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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来?世间多少事令人伤心,你哪有这许多眼泪?”云蕾被他勾起心事,泪又滴下。张丹枫道:“其实人生最多也不过百年,多少大事情还做不完呢,个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云蕾一跃而起,怒道:“你倒说得风凉!”张丹枫见她已肯开口说话,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你爷爷牧马二十年,这确实是对你们不起,可也无法挽回。你爷爷之死,却与我无涉,我再三说及,你都不信我么?”云蕾想起这羊皮血书,乃是爷爷在牧马之时便已写了,可见爷爷纵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报仇,更是伤心泪下。
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刚手法,功力非凡,我听师父说过,当今天下擅长大力金刚手的,只是有限几人,尤以董师伯最高,看来你哥哥乃是董师伯的高足。”说完之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云蕾忍不住说道:“我哥哥的艺功正是董师伯所授,这也惹了你们?你唉声叹气,却是为何?”张丹枫道:“想我们三人,都是同门手足,原应亲若一家。而今却被死去了的人,隔开了我们活着的人,令我们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这岂不可哀!”云蕾如受一棒,急急避开张丹枫投掷过来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语。
张丹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相谅,那么咱们还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伤心。”云蕾忽道:“且慢。”张丹枫回头说道:“嗯,你本是冰雪聪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云蕾又避开张丹枫的目光,道:“你我之间,已是无话可说。周大哥呢,你将他劫到哪里去了?毕老前辈呢,你可见着他么?”张丹枫心中暗笑,说是“无话可说”,偏还有那么多话,笑道:“山民大哥对我敌意甚深,我已将他击倒了。”云蕾道:“什么?”张丹枫笑道:“他被樊忠带出后门之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将来到,我怕他们撞着,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劝毕老前辈与他速速乘我的白马离开,他不肯听,我只有将他的穴道封闭,由黑白摩诃先去阻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程,三人同乘白马不须一刻,便将他送到蓝家。我的点穴手法,有轻有重,轻者过了一个时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约已在蓝家喝压惊酒啦。”云蕾又是佩服,又是惊奇,却淡淡说道:“你一晚之间,竟做了那么多事。”张丹枫道:“我的白马日行千里,这算得了什么?”
话说完了,云蕾又是黯然不语,再度避开张丹枫投过来的目光。这时旭日东升,已在青龙峡上空,布成了缤纷夺目的绵幕,春色将残,杂花生树,梨花如雪,晓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丽清幽。张丹枫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烦你交给翠凤姑娘。”云蕾并不回头,反手接信,她明知与张丹枫不免一别,是以强自压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伤心。张丹枫叹了口气,骑上白马,缓缓走出山谷,马蹄踏着零落的花瓣,放声歌道:“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是宋人王滂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而今由张丹枫唱出,却别有伤心之处。云蕾听得如醉如痴,心道:“我虽然恨你,但我这一世绝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爷对我何其残酷!”
歌声回旋,花瓣零落,张丹枫的影子又不见了。云蕾凝着泪珠,沐着阳光,跟着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时分,云蕾回到饮马川寨主蓝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过了众人给他摆的压惊酒,正在与群豪谈论。毕道凡一见云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丢下你一人先走,本是挂心,可是一想到有张丹枫暗中照应,我就无顾虑啦。”言下之意,对张丹枫竟是十分佩服。蓝天石也道:“咱们费尽心思救不了人,张丹枫一来,事情便轻轻易易地办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测。”对张丹枫敌意甚深的郝宝椿也道:“看来此人也是个热血汉子,咱们以前可错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张丹枫。周山民看了一眼云蕾道:“可惜他是云相公的仇人,要不咱们真该好好与他结纳。”云蕾面晕红潮,默然不语。石翠凤道:“云相公,救出山民大哥,你也有功,你怎么不说话呀?”
