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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疾步履冲入帐内,艾薇猛然抬首,两人几步之遥相望。
一身藏青,修长挺拔的身姿,是他,是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是她每一分灵魂都在呼喊的那个人。
蜜色肌肤,眼角似有泪痕,是她,是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胤禛唇张了张,欲唤她名字,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仿佛这一刻重逢,已过了千百年般长久,他双眸落在她怀中女孩身上,那有着娇美笑容的女孩双目紧阖,已陷昏迷,他面色顿变。
天际划过惊雷,一声霹雳顿时穿彻千里山河,整个营帐骤然一亮。
军医只觉得心口一凉,垂首便见剑抵胸口。剑刃寒芒尽露,流光溢彩,映着胤禛的眼,与剑一般无二的冰冷无情:“起来,跟我走。”
军医只觉得冷汗瞬间浸了出来,勉强稳住心神,眼已下意识地看向艾薇。
艾薇冲上前去,以手夺剑,剑刃刺破她肌肤,血点点渗出,顺着雪亮的剑刃蜿蜒而下滴成黑色的花。
胤禛用力欲拔。“你放手。”
“不,他不能走!”艾薇如无痛觉般死命握住,黏稠浓黑的血花狂肆地绽放着。“你要杀就先杀了我吧。”
胤禛双眸对上艾薇滢然欲泣的双瞳,他松开了剑柄,钳住她手腕,将她手指一根根剥开,一把推开她,重将剑抵住军医背心。“我要救的人太过重要。京城及各地地震、水灾、旱灾接二连三,暴动四起,这一路走来,多少人流浪卖儿卖女,西南这一仗再不能输了,你们知不知道?”他历声道。
艾薇心下一惊,不,不,不,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可怜的母亲。“胤禛,忻圆快不行了,他不能走”她含泪哀求,言语至此,已痛肠欲裂,惨然大恸。
剑似一颤,却未曾松开半分。
“她是你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艾薇脸色白得碜人,浑身发抖,整个人好象一碰就会碎掉般,“我对不起你,可我求求你,她快不行了,她是你的女儿”
胤禛重重一震,脚下踉跄,天旋地转,瞬间脑海中掠过千百个思量,却一个都抓不住,放下剑,若十四此去落入陷阱惨败,再无后继粮秣,定遭重罚;他亦能回京查出三阿哥里通外贼的证据,江山,宛琬,女儿也许都唾手可得……
可自离京,他一路行来,但见沿途各处皆有民夫衣衫褴缕,面呈菜色。全国各地地震,洪灾刚过,又久旱不雨、饥馑、瘟疫传染;而纲纪衰弛,更非一朝一夕,自京而下贪风日炽,库帑日绌,生民乏食,物价腾贵。因户口混乱,难以掌控赋税,各地官吏趁机勒索,贪污渎职,酷吏诬刑。有心人广散谣言,天灾异象,愚民惑众,四处暴动,盗匪虐民。帝国这床貌似尤闪着光辉的金绣缎被下,早已爬满一只只蛆虫,污水横流,腐臭不堪。
他要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人生中最悲惨的境地不是挫败,不是生离,不是死别,而是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万千思绪,一霎决定。
明明如此短暂,却凝重如漫长一世。
胤禛侧过脸去,脸色雪青,艰涩道:“——我别无选择。”尤滴着血的剑抵住军医抖瑟起身。
“胤禛!”艾薇凄历惨叫,泪水不知何时早已纵横双颊。“你不要让我恨你!你不要让我恨你!”
