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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
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
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么?”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
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便不
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
战场生变,依然拘泥于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
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
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
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案前一提笔,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许多,也许王翦
说几句话,李斯便代劳草就了。李斯既是极好的谈伴,一动手写字更教人看得入
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战前就被秦王紧急召回咸阳了。留下的顿弱虽说也是大
才,然顿弱当年在赵国已经被郭开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军营已经不容易了,如
何还能作经常夜谈?这篇上书很长,直到刁斗打响五更,主书司马才将王翦写好
的书文誊刻完毕,装进铜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末了
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歌
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李斯最好能率领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
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
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咸阳王使姚贾飞车北来。
秦王的回书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灭燕灭代之方略,悉听上将
军铺排。余事不尽言,姚贾可与上将军会商决之。”很显然,战事之外,秦王尚
有需要姚贾与王翦当面会商的密事。接风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题,要
姚贾尽说无妨。姚贾素来干练,一爵酒未曾饮完,便将待决之事说了个明白:韩
国灭亡之后,由于王室贵胄仍然居留在旧韩之地,而只将韩王安迁徙到了秦国本
土;是故,韩国老世族有异动迹象,密谋与魏国、代国联结,在“老三晋”势力
支撑下恢复韩国;很可能在明春秘密举兵,拥立新韩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
力筹划应对此事;安定燕国,秦王已经下书蒙恬在一个月内赶赴武阳。凡此等等
,因为姚贾长期主持对三晋邦交,又熟谙政事,所以将诸般消息来源与决断依据
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王欲如何应对?”王翦大皱眉头。
“一句话,后发制人!”
“待其举兵,我再平乱?”
“正是!师出有名,对天下好说话。”
“秦王要我大将?几个?”
“上将军何其明锐也!不多要,一个!”
“有人选?”
“王贲!”
“要否兵马?”
“秦王请上将军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说了一句话,容我明日再定。姚贾熟悉军旅,更知道近日
秦军战况不尽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当在情理之中。于是,姚贾没有多说,起身
告辞了。王翦送走姚贾,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王贲来幕府。自任上将军以来,这
是王翦第一次单独召见儿子。军令司马颇感意外,生怕听错,连问两遍无误,这
才去了。
“王贲见过上将军!”昂昂一声,儿子来了。
“坐了说话。”
与父亲一般厚重的王贲,局促得红着脸依旧站着,显然对父亲的单独召见很
不适应,只搓着双手低声一句:“仗没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挥手道:“
打好没打好,不在这里说。秦王有书令,公事。”一句话落点,王贲立见精神抖
擞,“嗨”的一声挺直腰板高声道:“愿闻将令!”王翦道:“韩魏有异动,秦
王欲调你南下。老实说,自己如何想?”话语很平静,王翦心头却不平静。王翦
自己身边只做个战将,会安稳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独当一面,既要处置战事
又要处置与民治军情相关的政事,局面便要繁杂得多。
“回禀上将军!这是好事!”
“好在何处?”
“独当一面!少了父子顾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碍你手脚了?”
“不碍。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脸分外阴沉。
“谢过上将军!”
“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马?”
“五万铁骑!”
“五万?”
“若是燕代战场吃紧,三万也可!”
“轻敌!慢事!”王翦生气了,帅案拍得啪啪响。
“禀报上将军,不能以五万铁骑安定三晋,王贲甘当军法!”
