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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琬依然看着窗外,胤禵端起青花瓷碗走近,在软榻边坐下,用汤匙舀起一勺药递至宛琬嘴边,她扭过头去。
“人家闹脾气,是为了让仇者痛,亲者快,可你倒好,不吃不喝,是想饿着亲人,却让我这个讨厌的人看笑话。”胤禵脸上挂着丝郎当笑意,手中的汤匙依然固执地停在宛琬的唇边。
宛琬的手下意识放在还未显山露水的小腹上,伸手夺过瓷碗,酽酽的浓黑药汁,还冒着缕缕热气,浓浓涩苦的中药味闻得她想吐。她屏住呼吸,口一张,仰头便喝,眉头随即皱起,然后口一张,“哇!”的一声,刚吞下去的药又吐出来了。
胤禵小心看着她顾不得闪躲,被吐了一身。
“我怕你会砸了药,早叫下人多煎了副。”胤禵淡淡说道,一手递上了洁白的湿帕,“擦一擦吧。”他伸过另一只手想拂开她湿沾在唇边的发丝,却因她防备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宛琬不领情地以袖就嘴粗鲁地擦拭了几下。
胤禵不以为意的随手搁下丝帕,“很难受吗?可我听人说女人要到五、六个月孩子长头发时才容易恶心的。”他想大概是这汤药味太冲了,看来得让太医们改服丸药应会好些。
胤禵从怀中取出一玉瓶,滴了几滴在香炉中,片刻,宛琬闻着那袅袅清香,吸入心脾,只觉周身都漫开了清新。
他随意拨弄着书案上的棋盒,“琴棋书画,你只喜欢下棋,可偏偏只有棋得要两人对弈才有意思。你困在这不能出去,一定很无聊吧?”胤禵转身推着宛琬的轮椅便要向外走去,低头看见宛琬眼中似抗议他不曾征求过她,哑然失笑道:“我不会如此自讨没趣,我若问你,你定是不愿的吧。”
落日斜晖抖落在青青篱笆上,染上层淡淡的橘色,浅蓝的无名野花绕着篱笆尽情绽放,碎石铺就的小径一旁是几畦菜田,数十株老桂加杂其间,天地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传来。
胤禵推着宛琬缓缓行在道间,清风拂面,他一声长啸,顿觉怀襟舒畅,不由轻轻吟道:“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
宛琬冷冷哼道:“古人皆云‘天然’二字,而这却分明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此处远无乡村,近无山水,山为假山,水无真源,一切并非自然,只显得刻意做作。”
胤禵一时气得胸闷难忍,恨不得拂袖而去,两人停在原地四目对持,最终他落下阵来,将她轮椅推至一旁,走了开去弯身择了几根黄瓜吩咐下人去用醋腌了,等用晚膳时再一块送来,说完便席地而坐,自顾远眺,眼角的余光却一刻未漏过她那边。
胤禵心中如有钟表般,到了时辰便一跃而起,推她入内,唤人送入饭菜。宛琬见识过他手段,他不多言语,随她吃不吃,只静坐一旁,每过片刻,便唤人重新换过。当下宛琬也不出言,痛快吃完,两人俱都不语,一室静默。
胤禵黯沉的双眸一直停留在宛琬脸上,她双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很奇怪,他可以在一张张陌生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可一遇到宛琬,他就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胤禵穿着身孔雀蓝衣袍,多么明艳的颜色。那时她一时兴起,瞧着那个人的衣袍大都是石青、天青等暗色,便选了块孔雀蓝的料子,让府里裁缝做了两身袍子,她还特意让改了箭袖,等她兴高彩烈的递于他时。他瞧了半天,只吐一句艳俗,过会再加一句还做两件,气得她当晚差点吃不下。可那个春天他除了上朝的朝服,在府里便只穿这两件。这般别扭而又不解风情的人,这世上大概以他为最。后来他穿着那身袍子与她上街,修长的身型衬着孔雀兰,更显意气风发,她兴奋的拉拉他袖子,开着玩笑说这满大街的人都在瞧他。他横了她一眼,满脸肃严地叫她走路时别东张西望,一语听得她心底直叹气,这样好的春光,行人皆都浅笑盈盈,可自己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么煞风景的一个人了呢?宛琬嘴角不觉溢出丝笑意。