一口血腥涌上胤禛喉间,生生咽下,不能回头,手在颤抖,脚似钉住却依旧麻木绝然的向外走着,每一次移动的瞬间,一步步踏踩的皆是他流血的心,痛至难以呼吸。
踉跄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寂静如墓。
一阵疾风扑来,灯芯一闪,折焰而灭,帐内漆黑一片,风在四周流动,阵阵卷来,欲将一切都卷带离去,忻圆的热度一分一分流逝,艾薇害怕得想狂叫,无人可唤,千万把刀挥砍而下,心已针砭刀刺至麻木。
她紧紧贴着忻圆的面颊,缓缓阖上双眼,无一丝哭泣,绝然而又悲戚的哀默。
夜色如墨,乌云遮住了星与月,天地漆黑一团,转眼又露了出来。
第五十二章
青海巴颜喀拉山东西纵向,绵延数百里,一条沫江聚积了高原、雪山的涓涓清溪,汇成滚滚洪流,以一泻千里之势,横空切穿,形成“当西南之锁钥,扼川藏之咽喉”的天堑,其旁支河道自明朝起逐渐干涸淤塞形成一条狭长通道连接着更庆、白玉两镇。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了死亡的气息。胤禵清楚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血腥味,他快马加鞭。
白玉镇。
死寂,一片可怕的死寂。
墙塌屋颓,遍地狼藉,燃烧未尽的屋梁冒着滚滚浓烟,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污,残肢断臂流出的鲜血有的已凝结成团,有的依然汩汩的流着鹜鹰在低空盘旋不已
胤禵及身后大队骑兵,伫立在镇口,浓浓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四处皆余烬未尽,纵使敌寇撤退的快,必未跑远,胤禵正欲探明方向再做追击,见土墙上挂着一人,浑身污血,被箭透身穿过,钉于土墙,嘴唇似在微微颤动。
胤禵才挥手示意,已有性急亲兵上前呼问,那人几是死人,听见呼声,微微抖动了下眼皮,努力伸指向北。
白玉镇向北正是相隔数里的更庆镇,也是原定与法喇所带一队人马汇合处。
一瞬间,胤禵的坐骑已蹿了出去,指向北方。“杀!”
士兵们齐声应答,齐刷刷地抽刀出鞘,仇恨和愤怒燃红他们的眼,横刀跃马赶来,就这样空空而归,如何能心甘。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往北追去。
遥见西北隆山寺旁,聚集番僧无数,手持刀箭,企图阻截射箭。胤禵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些番僧并没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欺民的伎俩,忽见铁骑纷至,其势凶猛,呼啸一声,慌四散奔逃。胤禵持箭射中首领,得知此次大策零敦多布手下善战的唐努乌梁海骑兵不过才千余名,其余大都是临时招来的僧侣。他眸中烈火燃烧,似将一切焚烧殆尽般,夹紧马腹,向着北方峻岭行去,无数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纷纷踏踩过初夏青草。
更庆镇,巴颜喀拉山脚。
血色狼烟,四处尸首遍野,更庆镇,已赫然成了座死城!如唱响着无声的挽歌,众人四目相望,手心冰冷。
前哨快马来报,“报准都统,向南三里处,发现敌寇踪迹。”
“那还不快追。”还未等前哨话音落地,萨哈连已一骑当先,挥鞭而去。
副将岳钟琪夹紧马腹,追上法喇忧急道:“这镇看着有古怪,牦牛、羊、粮食四散,却无人掠夺,似只是要将咱们引向山里,可那巴颜喀拉山悬崖峭壁,实是个容易布埋伏处,雍亲王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天际云层滚动,微微似有声响,法喇一敛眉,扬手号令全军噤声,片刻,乌压压几千骑兵,皆勒马屏息静听,隐隐铿锵声响,一阵风过,又寂静无声。法喇眉头拢紧,“岳钟琪,”他稍稍停顿一下,瞬间决定,“你带着三千人马留守在此,如有异象,再行变动。”
岳钟琪应声颔首,速领三千骑退守一旁。
法喇指挥大军向着绵延丘陵行去,山路渐窄,庞大的列队延伸成纵队,铮铮声响自远处传来,如同天际模糊的远雷,若有似无,待行得更近些,声音便清晰可闻,那是刀剑砍劈刺杀间的撞击声,就在此不到一里之地。
“全速前进!”嘹亮军号声响起,刀刃交加的锵锵声密集响起,马踢声如潮水般踏过,群山之间豁然开阔,徒见一面阔五、六里天然峡谷,胤禵与大策零敦多布两军正绞杀一团,法喇、萨哈连、尼堪率众杀入,南北两军包围圈渐汇拢,阵型收缩,聚成两股尖锋状,正欲一举歼灭敌寇。