王翦不说话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说是儿子,就公说是三军闻名的前军大将。王贲的将兵之才、谋划之才、勇略胆识等等无一不在军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
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贲一人南下,秦王选择了儿子,而儿子恰恰只要五万人马,
这是巧合么?以王翦之算,震慑中原至少需要三员大将十万精锐,目下,能仅仅
因为王贲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胆略么?平心而论,自己果真没有因为
王贲是儿子而放大对王贲的疑虑么?王翦毕竟明锐深沉,思忖良久,只板着脸说
了一句话:“回去再想,明日回话。”径自到后帐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请来姚贾共同召见王贲。王贲没有丝毫改口,还是只要五万
,且再次申明三万也可。王翦还没有说话,姚贾已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秦王
谋划,也是良将一名铁骑五万也!”王翦再不说话,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兵。
三日之后,王贲部与姚贾一起起程南下了。
※※※※※※※※
①当代地理认定,今日易水为北、中、南三条,皆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
《水经注》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之《中国历史地图》,皆云战国易水为北南两
条。古今差异,当为水流演变之故。
②中国历史地理上有三个武阳,一为此处的燕国武阳,二为东汉设置于四川
的武阳县,三为隋代设置于河北的武阳郡。燕国武阳,在今河北易县之易水上游
地带。
七、衍水苍苍兮 白头悠悠
漫天皆白,蓟城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太子丹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白衣白发与茫茫雪雾浑然一体。他在这里一
动不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亮得雪原一般。易水兵败,他历
经九死一生杀回蓟城,两支马队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宋如意死了;所有的任侠骑
士都死了。涉水之时,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秦军长箭,任侠骑士们始终绕
着他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即将踏上岸边时,一支
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伸手扶他上马的宋如意。他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及至他醒来,天色已经黑了,
四周只有潇潇秋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应该说,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暮雨,纵
然秦军的连弩箭雨没有吞没他们,秦军的追击马队也会俘获了他们。一路北上,
逃出战场的残兵渐渐汇聚,走到蓟城郊野,他吩咐几名王窜骑士粗粗点算了一番
,大体还有四万余人。那一刻,他分外清醒,想也没想便下令将士全数入城。城
门将军眼看遍野血乎乎的伤残兵士怒目相向,连王命也没有请示便开城了。按照
燕国法度,战败之师是不许进入都城的,必须驻扎城外等候查处。但是,当他带
着四万余伤残将士开到王城外时,父王没有丝毫的责难,反而派出了犒军特使,
将逃回将士们的营地安置在了王城外的苑囿之内。当他一个人去见父王时,父王
靠在坐榻上,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正在鼾声如雷。
“禀报父王,儿臣回来了。”
“嗯!”燕王喜猛然一颤,鼾声立止。
“父王,战败了……”
“败了?”燕王喜嘟哝一句,又嘟哝一句,“败了败了。”
“父王,辽东猎骑只有两万逃回……”
“不少。不少。”燕王喜还是面无表情地嘟哝着,一句战况也不问。
“儿臣以为,父王当亲率余部精锐,尽速退向辽东!”
“都走。燕国搬到辽东去。”似乎想好了的,燕王喜没有丝毫难堪。
“不!儿臣要守住蓟城,否则,父王不能安然退走!”
一阵长长的默然,父王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的人都留下。”说罢便被侍女
扶着去沐浴了。太子丹找来一个熟识内侍一问,才知道父王正在准备告祭太庙,
今夜起便要做三日斋戒。太子丹悲伤莫名,突然觉得自己对父王的关切很是多余。父王老了,父王睡觉流口水了,但父王不糊涂,在保命保权这两件事上尤其不
糊涂。战败了,父王无所谓。太子丹一路如何杀出战场,父王也无所谓。然则,
只要说到退路,父王立即就清醒了。更有甚者,在他逃回蓟城之前,父王就已经
做退出蓟城的准备了,此时告祭太庙,还能有何等大事?尽管悲伤,尽管心下冷
漠得结成了冰,太子丹还是没有停止实际事务。因由只有一个,他不能丢下这四
万多伤残士兵。太子丹没有兵权,也没有过亲临战场亲自统兵死战之阅历。这次
易西之战,不期然成为燕军事实上的统帅,太子丹才第一次知道了燕军将士对自
己的死心拥戴。护卫将军说,在渡过易水之后的大雨中,燕军残兵没有作鸟兽散
,反而渐渐聚拢,只是因为听到了太子还活着,只是因为看见了那支白衣白甲的
马队,连战前对自己很是疏离的辽东猎骑残部,也忠实地护卫着自己没有离开。
残存将士们流传的军谚是:“太子在,燕国在,燕人安无荆轲哉!”如此与自己
浴血战场的残存将士,自己能丢下不管而去照拂并不需要照拂的父王么?
