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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席天大雪真能如你所愿,掩埋掉世间一切的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肮脏龌龊,该有多好……”待度过寒冬,宛琬的坟上便该是碧草青青,春意浓浓了吧?
胤禛回想起那一日,旭日万丈,她飘然离去,大半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他呵了呵几已冻僵了的双手,靠着墓碑屈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只有这时,他的心情才能平缓下来。
太阳渐渐有些隐去,雪下得更大了,天空混混浊浊,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时传来几声凄鸣,那是只南飞掉队的孤雁发出的哀叫。
胤禛仰头望天,大雪纷飞,栖在唇畔,带着刺人的冰寒,也许自己便如这只孤雁般,再也找不到亲人了。
京城,十四贝勒府。
胤禵出了缀锦阁,转踏上长廊。天边晚霞渐冷,余辉奋力跳耀,燃尽了最后那点火热,耀得白雪透亮,然胤禵心中却蒙着层阴影,薇薇早过了待产日,却迟迟都无动静,那个该死的墨濯尘还悠哉地净说风凉话,一念及薇薇,他不由情生意动,加快了步伐。
才进月洞门,胤禵便见婢女端药走来。婢女慌忙福身请安,他上前接过漆盘,掀帘入内,艾薇背光坐于阴暗处,仿佛一道灰影,叫人无法看清她的神色表情。
胤禵心头莫名一痛,深吸了口气,笑着上前道:“薇薇。”顺手拣过大锦靠褥垫她背后,微皱眉头。“这窗扉上的青纱瞧着太素净了,明让人换上银霞蝉纱,也配那几竿竹。”
艾薇似被惊醒般抬首,端他眉色,微微笑了起来。“胤禵,你不要担心了,墨先生不是说让他在肚子里养养足也好。”
好个屁,胤禵面上笑容依旧,端过药碗,轻声道:“喝药吧。”
艾薇接过慢慢地喝了下去。温热的汤药烫着心肺,让她身上微有些发热,清白的脸颊上浮出淡淡嫣红。
“薇薇,还是去床上躺着吧。”
艾薇轻轻颔首,近来她总是很容易疲倦,下腹闷闷胀意,沉沉欲坠,墨濯尘诊脉后只让她万事宽心静养为上。
腹痛突又袭来,腹内一抽,绞起阵爆烈的疼痛,艾薇呻吟着,猛蜷起身子。
胤禵见她额头的冷汗层层地往外拔,“薇薇。”他呆住了。
艾薇弓起背想忍下痛,胤禵忙伸出双臂阻拦住她。“你别动,不能压着的。”
他似乎比她还更为紧张,胤禵的手紧紧扶住艾薇的身子,小心地转着姿势,手心沁出冰凉汗珠,几握不住。艾薇的呻吟突地凄厉起来,几要脱出他的压制,似欲抱住肚子翻滚。她紧攥住胤禵双臂,指尖隔着衣衫深深地陷入他的臂肌中。
那是种胀如撕裂般的疼痛,肚腹胀鼓得似爆裂欲开,抽痛得脊背如断裂般,十几日来艾薇一直偶有这样的阵痛,只因都极为短促,也未加注意。她整个人软倒在胤禵身上,长睫已为汗水打湿,望出去一片迷离,“胤——禵,我……我好像是……要生了……”她羞涩地低言。
要生了?胤禵的脸色突一下变了,大叫出声:“快来人,快把隐婆叫来,再让人去把姓墨的也给我找来!”他一把抱起艾薇小心地将她放至室内一角微折起的床榻上。
胤禵的一声暴吼引来了门外的一阵喧哗。
稳婆、婢女们纷涌而入。
“贝勒爷,您这会可不能再待在这了。”有个胆大些的稳婆怯怯地上前,尴尬的劝拉待在床边忘了走的胤禵,哪有女人生产男人还站在床头的事?
