字。云重笑道:“就是这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请太师笑纳!”
这两个人不问可知,自是被俘虏的额吉多与麻翼赞,他们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头昏脑胀,忽被解开穴道,骤见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见也先,还以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师--”
也先骤吃一惊,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间,便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们这两个小贼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来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进天牢,让我裁处。”额吉多、麻翼赞吓得魂飞魄散,只听得同伴卫士轰然大喝,将他们的声音掩盖过去,连拖带拽地把他们拉进后堂。
云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师日理万机,值不得为两个小贼费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将他们擒献。”也先面色涨得通红,道:“这两个小贼,真是丢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处罚,重重处罚!”云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让他自说自话。也先越说越慌,须知这二人是他帐下数一数二的武士,还带有五百铁骑,尚有沙涛协助,竟然给云重轻描淡写地全都解决,还活捉了来,也先怎得不惊?更兼云重看着他的那副神气,就像审问一般,也先自说自话,说到后来,面色由红转白,简直不知所云。
云重见也先窘态毕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够受的了,且罢,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横生枝节,误了和谈。”于是微微一笑,道:“一国之内良莠不齐,有几个小贼,亦是寻常之事,太师不必介怀,咱们还是商谈和约吧。”也先松了口气,道:“云大人说的是。”云重取出一本小折,递过去道:“这是我们的和约草案,请太师过目。”那是于谦拟定的和约,主要内容很简单,无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双方永不再动干戈之类。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国“太上皇”,必须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语。他本来另订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辽金两国所订的和约前例,要明朝国君自居于小辈,与瓦刺缔为“叔侄之国”,并要每年缴纳三百万两银子,五万匹绸缎,总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却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费尽机谋,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着了他的把柄。这时被云重的威仪镇慑,也先有如被冲败了的公鸡一样,自己所拟订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来。云重正容说道:“中国是礼仪之邦,而今意欲与贵国缔为兄弟之国,以往之事,一概不咎,这和约两不吃亏。若太师堂有三心两意,以为中国可欺,那么我们边关亦有十万雄兵,也可以和太师周旋一下。”云重的话说的有柔有刚,极为得体。也先上次侵入中国,虽然在土木堡大获全胜,俘虏了明朝皇帝,但接着就在北京吃了一个大败仗,被赶出雁门关,说起来这场战事,互有胜败,谁都不能以战胜国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约实是公允之极。也先盛气已折,心中想道:“这使臣难以对付得极,简直比当年他的爷爷还要厉害,再拖延也讨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顾虑到阿刺的内忧,于是只好接过云重的草案,约好待瓦刺国王过目之后,再定期商谈。
和议谈得甚为顺利,不过十天,双方都已同意签字,就以中国所提出的和约为依据,只不过改了些个别的字句。双方谈妥: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们的“太上皇”回国,这时被俘的皇帝祈镇亦已迁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宫之中,待以国君之礼了。在和议商谈的期间中,张丹枫曾派人送信给云重,邀云重到他家中一叙。云重记着世仇,虽然对张丹枫已无恨意,但亦不愿前往。张丹枫也没有来看他。
转瞬便到了明朝使臣离开瓦刺的前夕。这一晚云重兴奋非常,在客栈中踱来踱去,睡不着觉。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两个人兴奋非常,睡不着觉。这两个人便是张丹枫和他的父亲,不过他们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张宗周是在兴奋之中又带有极深沉的悲凉,这时,正在花园里倚着栏杆和张丹枫说话。
这几日来,张宗周似枯槁的树木一样,春风虽已吹拂大地但枯树上却没有一枝新芽,一片绿叶。他把自己关闭在书心之内,连儿子也很少说话,对明朝使者到来的消息,他也绝口不提,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为他担心,张丹枫本来想去拜会云重,也为了父亲,不敢离开家门半步。
这一晚,张宗周突然将儿子唤来,父子俩在花园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语,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张宗周叹了口气吟道:“今夜园中月,明年只独看。”斜倚栏杆,遥望云海,似首想透过云海,看到他梦中游遍的江南。张丹枫泪咽心酸,叫道:“爹爹。”张宗周凄然一笑,忽然问道:“听说和约已签,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国了,是么?”这还是第一次问及明朝的使者。张丹枫道:“是的。”张宗周道:“这位使臣也是姓云的,是么?”张丹枫道:“是的。”他心中已想过千遍万遍,云重既不愿见他父亲,他也不敢将云重的身份告诉老父。张宗周道:“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当年的云靖还强!”他还未知道这位使臣就是云靖的孙子。张丹枫含笑点了点头,张宗周忽道:“枫儿,那么你明天也该走了!”
