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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孚敬捏着一颗白子,凝视着棋盘,一副对外间事全不萦怀的模样。
“可是,阁老,您计划的虽然不错,可皇上那边……”先前说话之人正是礼部尚书汪鈜,此人在地方上历任多年,多掌刑名之事,在广东任海道副使时,还曾率兵与弗朗机人打过仗。
中葡第一战,屯门海战就是他主持,并且大获全胜的。
虽然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可他身上的军伍气却颇浓,行事作风也是果决,倒更像是个武将一般,下起棋来也是步步争先,尤擅中盘剿杀。
张孚敬缓声道:“你担心皇上不肯支持?”
汪鈜长叹一声,一脸忧愁“是啊,因为江南的事,邵元节已与您生了嫌隙,难保不从中作梗,自从那陶仲文入京以来,皇上已经十余日未上朝了,宫中动向难明,又怎能让人不忧?阁老,那个江南小道士,您到底用不用,怎么用,总要有个章程吧?”
张孚敬闻言一顿,举子悬空,将落未落,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只听他微微沉吟:“用,当然是要用的,这么难得的一招好棋,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汪鈜有些耐不住了,他的风格是直来直去,对绕来绕去的打哑谜极不适应。
正德九年的时候,弗朗机人就借口避风,贿赂当地官员占据了屯门,朝廷几次下令讨回,地方官府都是敷衍了事。结果,正德十六年,汪鈜赴任广东,一言不合,当即下令开战,打得弗朗机人大败亏输,并且生擒了贼首别都卢。
“宣之兄莫急”张孚敬呵呵一笑,干脆将棋子收回,惬意的往椅背上一靠,考校似的问道:“日静,你怎么看?”
“阁老,汪部堂……”吴山应声而出,心中暗自欢喜。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是张、汪二人的门人弟子,有的已经出仕,有的还在读书,其中还包括了张孚敬的两个儿子。张孚敬第一个点了他的名字,自然是对他更为看重。
“那小道士有手段,有智谋,但性格却过于冲动,行事不分轻重。他离开上虞之际,形势尚算不错,途中遇袭是真也罢,是故弄玄虚也好,都没有必要耽搁,抓紧时间上路才是最重要的。”
吴山抖擞精神,侃侃而谈:“结果他大张其事,下,使得江南诸府不宁,民间人心惶惶;上,惹得天心奎怒,对其生厌;更别说谢家招惨祸之后,归咎于他,招致京畿舆论的一致声讨了。以山之见,此人可用,却不能大用,更不能任其自由行事。”
张孚敬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那你不妨具体讲讲。倒是怎么个用法。”
“山有上中下三策。对阁老来说,此人乃是鸡肋。用之可能反生祸患,不用又太过可惜,因此,山以为,上者,当以小道士为筹码,表面笼络有加,暗地里与那邵元节谈判,以换取元节的支持,京察大事。则无忧矣。”
吴山满怀期冀的看着老师。这上策是他构思良久的得意之作,他很希望能得到张孚敬的赞同,除了地位的提升,他也能借此消除一个隐患。
“你继续说。”
只可惜,张孚敬的神色丝毫不变。
“又或与元节商议。将紫阳观纳入龙虎山,促使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借此交好元节,又可以化解小道士带来的隐患。”
吴山的中策,乍听起来有些想当然,但仔细想,也有一定的可行性,至少以他所知,邵元节对刘同寿展示出来的那些手段。是非常有兴趣的。皇上应该也会赞同这个做法,从近期内得到的反馈看来,皇上也是对小道士的法术有兴趣,但对其人,却不怎么欣赏。
唯一的麻烦,只是刘同寿本身的意愿罢了。可是,大人物的思虑,又哪里有小人物质疑的余地?吴山之所以将其定为中策,只是因为隐患并没有尽数消除,小道士有可能假意答允,进了宫,又再搞些乱七八糟的名堂出来。
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得到期盼中的热烈回应,张孚敬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汪鈜的脸上更是有不豫之色。
“下策,则是尽早举荐其入宫面圣,借着宫中之患,赢得天子欢心,先将迫在眉睫的京察应付过去,然后再另谋他策,与其撇清关系,或者……”一而再,再而衰,吴山没了最初的意气风发,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敬夫,你也说说看。”张孚敬不做置评,而是又点了一个名字。
“阁老,部堂。”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应声而出。
汪鈜已经年过古稀,张孚敬亦不远矣,这二人面前的青年俊彦,通常指的都是三四十岁的那种人。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没个举人以上的功名,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俊彦?
