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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大肆讲说这番道理时,作为燕代统帅的赵平颇感难堪,然最终还是保持了
沉默。一则是太子丹在战场确实没有完全按照赵平部署行事,二则是赵平自家也
必须有一番说辞。否则,在多见名将的赵军眼里,他将永远蒙羞而不能抬头。虽
则如此,在赵嘉得寸进尺地向燕王喜致信,要将太子丹置于死地的时刻,赵平还
是说话了。赵平的理由只有一个:“没有太子丹,燕国必将溃散!没有燕国,代
国将失去羽翼!而代国一旦孤立,则秦军必不能容我!”然无论如何陈说,赵嘉
也没有接纳赵平之见。赵嘉一意孤行了。太子丹的头颅被献给秦国了。赵平毕竟
败军之将,从此很少说话了。
虽然摆脱了一时难堪,虽然找回了些许尊严,可代国还是没有起色。毋宁说
,自太子丹死后,当年燕赵两国朝野弥散出的那种对秦国的火辣辣复仇之心,也
莫名其妙地瓦解了。更使赵嘉寝食难安的是,秦国将赵燕旧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废除了燕赵法令中残余的春秋旧制,一步一步地推行着全新的秦国律法。农耕、
百工、商市均已大体恢复,饥民也大大减少。驻防邯郸与蓟城的秦军,除了严密
监控老世族外,不杀戮庶民,更不无端扰民。种种治情之下,原本追随王室残部
逃来代地的民众,已经开始悄悄地回流故乡了。赵嘉几次欲图出兵,要卡断民众
回流之道,甚或想杀一儆百杜绝此等回流。然与大臣将军们会商几次,最终却是
不能决断。原因只有一个,当此根基脆弱之时,若再截断民众逃生之道,结局只
能有两个:不被乱民吞噬,则必然召来秦军攻伐。然则,若听任如此回流下去,
只怕不消三两年,代国老世族们便要亲自下田耕作了。
“我白头矣!天命安在哉!”
六年前,赵嘉尚是正当盛年血气方刚的雄武公子。那时,赵嘉目睹国破家亡
,壮怀悲切,慷慨激烈,废寝忘食地谋划着复国大业。纵然艰难小城,纵然风餐
露宿,纵然宫室破败简陋,纵然一无享乐,赵嘉都是勃勃风发而不知疲惫为何物。倏忽六年,堪堪四十岁的赵嘉不可思议地老了,须发几乎全白了,身架干瘦如
枯竹,心力疲惫得动辄便靠在随意一处睡着了。事情一件一件地败了,子民一点
一滴地没了,士气一丝一缕地淡了,根基一日一日地松了……每念及此,赵嘉都
伤感得仰天长叹。他,一个末世之王,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为何物,终于明白了
穷途末路为何物,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归宿——除了义无反顾地追随历代先王于地
下,他没有任何选择……
“禀报君上,王族大臣请行朝会。”
“上将军?朝会?何事还须朝会?”
赵平禀报说:“一班王族元老已经密谋多日,欲图东进辽东与燕国结盟或合
为一体,请行朝会,大约是元老大臣们已经就此达成了一致,只要赵王决断了。”此刻的赵嘉,已经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没有了愤怒与悲伤,只淡淡道:“
上将军也赞同么?”大见苍老的赵平明朗地说:“臣不赞同,代郡乃赵国旧地,
尚有地利根基,若抛弃代地而奔辽东,则不啻乞儿入人篱下,非但失了立足根基
,也必然将与燕王残部反目。”赵嘉看了看君臣两人一身粗麻布孝服,竟不无揶
揄地笑了:“此身重孝我等君臣已穿了六年,泪且流干矣。上将军以为,若不奔
残燕,代国出路何在?”赵平默然片刻一拱手道:“臣乃赵氏子孙,誓死不离赵
国本土。臣乃败战将军,无能辖制他人,只能决断自己。”
“好!”赵嘉陡然振作,“这方是雄烈赵氏之子孙!”
“君上决意抗秦?!”
“赵氏发于军旅,至少当烈烈而终,当死在战场之上。”
“臣!誓死追随君上!”
“那便整军备战,迟早必有一战。”
“臣遵王命!”