大策零敦多布见清军人马汇拢,渐抵挡不住,脸上忽露出抹诡异笑容,探指入唇,溢出古怪嘹声,四周唐努乌梁海人齐声应答,如浪潮涌退,四传开去,忽地他们全体扬鞭打马,状似毫无章法的四向奔散。胤禵、法喇目瞪口呆之际,四散的人马即刻变阵,成两翼形直奔向北,汇成大队,数千人马扬起滚滚尘土,御马如儿女,来去快如风,极迅速的消失于北方天际。
巨大的震动自地底爆发,惊雷霹响,爆炸声、冲天火光犹如游动的火蛇,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大地。一时间人仰马翻,惊呼惨叫、马倒历嘶、爆炸声不绝。
大策零敦多布疾驰中眯眼回望,抑制不住地咧开嘴扬天狂笑。突得清军内奸,他欣喜若狂,险山恶水如履平地,七昼夜不停奔波千里,精心策划布局,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隐秘遣人纵横挖通山谷地下,埋入火药,又以竹竿捅穿竹节,竿竿相连,内里装置长长的导火线,只派一小部分骑兵不停地骚扰先期而至的清军,受攻击后撤回,待追击的清军队形散乱疲惫时,早已四面包抄的骑兵则在一阵密集的弓箭射击后蜂拥而来,如此反复拖延时间,待清军人马大部队汇拢时,再嘹声撤退,潜埋在山上的人立即点燃引线。
待四周雷鸣惊爆声稍停,烟雾乱阵中,群蝗般的箭雨从四处射来,箭弩破空穿过,锐响不绝于耳,箭劲力威,透骨穿过,清兵只听得自己骨头应声碎裂,唐努乌梁海人去而复返,和原先埋伏在山头点放引线之人如潮水般层层涌出,齐放箭雨。
遍谷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胤禵握紧了手中金刀,冥冥中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语:不行了,事态已坏至无可挽救!恍神不过是一瞬,已听人唤他,猛抬头,飞箭斜斜贴脸擦过,惊魂未定,才见不远处一满脸血污少年,向着他拼命挥手:“大将军,小心!”话音才落,一支流箭瞬间刺透那少年心窝,他脸上犹挂着万分焦虑,身已朝后仰面倒下。
胤禵突觉得眼睛有些灼痛,原本紊乱的心绪竟在刹那间冷静了下来,不,不,不,他绝不认输!若不能使敌人的鲜血染红战袍,凯旋而归,那便让自己的鲜血染满征袍,战死沙场吧。
胤禵手握金刀直面前方,穿啸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而他的人,却如帅旗标杆一般,傲然挺直,稳如磐石。
“此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想活命的跟上!”胤禵历叱一声,手中金刀向北挥指,一如战神,金刀受杀意激荡,嗡嗡作响。
温热的鲜血洒上了胤禵的脸,他全然不觉,奋勇当前。
原已乱做一团清军,却见着大将军这样坚定英勇,无畏生死,胸腔一股男儿血钢瞬时点燃,一时间群情奋勇,向前杀开。
蝗虫一般密集的流箭,一眼望去,满目刀兵流箭,处处皆是有死无生的险地,偏偏有股人群,似聚集了万千之力,如同一柄锋利的剑,恣肆地插入唐努乌梁海人阵,直将其杀成血腥炼狱。
昏天黑地,暴雨咆哮而至,血泥糅杂,唐努乌梁海人倒下再涌如铁桶般愈箍愈紧,清军虽是死死支撑,但总会力竭。突地,北方传来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唐努乌梁海人铁桶似的包围圈,一下溃散开口来。
一阵嘶叫刺破茫茫雨幕,“看啊,是咱们的军队!岳将军来了!”声音越加磅礴巨响,唐努乌梁海人顿时陷入了一个腹背受敌的窘境,阵脚大乱,清军俱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气,士气为之一振,再次激勇,战局至此已全然扭转。
血雨纷飞,大策零敦多布见已失控,一狠心,命人掩护,弃众逃去。
彼时,天边雨渐停下,一弯彩虹,映照着遍野红谷,叫人满目哀凉,死尸在余辉中袒露着森森骨肉翻转的伤口。
终于胜了,却这样惨烈,这一仗究竟有没有意义?胤禵目中闪过悔意。
“胤禵,不要让仇恨蒙上你的心,它除了能让一个人疯狂杀敌外,就只剩绝望一个好的将军应该时刻想着有带着他的士兵们卸甲归田的那一天,让一心追随你的人终得回乡,这其中意义,远远大于功成名就,锋烟沙场。”
胤禵面颊上沾染血迹,苍穹浩瀚,天幕下,人影极之渺小。
他望着天边如山峦一般起伏连绵的云层,似天的尽头,原来竟是如斯寂静,才恍然觉悟,即便是大将军王的力量也很渺小,原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一股柔情涌上心头,他从没有象这一刻般如此渴望回到她的身边。