斋戒告祭太庙之后,老父王终于颁下了东退王书。
也就是在那日晚上,太子丹最后一次见到了父王。父王说,王城府库与不能
走的人,都留下,若是坚守,至少可支撑三五年。父王最后说了一句话:“自明
日起,你便是西燕王。”太子丹说:“不。儿臣还是太子,一国不能两王。”父
王说:“也好。不称王,秦军还不会上心。赵嘉做了代王,分明是自找祸端。”
太子丹没有再在这些虚应故事上与父王纠缠,转了话题问:“儿臣欲心下有底,
辽东兵力究竟多少?”太子丹记得,父王只嘟哝了一句:“十余万,不多。”便
扯出了鼾声流出了口水。
没有任何生离死别的哀伤,父王的车马大队就在次日清晨走了。
太子丹的第一件事,是清理父王留下来的整个蓟城。三日之后,新蓟城令禀
报说,整个蓟城还有两万余“半户”百姓,人口大体在十万之内。所谓半户,是
没有成军男丁的人家。也就是说,可以做士兵的男丁人口,不是战死,便是被父
王带走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幼人口。紧接着,王城掌库禀报说:王城府库的财
货粮草大体还有一半,最多的是残破旧兵器,最少的是弓箭与甲胄。太子丹在王
城正殿聚齐了百夫长以上的将士,举行了郑重的抗秦朝会,亲自宣示了蓟城的人
口财货状况,征询将士愿否死战抗秦?将士们分外激昂,一口声大吼:“誓与太
子共生死!”太子丹精神大振,与大殿将士们歃血为誓:决意仿效田单抗燕,做
孤城之战,浴血蓟城,死不旋踵!
然则,一个冬天即将过去,蓟城却陷进了一种奇异的困境。
原本预料,秦军战胜后必将一鼓作气北上,蓟城血战将立即展开。没有想到
的是,半秋一冬,秦军竟然窝在武阳没有北进一步。各路斥候与商旅义报纷纭传
来的消息,都在反复证实着一个变化:韩国遗民与魏国秘密联结,图谋发动复韩
兵变,开春后秦军将南下安定中原,不可能继续进兵燕代了。太子丹的评判是,
这是秦国惯用的流言战,从长平之战开始,从来没有停过;目下的顿弱姚贾,也
同当年的范雎一样是离间山东的高手,一定不能上当!然则,无论他多么果决地
反复申明,都无法扭转燕人的松懈疲惫。一个冬天消息蔓延,辽东以西的大半个
燕国莫名其妙地瘫软了。将士们劫后余生,伤残者纷纷打探家人消息设法随时回
乡,健全者则忙于同族同乡之间的联结以谋划后路。留下的两万余辽东猎骑,也
有了思乡之心,多次请命要回辽东。蓟城庶民也开始逃亡,出城的理由多得无法
分辨真假也无法拦阻。事实上,父王撤出之后,蓟城商旅已经绝迹,城内物资财
货的周流全部瘫痪,百姓生计大为艰难;便是将庶民圈在了城里,也是硬生生教
人等死。若是战时,一切都好说。当年田单坚守即墨孤城,眼见燕军在城外挖掘
齐人祖坟,田单不是也严令齐人不许出城么?可目下偏偏没有战事,消息还说春
天也没有战事。当此之时,你若不能将府库仅存的军粮拿出来救济百姓,又如何
能阻拦庶民自谋生路?
“上天也!周人王道大德,宁灭我召公之余脉哉!”
太子丹想大吼一声,却石俑一般重重地倒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
太子丹醒来时,冰雪已经融化了,庭院的杨柳也已经抽出了新枝。老太医说
,他被兵士们抬回来时,已经僵硬得无法灌进任何药汁了;情急之下,一个辽东
猎户出身的将军用了辽东巫师的解冻之法,堆起一座松散的雪丘,下令一百名士
兵轮换抬着僵硬的他像石桩一样在雪中塞进拔出,如此反复整整一夜,他才松软
了红润了有了气息了;之后,老太医使用药眠之法,教他昏睡了整整两个月,每
日只撬开牙关给他灌进些许药汁肉汤。
“太子复活,若非天意,无由解之也!”
“几、几月了?”
“三月,初三。”
“扶,扶我起来。”
被两名侍女结结实实架着站起来时,太子丹只觉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老太医跟着,一群侍女轮番架着,一会儿走走一会儿歇歇一会儿吃药一会儿饮水
一会儿睡睡一会儿醒醒,如此反复折腾三日,太子丹才渐渐活泛过来。自觉精神
好转的那一日,太子丹坚执要看看蓟城情势。马是不能骑了,只有坐在六名士兵
抬着的坐榻上慢慢地走。料峭的春风卷起残雪,整个街市只遇到了几个梦游一般
的老人。蓟城萧疏得他都不敢认了。往昔最是繁华热闹的商旅坊,连一个人影也
没有,空旷寂凉得像墓场。城头上倒是还有士兵,只是都在靠着垛口晒太阳打盹
捉虱子。见太子巡城,士兵们倒是都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