张丹枫心中一震,这愿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从他的父亲口中说出来,他的心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亲永无再见之期了。生离死别,昔人所悲,何况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张丹枫抑住了心头的颤动,明知父亲不会答应,仍然问道:“爹,那你呢?”张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东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这是最后一次照料你了。”张丹枫心情激动,冲口说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这儿伴你。”张宗周柔声说道:“不你要走!你年纪还轻呐。澹台将军和你一同走,我已经告诉他了。”
张丹枫道:“澹台将军也走?……”下面的一名“那么你岂不是更孤单了?”说不出来,张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将军--”忽见面前人影一闪,澹台灭明奔到面前。张宗周笑容未敛,正想说道:“话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得澹台灭明气吁吁,颤声说道:“主公,不好了!”张宗周从来未见过澹台灭明这样慌张,问道:“什么事情?”澹台灭明道:“咱们的府邸已被人包围了!”张丹枫凝神一听,果然听出了外面的人声。张宗周还是神色如常道:“那么咱们就出去瞧瞧。”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跳上墙头,只见府邸四周围了几层,对着正门还有一尊红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药运用到战争上,当年横扫欧洲,就仗着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来对付张家。在红衣大炮的后面,一排并列着三骑健马,那是额吉多麻翼赞和青谷法师的师兄白山法师。
蒙古兵点着松枝火把,一见张丹枫站了出来,轰天价的大声吆喝,张丹枫力持镇定向下面发话道:“你们来做什么?”他运气传声,有如龙吟虎啸,将蒙古兵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额吉多拍马上前,对着墙头,大声笑道:“张丹枫,今日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你要死还是要生?”张丹枫道:“怎么样?”额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动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缚了。只留下你的父亲可以不缚,然后打开大门,让我们将你们父子带去交给太师,由太师发落。”张丹枫“哼”了一声道:“若然不呢?”额吉多道:“我留点时间,让你们想个清楚。这尊大炮,你该看见了吧。你任武功再强十倍也难抵挡。限你们五更答复,若然敢道半个不字,还想抵抗的话,那么对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们开炮!”
张宗周道:“枫儿,下来。”张丹枫和澹台灭明走到张宗周面前,张宗周道:“看来也先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们走吧!你和澹台将军一身武功,相机可以逃走!”张丹枫道:“不能!我们绝不能让你受也先之辱!”张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声笑道:“好志气,好志气!咱们两三代来,在瓦刺屈辱求生,气也受够了。而今中国已强,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让我和家人死在这儿,你们从后门杀出!”张丹枫斩钉截铁地道:“不能!”澹台灭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处。”张宗周含泪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们了。”张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亲两代,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刺的兵力与明朝再争夺江山,不惜在瓦刺为官,替瓦刺整军经武,费了多少心力,把瓦刺变成强国,不料到头来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国家几乎被瓦刺所灭,而今连自己一家,也要毁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传来了额吉多的叫声:“想好没有?最迟天亮我们就开炮了!”张丹枫枉有一肚皮智计这时也想不出办法对付,看着父亲那悲愤的神情,心中无限焦急!
这个时候,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一个焦急非常,这个人却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脱不花自然知道和约已经签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也料到张丹枫必然会跟随明朝的使臣回国,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亲也看了出来。这日晚间,也先喝了几杯酒,意兴甚浓,对女儿笑道:“你不必伤心,我看张丹枫明天未必会走,我有法子将他弄回来。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给你拿下来。花儿,你瞧爹多疼你!”脱不花又惊又喜,再问父亲之时,也先却只顾喝酒不再说了。
这晚,脱不花满怀心事,不知父亲弄的是甚玄虚,午夜时分,忽听得外面客厅有人说话,脱不花忍不住悄悄起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客厅内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也先,另一个则是他们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脱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静听。只听得父亲问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们的礼物齐备么?”窝扎合道:“都齐备了。”也先道:“姓云那小子真不好对付啊,谢天谢地,他去了我可安乐了。”窝扎合道:“太师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说我有病吧。反正有国王送他们出城,也够隆重的了。”
脱不花见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关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兴趣,正想回去睡觉,忽听得父亲问道:“那尊红衣大炮,威力极大,你看炮声会不会传出城外?”窝扎合道:“张宗周的府邸离城门十里有零,这炮声可传十里,天亮之时,他们已经出城,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就是听见,也不过像爆竹一样的声音,不会起疑的。”脱不花吃了一惊,只听得窝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们在炮口之下,还不乖乖地自己绑来听太师发落么?”也先道:“张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张丹枫,更是吃软不吃硬,我瞧他们是宁死不屈。”停了一停叹口气道:“张丹枫文武双全,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他不肯为我所用,还处处和我捣乱。这样的人若放他回国,终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愿他如你所言,降顺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顾脱不花的伤心,将他除了。”原来也先在那日事后,盘问额吉多与麻翼赞,知道计救云重,活捉沙涛,消灭也先派去的五百铁骑等等事情,都是张丹枫干出来的。也先又惊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轰之策。但在明朝的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