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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犯,谁也救不了他。你娘刚嫁给万大山,你爹就被枪毙了,我也是事先得到那个狱卒的话,才能在你爹死之前去看看他。你娘怕是伤心透了,她哪儿会喜欢万大山呢?你爹被枪毙了,她自然没法子了,也就死心了。”
听到这里,他不禁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那万大山是怎么知道我娘和我爹的事呢?你,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叫多多的呢?”
老头子看了一眼妇人,咳嗽了几下,又喝了几口茶,说:“这得怪蛮蛮她娘!”他指着中年妇人道,“她娘生着一张就知道叭叭叭乱说的嘴。万大山经常到枇杷城里来,听说是洗手不做土匪了,要做买卖人了。他刚到枇杷城来混的时候,常到我饭馆里来吃饭,偶尔也住在楼上。蛮蛮她娘那人啊,可无法和你娘相比,虽然你娘后来跟了土匪,可那是为了救你爹,可蛮蛮他娘,却是一个婊子,她人没你娘好看,心可是大着呢,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呢,这不,和万大山都勾搭在一起了,上床了呢。这女人哪,一遇到哪个她们想说话的人,甭管男的女的,那张乌鸦嘴就关不住了,你爹和你娘的事她都给万大山讲了。那时,你爹死了已经很多年了,还提那事干什么呢?可女人就是女人,嘴巴就那么碎,把什么都说了。万大山可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你娘肯定因为这事吃过万大山的苦头。”
他说:“万大山用皮鞭抽打我娘。”
老头子说:“没要你娘的命就算那土匪积德了,土匪是人吗?可你娘偏偏说土匪也是人。唉,这都怪蛮蛮她娘!”
“……”
“幸亏蛮蛮他娘死了,她是个婊子!”老头子恶狠狠地说。
中年妇人腾地站起来,气咻咻地走开了。
老头子说:“你给我拿什么脸色看呢?难道不是那样的吗?幸亏你娘死了,不然她还要做什么下作的事!”老头子抻长脖子冲女儿的背影喊,惹得他又咳嗽起来,“嫌我嘴毒,你就给我滚远点!”
他急忙安慰老头子。
老头子说:“万大山不是经常带着一个小子吗?长得和他简直一个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他儿子,叫立邦,对吧?我一看那小子就觉得邪,毕竟是万大山的儿子,模式都一样,德性也没什么两样的。不瞒你说啊,你那个兄弟立邦我可是不喜欢,那样子就像你剁了他拉尿的玩意儿似的,看着不顺眼,说不准他看着我,看着你都不顺眼的。”
他说:“他一直看不惯我,也瞧不起我。”
老头子说:“对,他生来可能就是那性情,改不了的了。我能识一点面相,我就知道那小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有时一边吃一边聊天,我那婆娘也在旁边插话,我就听见他们说家里还有一个小子,叫多多,也叫国儿。万大山说那小子一副文弱相,霜打过的茄子,看着就憋气。我就记住了。今天你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你爹也是一个模式的,像极了,我就像认出了那个小伙子一样。万大山准是不喜欢了,说了你一通难听的话,依我看哪,那土匪真是在放屁。你可是比你爹看起来还清秀的,比立邦可是中看……我说得够多了,你不厌烦吗?你是来找你爹的吗?”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老头子见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就喊:“蛮蛮,把万家多多的饭菜热热!”
他已经没有胃口了,便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
但老头子执意要女儿将那些饭菜给热热。
他朝大街上望去,阳光使街道显得异常的明亮,有些晃眼了。他说不清楚时下的心思,激动?辛酸?如释重负?还是再度陷入迷茫,或者失落?仿佛都有,但他却一时无法理清这些头绪,只觉得大街、房屋、树木、车辆、行人和灰尘都逐一模糊起来,勾绾起来,摩挲起来,皴擦起来,铺垫起来,成了一副未经装裱的旧时图画,线条生动逶迤,色彩浓烈,情绪厚重,当仔细审视的时候,很多地方都已经破损,颜料也已剥落,留下一块块分明却无法修补的残缺来。
他问:“我爹的朋友还在吗?”