胤禵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宛琬定是想起四哥了吧,他心底酸涩,可她能高兴点总是好的,却见宛琬瞬间又悲从中来。
可她没想到他竟可以煞风景到因为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许,就算这样,他还是不要她了,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她以为爱是可以克服一切的,谁知它有时毫无力量。原来现在才是爱上一个人的全部感觉,能让她甜蜜的如沉醉在梦中,也会梦醒时满地破碎。
没有了他的这个三百年前的世界让她讨厌透了,这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一切,这里无聊沉闷得快让她窒息,她冲动的只想奔跑宣泄却连站起的能力都没有,那连下身都需人服侍难言的痛楚,燎得她五腑六脏都刺痛如焚,汹涌得仿佛再也压制不住了。
“宛琬,你怎么了?”胤禵瞧她神色不对,犹豫着问出。
宛琬缓缓的直视他,看着他镇定的脸和眸中掩不住的紧张。她恨他一意孤行的去向皇上请旨,她恨他将她囚禁在这,让她无时无刻都想起从前,更恨他待她这般的好,让她连一心一意的恨他都做不到。那股从心底燎烧的火苗,向着他熊熊的烧去,“我讨厌你,讨厌你,你所爱的,就一定要爱你吗?真真是强盗逻辑!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她一语击碎了胤禵的镇定,他望着宛琬,像被她的眼神震慑住,如跌落两潭寒水中,怔怔的,又看了看自己,三分憎恶。
胤禵悲凉而痛楚的望着宛琬,他投向她的眼光中甚至有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它仿佛象根针在宛琬心脏最柔软处刺了一下,使她越发痛恨自己对他恨得不坚定。她不能再去看他,宛琬低下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膝中,压抑不住泪水涌出,死死咬住自己的唇呜呜低咽着,孱弱无助地如同个最绝望的幼兽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胤禵张张嘴想劝慰她,却又觉得如今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颤颤地伸出手触摸到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涌上心头。胤禵两手一用劲,将她整个端到自己宽厚的怀里,感觉到她浑身一震,要挣拖出来,他死死的抱住她,身前的湿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拥紧了她,唇轻轻摩移在她的鬓边与耳垂,“宛琬,宛琬……”
宛琬哭得越发汹涌了,哭得他心中发慌,胤禵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失措的惊问:“宛琬,你不会想不通吧,你可千万不能去做傻事……”
宛琬被他摇晃得近乎昏厥,猛地抬起了头,瞪向他,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做做傻事?我会蠢到为了你们去自杀,那还不如索性杀了你更痛快些!”
胤禵哧地笑出来,他是真忍不住,却见她满脸泪痕,圆目怒睁的望着他,将嘴唇咬得沁血。胤禵伸过手去欲扳开,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齿深深嵌进,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忍着痛任由着她,另一只手轻拂上她的秀发,低道:“咬吧,这是我欠你的。”
第三十三章
七月炎夏,天闷热得发狂,树叶都打着卷儿,垂头无力的挂着。
“现在倒好,爷不是寺里就是把自己闷关在书斋里,连影也见不着了。纽祜禄氏眼看都要生了,他也不管,还要格格这毒日头里的去找他。”安嬷嬷擎着团扇替福晋挡着日头,小声犯嘀咕。“格格,我听人说,前些日子,章嘉活佛说爷甚有佛性,已破了初关,洞达本末了,那怎么还要常去寺里呀?”