第五十三章
胤禛缓下了脚步,那原本强按下的恐惧,一瞬间全翻腾了上来。温同青总算救了过来,原来他见敏恩忐忑烦躁便多了心眼,瞥见他沿途悄放记号,果决刺杀了敏恩及他几名亲信,又怕前方已有伏击,人手不够,逐改变路线,将粮秣、药材卸放藏妥,欲回乌鲁木苏清军大营再搬救兵,归途果遇伏击。
胤禛倾听着脚步声,心尖直打颤。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撩开,医官自帐内走了出来,惊见胤禛失魂苍白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慌张折身请安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胤禛一个趔趄不稳,手扶住门帷,胸口如撕裂般的巨痛,积郁的悲苦几欲溃堤而出,转念急虑,宛琬怎么办?她如何受得了这一切?不,他不能倒下,胤禛咬紧牙关,硬生忍下,掀帘步入帐内。
忻圆走了,艾薇眼珠如陷在烈日沙漠中暴晒般干枯,了无生气,她的神魂,早一寸寸,一分分,从身体里抽离,世界瞬间无声崩溃……
胤禛呼吸窒息,心的每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久久,他低唤出声,“琬”
艾薇极缓极缓的抬起头,干枯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住了他,如看住一个陌生人。胤禛心中一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麻木,不是恼怨不是哀伤不是憎恨,而是漠然,是异样的静,静得就象千里冰封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
“你别碰她。”她背过身去,那声音涩哑,压抑得如冰封的湖面发出龟裂的嘎嘎声般刺耳。
欲揽住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一颗心如坠冰窖,胤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烫热的烛油滴到他手背,他似无痛觉。
两人间如垒起了森森高墙,不,比墙更可怕,是浓烈得见不着人影的迷雾。
墙再高再厚,总能设法穿透,那迷雾却因让人无处着力,伸手抓空。
胤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她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不要”他冲动地紧揽住她的臂膀,彷佛这样就能获持一切,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艾薇却似毫无感觉。痛?跟整颗心似都被攥紧在手心生生挤捏出血的痛楚相比,肉体上的疼痛已根本毫无知觉。
胤禛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神不曾有一丝瞥向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亮晶晶的星儿,如宝石般,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的银河,从西南横贯天际,斜斜地泻向那东北大地。
胤禵眯眼眺望前方,夜色中亦能瞧见军营中黄底云龙纹帅旗风中哗啦作响,他身后各色军旗高高耸立于蠕蠕人头之上,大军蜿蜒前行。
胤禵扬鞭打马疾奔而去,一匹青海骢正向着他穿梭而来。胤禵定睛瞧见是他留守在艾薇身边的亲兵,眼神瞬间变得灼人,神情疑惑。“启禀大将军——”那亲兵微微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该如何遣词造句般,才一说完,便见他的主帅胤禵似呼吸骤然停顿,唇角绷直。
胤禵猛然大力夹紧马腹,马儿长声嘶鸣,朝着清军大营放蹄狂奔,营外搭设的木桩骏马一越而过,连人带马几冲入营帐内,他才猛力收缰勒马,一跃而下,如狂风般冲入帐内。入帐一见着她人影,胤禵似瞬间被钉住了手脚,眼中两簇怒火渐渐熄灭,变得黯然幽。
“她还那么小,还没有一一尝过人生的欢喜悲忧百般滋味”艾薇伸指极温柔的抚过忻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