但应声之人却是不同,看年纪,他也就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令人望之便不由心折。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吴山,看向此人的目光都大是不同,那是一种夹杂了艳羡和惊叹的目光。
不是吴山的心气突然变低了,只不过,二十岁金榜题名的状元,大明开国以来也就是这么绝无仅有的一个,只要是读书人,就不可能无视其人。
此人正是林大钦,嘉靖十一年的状元郎。
“但凡昏混衰世之政,三冗问题必然尖锐,冗员、冗兵、冗费,朝廷如今已经入不敷出,大有捉襟见肘之事,借着京察解决冗员,为新政创造契机,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策!堂堂之政,又何须算计那些枝节小道,只以一片丹心,呈奏天子,又岂有不允之理?”
林大钦的观点跟吴山迥然而异,陈述方式也是全然不同,大有在朝堂上,向天子表决心的铁骨铮臣之势,凛然生威,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
“敬夫锐气不减当年,老夫恍惚着,好像看到了当年殿试的那个状元郎啊。”张孚敬感叹有加,只是话里似乎别有深意。
随意又点了几个名字,听过之后,张孚敬一脸淡然的挥挥手:“就到这里吧,众人且退下……”
众人躬身退出,书房内只剩下了张、汪二人,由闹转静,两人都是默然。
打破静默的是一声长叹,张孚敬已不复刚刚的从容自若,而是一脸的疲惫“宣之兄,你也听到了,除了我那个提议之外,你还另有其他良策吗?”
“唉!后继无人,吾辈之道却又何去何从?”汪鈜的神态也和适才大是不同,面上不见了急切之意,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吴日静醉心于权术,私心又重,格局有限,难成气候;敬夫却又失之于刚正,却不知光下有影,刚不可久,单凭一片公心,就能成事的话,还要咱们这些老东西作甚?而二位公子……”
“不说他们,不成器,不成器啊!”提到儿子,张孚敬又是一叹。
刚刚他根本就没给俩儿子发表意见的机会,林大钦说话的时候,这俩人挥动着拳头,比说话者还激动。文死谏,书上是这么教的没错,可一丝不苟的照着做就太蠢了,指望他们,那真是缘木求鱼了。
“只是,那刘同寿毕竟是个道士啊。”汪鈜顾虑未消。
“无妨,道士未必不能还俗,何况,他根本就未入道籍,此节不须为虑。”张孚敬摆摆手,忽而一笑“晾了这位小仙师这许多天,不知他的焦躁之气有没有平复些,若是已然镇定下来了,就有见一见的必要了。”
汪鈜吃了一惊:“阁老,你要亲自见他?这不好吧,还是我……”
“啪!”
一颗白子直落中盘,在黑白两条大龙的交接处,挑起了劫争。
无声胜有声,望着这决定整盘棋局走势的一着,汪鈜陷入了沉思。
第123章 熙熙攘攘
—— 记住哦!
梁萧将坏消息带来后,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得到了验证,韩应龙和孙升回来了——/——/——记住哦!