“你不懂,那个需直透‘三关’,才算得成正果。章嘉活佛说爷之所见,还只像针刺破窗纸,从针隙观天,虽说已见到天宇,但天体广袤,所以,所见天体,终究是有偏见的。修来修去,破了三关,不过是要修得一双琉璃眼,一颗琉璃心,好看人,对事,透彻淋漓,一切皆空。可真要一切皆空了,虽说无痛却也无乐了。安嬷嬷,你说千修万修,谁又能救得了谁?唯一能救赎的,不过是自己罢了。”福晋不以为然的淡淡道。
安嬷嬷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她打小看着格格长大,深知她脾性,别看她表面一派淡泊娴雅,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虽不喜显山露水,主张见识却不输须眉。
福晋迎着日头眯细了瞧,纤手上的佛手冻扳指泛着光耀花了眼。
如今他只想参透佛法,好事事皆空,可她却勘不破呀。
就算他心里始终没有过她,她也忘不了——十二岁雏菊初绽,素手相握。
那些一直都刻在她心里头,十年,二十年,清晰得一如昨日。
福晋挺了挺脊梁,忽闻得一声轻咳,转看去,是府中幕僚戴铎正低头匆匆经过。
她娴雅的立定身子,不徐不疾问道,“戴先生,王爷可在书斋中?”
“回福晋,王爷还在柏林寺中。”
福晋见他欲言又止,了然的笑笑。“我知道,爷是受不了这酷暑,去寺里听讲佛法好静静心。章嘉活佛不是说爷还尚须勉力求进,才好力透重关么。”
“是奴才愚钝。”戴铎看出她眼里那抹淡淡的怨怼和嘲讽,低头不语,恭身相送。
沉默中她幽幽走过,裙摆飘扬,戴铎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福晋眼角划过戴铎那一角青袍,噙着丝笑意。那日,她徐徐展开他送来的冷金笺,他与爷的笔迹如出一辙,原来他手下竟还有这等人才,只怕他自己都并不知道吧。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不是逼急了又怎会轻易示人?从那一刻起她与他新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偶尔相遇,彬彬有礼的亦如同他们悬远的身份,一位是福晋,一位是幕僚,永远相隔,永不曾接触。
“格格,这日头毒,戴先生不是说——”安嬷嬷小心提醒。
“噢,”福晋想起似,“都到这了,就转转吧。”她扶着安嬷嬷的手,依旧前行。
那一夜。
烛光下,他不言不语,脸上如常一丝笑意都无。
她腕上玉镯轻荡,素手递过白釉莲纹茶盅,袖拢冷香幽幽。
他端茶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经年弯弓磨出的茧,她瞧得那般入迷。
我的爷你尽管就这般坐着吧,这才象是真正的你,让人无从亲近的你,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冷酷便越是象那罌粟,引得人欲罢不能。
她只是不明白,那样的他如何就会这般的喜欢宛琬,为了她,他何止是要抛下她,他是连皇上也敢欺瞒啊。
今日,徳妃娘娘又传她入宫了,他是来探听可还有一丝转机的吧?
他为何就不曾想过对她露一分真心,流一丝爱意,也许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二十年的夫妻竟不能换来半点真情?茶热气袅袅,她眸中带湿,茶水散着涟漪,漫开她娴雅端容。这么多年,为了他,她被迫做了个贤良宽容的女人,到如今也只剩下贤良宽容了,想想真是不甘心哪……
烛光下,不动声色的她与不动声色的他两两对坐着。
她端起了茶盅,袖拢中一缕冷香,是要隔得这样近,才能闻着的香味,他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啊,她怕他起疑,只敢一点点的加量。她反反复复旋着杯子,许久,凑近杯沿,轻轻地抿上一口,她不能失手,她好不容易才让徳妃娘娘又传她入的宫,等得便是这一刻,她只得在那茶里又下了工夫,那无色无味的东西竟那般昂贵,连她初听都有些咋舌,到底还是值得的。
可她却忘了爱令智昏,如今的他不过就是个平常的普通人,那原本透澈似琉璃,没有映不穿的眼,这刻也不过是苍茫的灰。
那一夜,她发髻松散,他在她身边,她恨不能停滞永不前行的时光在俩人辗转纠缠中沙沙溜走。
这偷来的欢爱纵骗得过世人,可又骗得过心?她直直躺着,眼角静静流下冰凉的泪滑入嘴边,不酸不苦,无声流淌。
那一刻,她只想放下一切,换他一句答案,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她?