当夜,赵嘉还没来得及向赵平重新颁发兵符,斥候将军的紧急军报飞到了案
头:秦军王贲部已经攻克襄平,燕王喜被俘,秦军正在回师西来!赵嘉端详着军
报,非但没有了恐慌,心头似乎还生出了些许轻松。此等心绪,连赵嘉自己也惊
讶了。赵嘉平静地登上了王车,赶到了上将军赵平的六进小庭院,亲自将兵符与
军报一起交到了赵平手里。赵嘉只说了一句话:“来日战阵,本王自领黑衣剑士
为前锋。”赵平没有说话,对着赵嘉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秦军西来消息如巨石投池,代城天地翻覆了。
当初拥立赵嘉的元老大臣们因朝会动议被冷落,怒而发难,一齐带着私兵闯
入了仍然叫做王城的一片高大庭院,立逼赵嘉下令举国北走阴山投奔匈奴。一片
火把之下,赵嘉肃然挺立在廊下石阶,断然回绝了元老们的威逼。赵嘉硬邦邦的
几句话是:“百余年来,赵国南抗强秦,北击强胡,素以雄武强势之道立于天下!秦人纵为虎狼,终与赵人同为华夏子孙!今赵人纵然弱势,何能自叛华夏,宁
为胡人鹰犬哉!”便是这硬邦邦的几句话,元老们的私兵竟然全都肃静了下来,
对这位素来陌生的代王投去了颇有几分敬意的目光。这一奇特景象骤然激发了赵
国元老们的乱政传统,一时对私兵对赵嘉乱纷纷喝骂不休。为首元老一声喝令,
一群世族子弟呼喝着扑来,立地便要裹胁着赵嘉北逃。赵嘉的数十名黑衣卫士怒
吼一声,一齐拔剑扑上,双方在大庭院杀作了一团。
正在此时,赵平率领一支马队赶到,杀死了汹汹然攻杀代王卫士的世族弟子
,当场缉拿了所有的作乱元老。依照赵国传统,举凡参与宫变者皆为死罪,主谋
、主凶及骨干要员更是举族皆灭。然则,赵嘉却在当场破例下令:“此次宫变,
事属非常。主谋、主凶、要员,立即斩决!其余参与举事者及其家人族人,只要
愿意死战抗秦,概不追究!”赵嘉话音落点,作乱的私兵们纷纷呐喊着“死战抗
秦,不逃匈奴”,齐刷刷走到了上将军赵平的麾下。
“整肃代城!成军抗秦——”
赵嘉一声喝令,奄奄一息的代城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了。数十名元老大臣全数
被杀,数百名元老子弟全数被杀,无数不知朝局政事为何物而只知唯夫君马首是
瞻的妻妾们纷纷自杀,无数婴儿童稚少年妇孺在混乱中不是被“除根”而杀,便
是流离失所不知所终……一片腥风血雨的三日三夜之中,代城突兀地立起了一支
狰狞变形的决死之军,一支在绝境中被仇恨燃烧出最后一簇光焰的赵军。从赵嘉
下令烧毁赵氏宗庙开始,代城的所有房屋都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一片焦土;所有
没在混乱中死去的男女老幼,都拿起了长矛刀剑列队成军;所有的粮食财货牛羊
猪鸡酒食衣物,都被搜罗出来,在城门内堆放成一座座小山,任人肥吃海喝尽情
享用。只是没有人留意,三日三夜之间,赵嘉陡然变成了一个须发雪白满面血红
的怪异老人。
第四日清晨,赵平接到了最后一道王命:清理全部成军人数,每个姓名都刻
在城门外的城墙砖石上。两个时辰后,赵平禀报赵嘉:全部代军九万一千三百四
十三人,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姓名写上了南门外城墙。当赵嘉带着黑衣马队出城,
要行最后的校军礼时,东西不足三里的代城城墙,已经全部变成了血染的砖石。
所有的名字都是用鲜血写上去的,秋日的阳光下反射着晶晶闪烁的绛红色光芒,
刺人眼目,摄人心魄。已经麻木的赵嘉,再次被最后一支赵军的这一出人意料之