这两人入京以来,一直被各路贡生缠着不放,有的要跟他们比个高下,有的存心结交,也有很多纯粹是凑热闹的。
各种诗会文会参加了无数,从早到晚都不得闲,直到除夕夜都不见消停,这时提前回来,当然是有意外发生了。
韩应龙的神色倒还好,他性子中正平和,少有喜怒形于色之举。刘同寿认识他这么久,也只有在最开始,他为母求医时,曾失过态。
但孙升却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他脸色铁青,眉宇间尽是怒意,一进门便谓然长叹道:“人心不古啊!连国家的抡才大典都免不了党争的阴影,这天下间还有净土吗?斯文扫地,世风败坏啊!”
见他如此痛心疾首,刘同寿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对孙升的沉痛心情,他的体会并不算深刻,否则,他就不会为了提升名气,搞了个年旦评出来了。但他很清楚,科举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中的地位是神圣无比的,不分出身,不论家世,只以文才学问取人的科举,乃是天下众望所归。
认真说起来,他点的三甲,都不是很情愿,应该算是被他利用了。
韩应龙对功名不那么热衷,当初为了他母亲的病,就差点放弃了乡试;孙升则是早有盛名响彻京城。是太学院本次应考者中。被寄托的希望最大的一人;而吴山,咳咳,就不用提了,那位探花郎对刘同寿观感,用恨之入骨来形容也不为过。
结果因为他的心血来潮,却给韩应龙带来了大麻烦,刘同寿也是颇为过意不去。再将韩应龙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看在眼里,他的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了。
他正想着怎么安慰安慰对方,然后想个对策出来,忽听得周围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同住一间客栈的那些绍兴士子聚过来了。
“孙兄差矣,以小弟之见,孙大人此举也是出于公心。国家的抡才大典,须得朝中重臣参详。再由天子圣裁,如此方为正理,岂能以算命卜卦的小道定夺之?要是今后都用这种办法,那还要翰林院作甚,只消派个方士去民间走一遭,将人才选出来不就结了?又何须县、乡、会试一道道的考上来,既劳师动众,耗费也多?”
“陈兄此言虽略有偏颇,却也有其道理。这几日,此事也是喧嚣尘上——记住哦!各种质疑层出不穷,连内定之说都已经大行其道,想必孙大人的本意,也是为了平息众人之疑虑,因此才有此一疏。孙兄切不可妄言,毁其清誉啊。”
“黄齐贤果然不愧其名,这话说的极是在理。志高,我等不是不能体谅你的心情,只是我等尚未出仕,贸然毁谤朝中大臣。实在过于唐突,同时也有损我绍兴士子的气度,让人以为我绍兴人都是那输不起的,贻笑大方。”
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反驳孙升那人一开口。其余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上了,饶是孙升口才不错。却也架不住这众口悠悠,只气的他俊脸通红,却完全找不到反驳的机会,。
“你们都说什么呢!在杭州时怎么不见你们说这些?我看啊,你们分明就是嫉妒韩兄,尤其是你,黄齐贤!你爹给你起这个名字,是让你见贤思齐,而不是让你阴阳怪气的!质疑?内定?状元可是要上殿试,由皇上钦点的,你是说小仙师跟皇上勾结了,然后内定状元吗?”
梁萧怒了,他不像孙升,说话要先听明白对方的论据,然后通过驳倒论据,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说话就是靠气势,怎么吼得爽怎么来,有多大声就吼多大声。
快刀斩乱麻,他这招还真见效,院子几十个人的声音,竟然被他一个人就给压下去了。当然,他话里的内容直指本心,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大家本都一样,韩应龙却因为刘同寿一言而名声鹊起,在京城都是风光无限,大受追捧,众士子怎能不嫉妒?至于才华,嘿,自古文无第一,在年旦评之前,他韩应龙虽然有名声,可在场的都是举子,除了梁萧,又有哪个是冷不丁蹦出来的?
安静了片刻,那黄齐贤慢条斯理的说道:“梁兄这话却是诛心得紧,齐贤与韩兄是同乡,更有同窗、同年之谊,他金榜题名之时,齐贤也是有荣与焉,这嫉妒二字无论如何也按不到齐贤身上啊?”