他沉沉睡着了,她拿着那枚印章,静静伫立。他朦胧的唤了句,翻了身,复沉沉睡去。
夜那样的静,静得将宛琬二字如此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那叫人避无可避的刺痛锥心而入!
人生不过是一出戏,你我既已粉墨登台,纵使冗长不耐,荒腔走板,也需唱至终场,怎容得你半幕退场另敲新锣?
她一盖而下,红红的印鉴跃于冷金笺之上。
她与他的命运,至此不能回头。
福晋一行人转过那道粉垣,月洞门上迎面如意室三字,这道素淡门墙里头围着的,便是整个雍亲王府的禁地。
福晋揉了揉眼,早已花谢满地的西府海棠簇中影影绰绰象裹着团玲珑花影,好似那个锦绣人儿正光艳艳的俏立着。
她终究是个女人,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来,费了那样大的周折只为了留下她一条性命。
一只孤鸟咕咕叫着,似是讥嘲不屑,冲上云霄。
福晋一个趔趄不稳,步步向后,退至沿廊,依着坐下,湖水倒映着她,雍容,端庄,华贵……她是堂堂的雍亲王嫡福晋,天下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这一生的荣华富贵,算是到了顶儿了吧?
不,不,差着一步,便还没有到顶。
她知道他也是想的。
那么她就没有错。
她不过是拿走了一样他心爱的东西为了帮他得到他一直最想要的罢了。
他可避去寺庙,她却只能守在原地。
他是再没有快活了吗?可到底曾有过,而她,却从来没有。
再深的伤痛,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
而这一辈子又能有多长,一眨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青山不老,绿水无忧,尘世却已生死嬗递,人事全非,太阳留恋的洒下余辉最终还是落入了山下。
山巅之上,胤禛身着缁衣久久的伫立著,侍卫们垂手而立,默默无言。
胤禛触目四周,冷月当空,银光遍地,山花浪漫依旧,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宛琬,从此俩人便是不及黄泉永无相见。他趔趄跌下,颤手抚上墓碑,宛琬,宛琬,最后……最后她究竟死于谁手?是他害死了她,他过于自负托大,总以为劫走她的人,无非是想掳去她来要挟自己,他给了他们便是。谁知他们传了信条与他,只是要他亲见她惨死,这般不计后果,不求图谋,一味睚眦必报的行径,似只有暴戾恣睢的太子会为,可他与胤礽素无太大怨仇,他何至于要如此?且宛琬所居东院,虽内里人手不多,可外围守卫森严,来人能避开守卫耳目,直闯进内院,死去的四人皆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来者不仅武功高强且行事缜密周严,滴水不漏,让他几察不下去。可如是德妃娘娘下的手,她当是秘密行事,只取性命,决不会让他与十四亲眼目睹,那又到底是谁?心中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恨。
老天爷真是过于残忍,它怎能让宛琬带着那样的伤痛误会而去,他曾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可是他没能做到,万千悔恨齐涌上心头,胤禛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天地既已负他,他何需还要硬逞坚强?她一直都是那么害怕孤独的,不如就去陪她吧……
温同青急奔上前,扶住胤禛摇摇欲坠的身子,忍着咽喉间席卷而来的阵痛,低咽道:“爷,你这是何苦——”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胤禛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丝异样的潮红,他蜷下身子,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想借着碑上寒意驱走忽来的阵痛。“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原都不过如此……”
温同青看着胤禛,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爷他心中的苦,眼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