胤禵杀人般的目光扫得她一哆嗦,他甩袖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外。
稳婆们拉起艾薇的双手,取过备在一旁的丝巾,将她的手缚绑在床柱上,紧紧地打上了结。
那扇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忙碌的声响中却无艾薇一丝痛叫。婢女们进进出出,带血的水换出了一盆又一盆。
胤禵闭上了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再吐出,紊乱难耐的心才稍稍在胸腔中镇定下来。
“有没有什么事?”胤禵拦住一端着水盆出来的婢女悄声问道。
婢女神色仓皇,颤颤地猛摇头,疾疾避走离去。
夜色中飘浮着清冷的寒气,胤禵身上似疙瘩频起,他越加烦躁起来。
为何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会不会——胤禵脸色大变,攥紧拳头,踢门而入。
门口守着的稳婆大惊失色,结巴道:“贝勒爷,爷,这女人家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去?”胤禵一把推开身旁劝拦的人,绕过屏风,大踏步走至榻边。双目如被钉住般不能眨动分毫,艾薇像是被缚绑在了人间炼狱的刑柱上,床褥血水重重浸透僵结,几成暗赭,新血来不及凝结,刺目的汪红一片,湿透的长发散乱纠结,因痛楚而颤动着,双眸涣散,嘴上咬着的巾帕血迹斑斑。
“她这是怎么了?”胤禵松开她被缚绑的双手,心痛欲裂,恨不能以身相代,已无力再去责骂她们。
“夫人盆骨太窄,又使不上力,怕是难了。”隐婆们赶紧蹭步上前,觑瞧向他,再不敢多言一句。
“来人!就是绑也给我将墨濯尘架来。”胤禵怒目暴喝。
艾薇只觉连痛呼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无边无际无法挣脱的苦痛让她恨不能早点死去,她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地阖上了双眼,放弃挣扎,任绵软的身子沉坠下去。
周围一片惊呼,“天那,羊水都破了”
“夫人昏厥过去了”
“见红破胞,这下大人小孩怕是都要不保了”室内惊慌叽喋聒噪。
胤禵扑下身去,紧握住艾薇双手,手下一片湿冷,她嘴唇指尖泛出暗紫。他痛骇欲绝,灵魂几欲脱窍,“薇薇——”那一声凄厉嘶喊划破漆黑的夜空,惊起千百宿鸟,扑愣愣地飞过京城的苍穹。
“薇薇,薇薇,薇薇”胤禵紧攥住她手,声音渐已嘶哑。
她是要死了吗?艾薇昏昏沉沉,耳边充斥着似海螺里传出的呜呜风声,又似飓风来临狂扫千里般的雷霆万钧,猛地一只手破雾而出紧紧抓住了她,那般坚定、有力,淡淡的暖意直透掌心,一时心头冰寒尽融,无限暖意。
胤禵感觉到艾薇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凑近了她。
“薇薇,是我,我是胤禵,薇薇,你一定要坚持住,他马上就来了,薇薇,薇薇——”胤禵的心仿被生生地撕裂开,他泪流满面,不停地吻着艾薇冰凉的双手。“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薇薇,我让你走……”
艾薇眼中流转着泪,唇角扯起丝缥缈的笑容,仿连微笑的力气都已殆尽,胤禵看她嘴唇龛动,凑到她唇边,凝神细听,却已是弱不成声,他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门外又是一阵惊呼喧哗,墨濯尘疾步入内,见状飞快地将艾薇亵衣撕开,在她心口附近疾疾落针。待缓过神来,四周隐婆七嘴八舌说起前险,墨濯尘一概充耳不闻,伸指向艾薇下体探去,片刻,取过湿帕擦净血污,复抚上她肚腹道:“原先你腹中婴儿头还未至产门,乃气逆不行,儿身难转,并非交骨不开。只因你见久产不下,心怀恐惧,恐则神怯,怯则气下不升,气不升,则上焦闭塞,所以现在你只需放松便可。”
艾薇听他一大通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缓下神来。
墨濯尘自明那番言语只是为振她心气,继续稳言道:“你面虽虚苍,但无烟熏之气,腹胎尚妥,我现行针护住你心脉,虽可阻心疾再发,但已不能灸麻剖腹而生,你气力衰微,可再要久耗蓄力,必定胎死腹中,这回你要靠自己撑过去,但先别盲目使劲,等我叫了再齐发用力。”
艾薇死死支撑着自己的意志,微微颔首。
墨濯尘强持镇定,一边让蝶衣为她拭去冷汗,一边力道适中地推上艾薇肚腹。她剧烈地喘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