举深深震撼了。赵嘉没有继续校军礼,而是在血红的城墙下搭起了一方祭坛,对
天,对地,对祖先,声泪俱下地禀报了赵人最后的壮举。最后,赵嘉大步走到了
城门下的一方青石条前,抽出弯刀砍断了左手四根指头,板刷一般在青石条上写
下了粗大鲜红的五个大字——华夏赵王嘉!那一刻,九万余人众静如山岳峡谷,
没有哭泣,没有呐喊,一任秋风舒卷着猎猎旗帜……
“禀报代王,秦军开到了。”赵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上马列阵。赵军最后一战。”从未上过战场的赵嘉异乎寻常地平静。
遍野乌云在隆隆沉雷中压来了。
秦军开到代城郊野的时候,正当午后。出乎赵嘉意料的是,秦军没有立即攻
杀,而是在代城南门外五里之地扎下了营垒。王贲派军使飞马抵达城下,用弩箭
对赵军大阵射来了一封战书。战书云:“王贲拜告代王:赵秦同源。我秦军将士
,素敬赵军。当此之时,更敬赵人死战之志。是故,秦军决意与赵代军对等一战。鉴于赵军有两万余妇孺老少,秦军以六万骑出战,不以强弩,不以援兵,不以
偏师侧伏,全然对等搏杀。此战秦军若败,王贲决上书秦王,不再攻伐代赵之地
;赵军若败,则赵人得从天下归一之大势,永不反秦。代王若以为可,王贲请约
期而战。”
“明日清晨,生死一战。”
赵嘉没有丝毫犹豫,在城下立即批回了战书。若依古风尚在的战国军旅传统
,远来之军约期而战,以逸待劳的守地之军便当后延几日,以利对方恢复,方算
得真正公平。然则,赵嘉已经无暇如此气度了。赵代军迟战一日,仅有的存粮便
耗得许多,陡长的士气杀心又陡然流失亦未可知。然则,从另一面说,赵军并未
以以逸待劳之势立即对远道而来的秦军发动袭击,在战场法则已经将奇袭当做正
当手段的战国之世,赵军此举堪称曾经傲视天下的大家风范。唯其如此,赵嘉毫
无愧色,赵军毫无愧色。
“喏!”王贲再次回书,只有一个字。
次日清晨,秋阳刚刚爬上山头,凄厉的号角立即淹没了代城谷地。
这是两方奇特的军阵。赵代的九万余大军分为三大阵:中间大阵为火红的三
万余骑兵,这是五年前燕代联军惨败后保留的最后一支真正的赵军飞骑,背负弓
箭手持弯刀,显是今日代军之主力;骑兵大阵的中央最前方,是一方数百人的黑
色方队,这是赵嘉亲自率领的黑衣军;右手大阵为同样火红的四万余步卒,一色
的弯刀长矛,没有一张盾牌;左手一阵则全部是五颜六色的老弱妇幼,各式兵器
混杂,队形大见松散。对面秦军,则是整肃异常的三个黑色骑兵方阵,清一色背
负弓箭手持长剑的轻装骑士,除了衣甲颜色与兵器,轻装程度与赵军骑兵几乎没
有差别。
“代王!敢请遣散老弱妇幼,我军可再少两万!”王贲遥遥高喊。
“也好。边阵后退入城。”赵嘉终于点头。
“不退!死战秦军——”老弱妇幼军爆发出一阵乱纷纷的呐喊。
王贲正欲喊话。赵平正欲下令。赵军骑步两大阵中曾经与秦军杀红过眼的老
兵们不耐了,乱纷纷一阵怒吼咒骂,不待将令便挥舞着刀矛开始涌动冲杀,原本
已经被仇恨绝望折磨得几近疯狂的将士们也顷刻间失去耐性,乱纷纷呐喊变为铺
天盖地的呼啸呐喊,三大阵毫无队次呼应地潮水般扑向秦军。
在这短短瞬间,王贲厉声喝令:“左翼骑阵截开老弱妇幼!越快越好!中右
两阵搭住赵军,且战且退!三里之后展开决战!起——”整肃的秦军骑兵大阵,
立即飓风般发动了起来。左翼两万骑士大回旋拉开,在河谷原野展开成一个巨大
的钳形,风驰电掣般掠过疯狂的赵军主力,锋锐无匹地楔进赵军主力与老弱妇幼
边阵的接合部,另一支则包抄外部并导引出路;一阵强力砍杀,顿饭工夫便将两
万余老弱妇幼从赵军的红色巨流的边缘硬生生切割开来,轰隆隆逼向代城城下。