云蕾道:“我有什么功劳,我不过是棋盘上任由摆布的一只小卒罢了。”石翠凤好生不悦,道:“谁人能摆布你?”云蕾其实是心有所思,冲口而出,被她一问,不觉哑然失笑,却又黯然说道:“我是说我是由命运所摆布,不能自主。”众人相顾愕然,不知她何以没头没尾,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周山民忽道:“真是的,你与张丹枫结下宿世之仇,岂不正是命运的摆布?”要知周山民虽是对张丹枫渐有好感,但一想起云蕾对张丹枫所藏的深沉情感,便不觉黯然自伤。
石翠凤道:“你们怎么像和尚谈禅似的说个不休。云相公你是不是还进京?”正想说要跟“他”同去,云蕾忽道:“嗯我几乎忘记了,有一封信要交给你。”石翠凤道:“张丹枫何以有信给我?这倒奇了。”又道:“你与他既是有仇,却又如同好友一般,这也真奇!”边说边拆开信,叫道:“原来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么急事要我回去?云相公,这信封里还套有另外一封信是交与你的,不,是托你转交给阁老于谦的,呀这可不是他的字迹呀!”再看下去道:“原来交给你那封信又是另一个人写的,怎么要这样辗转相托呢?”云蕾接过那封信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托云蕾转呈阁老于谦。云蕾的心卜卜地跳,这字迹竟然是张丹枫的!是张丹枫怕自己不肯接受这份人情,还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凤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说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你又要进京,咱们不知何时再见?”云蕾正喜摆脱了石翠凤的纠缠,笑道:“有缘自能相见。”众人都当作是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不觉哄然大笑,把石翠凤弄得粉面通红。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东西,毕道凡到华山避祸,周山民也不敢在关内久留,准备仍回山寨。云蕾单身匹马独自入京,石翠凤与周山民送她一程,依依不舍。将分手时,云蕾忽道:“凤姐,你先回去,我与周大哥有几句话说。”石翠凤眼圈一红,若是往日,定然生气,又要骂云蕾心中只有义兄,没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舍命救过她,脾气发作不出,只好咽下闷气独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张丹枫当作奸贼,如今看来,他倒是个浊世的奇男子。你到京中探个明白。若然你的爷爷不是他家害的,牧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杀他一家报复。”周山民昨晚想了一夜,想起各有缘分各人情有所钟,不觉心灰意冷,他本是侠义之人,伤心之后,胸襟反觉比以前开阔,是以说出了这番话。云蕾听了大为感动,说道:“此事后谈。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不,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说罢取出一枝珊瑚,递过去道:“现在这珊瑚也该物归原主啦!”周山民见了面色一变,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正是:
接木移花施妙手,姻缘有定莫强求。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罗汉绵拳将军遭险着 金刚大力怪客逞奇能
这珊瑚乃是云蕾送与石翠凤的聘礼,周山民如何敢接?云蕾格格一笑,说道:“这本来是你家的东西嘛,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现在物归原主,岂不应当?”周山民微愠说道:“云妹,咱们分手在即,你何苦与愚兄开这个玩笑?”云蕾面色一端,忽然庄容说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汤蹈火,亦所不辞。”云蕾笑道:“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见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恼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这也罢了,却何必行这移花接木之计?你岂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正想发话,只听得云蕾说道:“那石姑娘对我一片痴情实是可怜。我岂能长此相瞒,误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与我何干?”云蕾眼圈一红,道:“我无父无母,有了为难之事,不求你还求谁呢?我这件麻烦事只有你可以代为解决。叔祖和轰天雷石英又是相识,最适当不过啦!”周山民道:“什么,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云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么?我又不是要你马上成亲,你急什么?我只求你收回这枝珊瑚,到有了适当的时机,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这也不肯么?”周山民见她说得可怜,而所求的事情又并不悖乎常情,无可推托,只好收了。云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谢,跨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爱是悲!
云蕾一路无事,数日之后到了京师。北京自金代中叶建为中都,已具京城规模,到明成祖自南京迁都至此,悉意经营,建成了世上无双的名都。云蕾进得城来,但见紫禁城内殿宇连云,鳞次栉比,市内街道宽广,百肆杂陈说不尽一派繁华气象。云蕾先觅了一间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没有一个熟人,那于谦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见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军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应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蓦然间她脑海中又现出哥哥那副对张丹枫仇恨的眼光,不觉叹了口气心道:“当日匆匆忙忙,无法对哥哥说得明白。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便拼着受他责骂,都把心事说与他听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报仇,那又如何?张丹枫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岂能伤害于他?呀,也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悦,与对“复仇”的担忧混在一处,悲喜交织,有如春蚕作茧,无法自解。可是哥哥总是要认的啊!到哪里去找哥哥呢?这倒不是难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张风府来。