墨濯尘从药匣中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一粒碧绿丹丸,奇香扑鼻,他拉出胤禵的手指,将丹丸送入艾薇口中。“现虽已破胞,可水未流尽,还可一试,我刚给你服了最烈的催生药,我们一起再试试看。”
艾薇眨眼示好,墨濯尘双手横压在她胸腹之间,顺着胎儿的坠势缓缓推揉,艾薇虽靠着药力强行用力,可那挤推早已是无意识下的拼命动作。
大半个时辰过去,如此苦苦挣扎仍旧不行。墨濯尘直起身,深吸口气,只能走最后一步了。他让众人都退出,只留下两位隐婆在内。
满天星光,飞雪飘扬。
胤禵伫立空庭,风雪交急,他也不让人撑伞,一身衣袍早已湿透,寒风吹来凛冽入骨,他却似无知觉,神情缥缈望着天际。
月华浅去,天空微微泛白,隐约一抹金红跃起于地平之处,声声婴儿的啼哭响亮的直穿云霄,融融日光铺洒大地,一片辉煌。
胤禵抹去眼角的湿冷,转身走入屋里。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冷?”胤禵剑眉深蹙,双手紧捂住艾薇双手。
“回爷,女人刚生完孩子,手脚都是冷的,没什么关系,气缓过来就好了。”稳婆颤颤答道,背脊涔涔冷汗直冒,那个男人划刀破肚地取出婴儿实将她吓得不轻。
“孩——子”艾薇虚弱得几睁不开眼。
“什么?”胤禵只见她的唇瓣微微嚅动,忙低首俯耳过去,轻轻拨开她汗湿粘在额上的发。
“贝勒爷,她是想看一眼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呢。”
艾薇勉力瞧了眼,唇角弯翘细微得几让人不觉,放心地沉睡了过去。
天际云卷云舒,清风袭袭洗尽了旧时铅华。
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炭内焚着百合宫香,澄青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古铜花觚内插几枝香素,隐有春意,旭日暖阳透过银霞蝉纱,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艾薇慢慢睁开眼来,虽肚腹隐痛,四肢倦怠依旧,但一股久违的温馨涌上心头。
耳畔传来蝶衣轻柔的笑声:“贝勒爷,您小心点。”
胤禵望着小小婴儿简直不知该从何下手。
蝶衣和着乳娘俩人小心地将婴孩放入胤禵怀中,指点着他。
婴孩小小的不及他半臂长,攥紧的粉拳宛如小猫爪般大,全身柔软无骨,好象他稍一用力便会碰坏了她。
“怎么皱巴巴的,象个小老头,长得这么丑?”胤禵皱眉不满道。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乳娘大着胆子,指着婴孩紧闭的双眸道:“贝勒爷您瞧,她眼线多长,等长开了,一定像夫人,是个小美人呢。”
胤禵急忙低头探究,左瞧右看还真是,咧嘴笑道:“嗯,还真是。”
婴孩无意识的动动,嘟嘟嘴,吐出些东西来。
蝶衣一见忐忑道:“呀,贝勒爷,脏了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没关系。”胤禵笑笑,出奇的好脾气,“你拿棉丝帕来替她擦一擦。”他越看,越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艾薇,还真讨人喜欢。闻闻婴儿脸颊的奶香气,又忍不住亲了亲,他慈爱的表情瞧得周围一干人都有些发懵。
“啊,贝勒爷,夫人醒了。”
胤禵转过头去,对上她含笑的明眸,一时愣住了。
艾薇躺在那儿不知已默默看了多久,胤禵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笑道:“你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久,你放心,乳娘刚刚已替她喂过奶了。”
艾薇望着女儿无邪的面容,她满脸通红褶皱,神情却纯净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她的心软软的。
艾薇转过视线,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食指转到他脸上,停在他眼中。