说着,他还从袖子里翻出一把折扇来,也不顾现在正处寒冬腊月,而且还入了夜,抖开了扇了扇,想表示,他黄某人很淡定。
梁萧怒哼道:“哼!说的倒好听,找块镜子照照你那张马脸吧,幸灾乐祸四个字都写在上面了!”跟刘同寿在一起久了,他这张嘴也是变得越发的阴损了。
“你!”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被痛揭短处,黄齐贤也是恼羞成怒。
他脸长,一直颇为人所诟病,乡试的时候,就有人开玩笑,说他就算笔试过了,面试也过不得。这当然是开玩笑,乡试的审查还到不了这个程度,倒是会试的时候,面试将会变得异常严格,长相甚至会影响到名次。
这同样也是他嫉妒韩应龙、孙升的地方,孙升这个闻名江南的美男子就不用说了,韩应龙也是生得方面大眼,鼻子眉正,是最符合官场审美标准的那种面相。而他,单凭这张脸,就已经跟状元无缘了,否则以他的才学,在龙虎榜上的位置,又怎么可能那么靠后?
“好了,好了,黄兄且少说几句,梁兄也留些口德。我等前来。并不是欲作这口舌之争,而是有事与刘观主和各位商议……”黄齐贤败阵,打圆场的出来了。
能趁机奚落韩、孙几句,出口闷气固然很爽,可众士子都拿梁萧没辙,这人没脸没皮,说话又刻薄,谁要是惹上了,只会徒损颜面,又何苦来哉?
“名声是别人给的。面子却是自己丢的,变脸变得这么快,刘观主是你叫的吗?哼,王之臣。你又有何话说?”梁萧气咻咻的瞪了黄齐贤一眼,又冷眼去看那个打圆场之人。
“大家商量了一下,这客栈人满为患,实是有些拥挤,读书聚会都有些不大方便,所以……”
王之臣吞吞吐吐的说着,梁萧听出了端详,他冷笑道:“怎么,你怕了,怕被小仙师牵连。所以要搬出去?也不知是哪个,当初在府城哭着喊着要拜在小仙师门下,朝夕请益,牵马执鞭,现在却是避之不及了吗?看来,你不光是会变脸,这心情变化的也很快啊。”
黄齐贤不耐烦的嚷嚷道:“王贤弟,你与他说这许多作甚!你只问他们,是识相点,自己搬走。还是要做绍兴的罪人,累人累己,害得大家一起名落孙山?”
王之臣目光闪烁的看看刘同寿,见小道士面沉如水,他也是心下发虚。赶忙提议道:“不然,还是算了。咱们自己搬吧,小弟在京中颇有几个故旧,也是同乡,不如……”
“那也好,正好向前辈多多请益。”
“就这么办吧,大家都快点去收拾东西。”众士子也是纷纷附和,唯恐和刘同寿过多牵扯,和在江南时的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一时彼一时,在江南的时候,刘同寿虽然同谢家不睦,但和地方官的关系还都不错,从上虞县衙,到杭州的三司衙门,各路关系都能摆得平,更有远大的前程在,众士子自是乐得提前下注。哪怕那年旦评没有实际效力,借之邀名也是好的。
现如今,形势急转直下,士林风向对刘同寿已是大大的不利,皇帝的冷遇更是让他雪上加霜,眼下又有了直击要害的孙翥上疏!一旦皇上准了这道奏疏,那就大势去矣,会否殃及池鱼,也是未知之数。
别看孙翥只点了韩应龙一个名字,但他那是为了缩小打击面,减小阻力呢。韩应龙不过是个寒门士子,什么背景都没有,不像孙升是功臣之后,吴山背靠张孚敬这座大山。
对付他,不会有什么人有意见,而且达到的效果却没多大区别。
一旦得到了皇上的批准,言官们看清楚风向,岂有不乘胜追击之理?韩应龙之外的两个人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