张风府以前曾对她说过,说若然她与张丹枫有机会到北京的话,定要请他们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给她。云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渐渐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来到了张家。
张家虽还算不上是富贵人家,住宅亦颇宽广,从外面看去只见一道围墙,墙内树木扶疏,里面只有四五间平房,云蕾不觉纳罕:怎么留了这么多空地?继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张风府乃是锦衣卫的指挥,家中自然少不了宽广的练武场所。”
云蕾扣门求见,那管门的将云蕾仔细打量,好一会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对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外客。”云蕾气道:“你怎知他不肯见我?”那管门的道:“张大人早有吩咐,这几日除了御林军和锦衣卫的同僚之外,余人一概不见的。”云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请来的,怎么不见?”那管家的又打量了云蕾一眼,摇摇头道:“我不相信!”神气之中显有轻视之心,好像是说:“你这个小哥儿有什么来头,我家大人会邀请你?”云蕾一气说道:“你不给我通报,我就自己进去了!”手握铁枝栏栅,用力一摇,指头粗的铁枝竟然向内弯曲。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说道:“小哥儿不必动蛮,我给你通报便是,见与不见,那可得看张大人了。”
过了一会,那管门的独自出来,说道:“云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进去。你从右边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个弯,有一道虚掩着的石门,你推门进去,我家大人在场子里边。我还要在此看门,恕不带引你了。”边说边打开栏栅,让云蕾进内。云蕾余怒未息,心道:“这张风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龙峡之时,说得似乎甚够朋友,今日我登门求见,他竟然不来接我。哼,到底是一个官儿。”
云蕾气愤愤地走到了场子外边,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对张风府说话,忽听得内面一阵刺耳的笑声:“嘻嘻,哈哈,哼,小心了!”这笑声竟然是澹台灭明的笑声。云蕾吃了一惊,推开石门,只见场子周围挤满了御林军的军官和锦衣卫的武士,张风府站在前列,见云蕾进来,遥遥点首示意,场子里澹台灭明正与一个武士比试,双掌相抵,忽然大笑两声,左脚闪电一勾那名武士扑通倒地。
澹台灭明笑道:“再来,再来!”又一名武士跳上前来:“我也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绝技!”澹台灭明笑道:“好极,好极!”那武士一挺腰坐马,“蓬”的一拳直捣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看他拳势如风,颇见功力,双足钉牢地面犹如打桩一般,下盘功夫更见沉稳。澹台灭明推了他两拳,只推得他上身摇晃,竟未跌倒。
云蕾大为奇怪,澹台灭明乃是护送瓦刺的番王,怎么却在张风府的家中与中国武士比起武来?张风府聚精会神地观看,云蕾不便找他谈话,只得杂在人堆之中,听众武士叽叽喳喳的谈论。
云蕾听众人谈论,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澹台灭明到京多日,与众武士颇有往来,自然免不了谈论武功各夸技艺。澹台灭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称,有些人便想见识见识他的武功,澹台灭明人颇爽快,兼之他也想见识见识中原武士武功,便请张风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证”。本来武林之士,彼此印证武功,事情极是寻常,可是因为澹台灭明乃是瓦刺国的第一勇士,这便暗含了“两国之争”的成份在内,武士之中有爱国心的,无不争着出来,以击倒澹台灭明为荣,因此气氛弄得甚为紧张,实非澹台灭明始料所及。
比试已进行了三日,澹台灭明连败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无敌。今日乃是最后一日,若然仍是无人能够抵敌,中国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丢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紧张沉重。
场中与澹台灭明比试的这位武士,乃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名叫杨威,有一身横练的铁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灭明的掌力,这时已拆了十余二十招。杨威用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硬拳硬马,拳拳挟风,威势亦颇惊人,澹台灭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铁琵琶”掌法,轻描淡写地将杨威的重拳一一架开,斗到了约三十来招,只见杨威汗如雨下,拳法渐乱。澹台灭明一笑道:“杨统领,你也歇歇吧!”身躯霍地一翻,拍拍拍连环三拳,把杨威双拳分开,倏地欺身一撞,将杨威撞得跌倒尘埃。澹台灭明道声:“得罪”,将杨威扶了起来,笑道:“这是第十场了,还有哪位赐教么?”
张风府再也忍受不住,跃出场心,抱拳说道:“我来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高招!”澹台灭明哈哈笑道:“久闻张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这回幸逢对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语之中,虽是对张风府推崇,其实甚为自负,这一战乃是两个“第一”之争,若然张风府输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试了。
张风府道声“领教”,与澹台灭明对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这乃是名家比武的见面礼仪,其实内中却是暗藏劲力,以逸代劳。澹台灭明自是识货之人,微微一笑双掌一合,还了一礼,手未分开,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着张风府的天灵盖劈下。张风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一挥,霎时之间,还了两如,澹台灭明虚虚实实,那一掌将劈未劈,蓦然手指一划,势捷如电,一个变招,双指径点张风府的腰胁软骨。这一下若然给他点中,张风府立刻要瘫痪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