不可思议的是,赵军主力没有纠缠干预秦军,秦军左翼骑兵也没有在切开老弱妇
幼之后脱身。眼看着疯狂冲杀的赵军主力追着秦军大杀大砍,秦军左翼没有从背
后掩杀赵军,而只远远圈定赵军老弱妇幼,任其哭喊叫骂,只是决然不许冲出巨
大的黑色弧线。
此刻,王贲的主力飞骑大是艰难。骑兵的特质,在于凌厉的攻杀。骑兵对骑
兵,要做到且战且退,先便陷入了劣势被动。列位看官留意,历来骑兵对骑兵作
战中的有意撤退(不是战败的无序逃跑),不能一味撒开马蹄飞驰,否则掩杀者
完全可能冲垮撤退方的阵形梯次而导致真正的崩溃。目下之秦军面对具有丰厚骑
战传统且决意死战的赵军,这种被冲垮崩溃的可能性危险性都更大。这便是王贲
下令搭住赵军且战且退的原因所在。而要搭住赵军且战且退,其作战优势必然大
打折扣,一时大有伤亡几乎难以避免。事实上,在左翼骑兵切断赵军边阵的顿饭
辰光,秦军主力已经死伤了数千人马。
所幸赵军只有三万余骑兵,秦军主力除却左翼还有四万骑兵,依靠着整肃队
形间的相互接应,总算没有被冲透大阵陷于真正崩溃。及至退出三里之外,王贲
身边的一排牛角号急促凄厉地响彻河谷。随着凄厉的号角,秦军阵形发生了巨大
的变化:与赵军接触的后军(原本的前军)一声呐喊,闪电般全速飞驰两翼;前
军(原本的后军)则在这片刻之间立即返身,展开成真正的冲杀队形呼啸着正面
掩杀过来;及至两军杀作一团,飞撤两翼的原秦军前军主力则已经在外围从容整
顿好了队形,又一个梯次呼啸着杀向了赵军。真正的大拼杀展开之后,秦军的应
对又流水般发生了变化:原本由王贲亲自率领的前军主力接战赵军骑兵,原本与
赵军骑兵搏杀的秦军后军,则脱身杀向了堪堪赶来的赵军步卒。
代城河谷不甚宽阔,黑红两方大军堪堪十万,大肆展开搏杀,双方都没有大
回旋的余地,只能全力拼杀,直到一方完全倒下。其惨,其烈,堪称战国绝响。
王贲素有小白起名号,说的便是每临战场倍加勇猛冷静。此刻,王贲已经不需要
下达任何军令,只带着三百精锐的中军飞骑专一寻找赵嘉的黑衣马队。秦赵两方
,皆相互知底。王贲知道,赵国君主的黑衣卫士历来都是剑士精华,人数不多却
锋锐难当。然则,此等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缺陷,便是很少战场拼杀,缺乏大军战
场之群体搏杀经验。而赵嘉本人,则生于赵国末世,适逢其父悼襄王非正道君主
,赵嘉既没有过赵国王子的军旅阅历,更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今日赵嘉亲自率领
黑衣卫士做前军冲杀,除了死战之志,战力并不如何强大。王贲之所以要亲自应
对赵嘉,并非看重其战力,而是明确的统帅心思:代王是赵人的最后一面旗帜,
决然不能走脱!
“左前方,跟我来!”
终于,王贲在纷乱呼啸的万马军中发现了那支皂衣孝服的马队,看见了白发
飘飘的赵嘉。王贲低吼一声,这支没有任何旗帜的马队飓风般卷了过去。
赵嘉马队自真正的大搏杀开始,不知如何竟与赵平的中军主力骑兵脱离了开
来,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步卒边缘。黑衣卫士们忙于全力应对这从未经历过的成群
结队的混乱拼杀,只要与秦军杀在一起便是,谁也无暇去权衡战场大局。一个多
时辰的连番搏杀之后,黑衣卫士已经死伤过半,又因缺乏相互呼应,马队驰骋渐
渐散乱起来。所幸靠近步军,这支红色海洋中唯一的一坨黑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