胤禵一愣,低下了头,俩人四目相对。艾薇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那般长久的望着他,他在她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鬼门关一圈兜转,生死不过一线间,再醒来初见着稚子的一瞬间,艾薇心底对胤禵残剩的那一丝憎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胤禵心中热熔溶地澎湃到翻腾不已,他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什么,整个脸色都变了变,慌掩饰道:“我叫人进来,先让你洗洗脸通通头。”
一番忙罢,胤禵将艾薇抱至屋南的矮榻上。
艾薇见靠背引枕皮褥一应俱全,尤嫌不足榻上还铺着张猞猁狲褥子,榻上另一头设了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置着茶吊、茶碗、匙筋、漱盂、洋巾、果馔之类,门外候着的婢女们捧着翠绿烫金漆盘鱼贯而人,菜馔摆齐。几碟小菜,虽未见奢侈,却清爽诱人。胤禵才一揭开冰玉青瓷盅盖,白气蒸腾,香味扑鼻,“薇薇这盅十全大补汤可一定要喝了。”
艾薇听着汤名就想笑又怕他再胡说,便摆出副不已为然的样子,但那对明眸中闪烁的柔光已露了馅儿。
胤禵瞧着心底直叹,只觉好笑又甘之如饴,薇薇怎么能连‘装模作样’的神情也这般可爱呢?他忽地笑了笑,“还没给孩子起名呢,我让人排……”
“不用了,她叫忻圆。”艾薇脱口道,欣喜的神色似有些探求他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爱叫什么就什么,何需问我这个外人。”他赌气道,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只怕是从前早就想好的吧,话冲出口又悔那言中浓浓的醋意。
艾薇一怔,逐低首默食。
胤禵唤人去取了梅花香饼来,将怀中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艾薇脚旁,叫过蝶衣、乳娘轻声叮嘱了几句,便走了出去。
自此后,过了几月艾薇都已停服墨濯尘所配药膳,仍不见胤禵踪影,仔细问了蝶衣才知他日日都是等她熟睡后才来,她知道他在躲什么,可又实不愿错过这次机会。
这日夜静无风,隐隐听见虫鸣,一钩弯月衬着满天繁星,已渐西斜,胤禵蹑脚踏入屋内惊见艾薇坐于昏黄灯下,躲得了一时,又怎躲得了一世?
柔韧和煦的烛光淡淡地萦绕在她身上,虽瘦弱,那秀眉容颜却犹如初春露水中滋长的新叶般清新。胤禵指尖划上她的眉心,低沉道:“你都好了——,听说你这两日都在找我?”
艾薇闻着了淡淡酒意,他漆黑的双眸散乱无光,清瘦如许,仿换了个人般,满是憔悴病容,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你生病了?怎么还去喝酒。”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胤禵垂眸低喃道,他知道借酒浇愁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让伤口愈合。
“胤禵——,这次我们母女能够平安,多亏了你,我不知该怎么——”那个谢字堵了很久才说出口,艾薇心底越发的乱了,五味杂陈。“还有——,打扰了这么久,我们该要告辞了。”
胤禵身子一颤,久久不语,半响,惨笑道:“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说出才觉嗓音暗哑,他的眼眸一下黯淡了去,眸光静静的笼着她,静得让人心怜。
可艾薇实不想再与他兄弟俩有任何纠缠,她抿抿唇,率先打破僵局。“胤禵,你答应过我的,只要能平安就让我走,君子一诺千金。”
“可我不想做君子。”胤禵断然道:“我放了你,谁来放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有报应的吧,他从来都只喜姹紫嫣红,万花丛中过,哪想过要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艾薇脑中一片茫然,她只知道他追,她躲,他霸道的坏,霸道的好都让她束手无策。
“你懂,你从来都是知道的。”胤禵蹲下身子,缩短俩人间的距离。他温柔地触着她脸颊的手指,仿佛要用尽他全部的柔情,似要催眠她一般的低语:“薇薇,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除去心结,才能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就只能照着他的心意运转,他就象个任性的孩子执意要得到那件不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