老头子道:“我料到你会问这个问题的,杀父之仇嘛,任何一个做儿子的都不会坐视不管。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觉得有必要再去寻找仇人吗?你是一个斯文人,文化人,我看得出来。”
他说:“老人家,你觉得我是不能完成这样一件事,还是以为我要做错事?”
老头子又喝了几口茶,茶水没了,他叫女儿给他冲上。
老头子说:“都不是。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小伙子的儿子一定会来找我,而且一定要为他找到那个仇人的。这和万大山以及他的儿子杀人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呀,小伙子,外表柔弱,却跟你爹一样有血性。我的意思是,冤冤相报,能了则了。”
他说:“我不是要杀他,只是想知道。”但他心里在说,此仇不报,何为男人?
老头子说:“你爹的朋友,刚解放时逃到国外去了,他有很多儿子,大多被枪毙,剩下两个,一个逃到了外面,听说在做生意,而且赚了不少的钱,另外一个后来患伤寒死了,死之前生下一儿一女,他们一直住在枇杷城。”
中年妇人在一旁说:“他女儿后来嫁人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做孙子的。”
他问:“你们认识他?”
两个人都摇摇头。
老头子说:“你爹朋友的孙子大概也不小了。他们姓龙,你爹的朋友叫龙子卿。”摇了摇头,“关于龙家的事,我知道的仅仅这些了,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闻到饭菜的香味,适才感到肚子饿了。他朝老头子笑了笑,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他在吃饭的过程中,就决定一定要找到龙家那小子。
他想,父债子还,子不在,孙子还!
老头子仿佛看穿了他心思,在他告辞的时候说:“要找到那小伙子不容易,你不认识他,枇杷城的龙姓人不少。依我看哪,此事你已经知晓,就不必再去辛苦了,上辈的恩仇就让给时间去解决吧。”
这是一个智慧的老头子,他想。
他在看起来破旧却绝不俗气的西城街道上走着,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而今痊愈了,人却有些恍惚。他再一次确信他爹和他娘在认识的第一天里,他娘的肚子里就有了他,那座碾坊就是他们的证婚者。更为重要的是,他确信他自己以后要为他爹和他娘做完那件大事,他能做到,一定要做到,他知道要在枇杷城里找到一个几乎没人认识的人几乎是妄想,但他确信自己,他会在某个时候解决那个问题。
阳光毫无顾忌地撒落下来,使他感到炎热的快感。
他又看到那副残缺破损的图画了,在眼前的市井中铺排开去。
他想,我是在画中呢,还是在画外?我能在这些线条和色彩内外这么观摩一世,或者怅然一生?蓦然间,他想起自己在烟雾缭绕和恍惚痴迷中的想象和编辑,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副画?这画莫非就是我想象和编辑的上界?倘若真的是这样,爹和娘是不是已经在那里相见了呢?他们这阵儿是不是在他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的上界朝我呼叫,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呢?他们成了真正的鬼了吗?他们是不是两个真正的属于爱情和一直牵挂着我的灵魂呢?他们的灵魂还能像他们在世时那么相亲相爱吗?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仿佛从上界,也仿佛是从地狱,也好像是从人间某个隐秘的角落传了来,使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原来是那个中年妇人,她在他背后不远处叫他。原来他的公文包忘了拿走。
他向她道了谢。
她对他说:“找到那个姓龙的小子,宰了他!”
第三十卷
一盏葫芦般的电灯悬挂在一根粗大的铁钉上。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灰尘和蛛网包围了电灯,使昏黄的灯光显得更加黯然,却也使本已极其闷热的屋子如同蒸笼一般。性感的灯光吸引了无数飞虫,它们聚集在那只滚烫的玻璃葫芦周围,就像一群长翅膀的动物在灰尘和蛛网组成的荆棘丛里飞速集结,然后就能看见它们嗡嗡营营中商议之后,集团冲锋般地向玻璃葫芦迅猛地冲去,最后是肉体与玻璃、肉体与肉体的剧烈碰撞,之后,这些勇士就一个接一个地从空中掉在地上,几乎没来得及挣扎或留下遗言,便肢体松软地死去。但很快地,又有新的长着翅膀的斗士聚集在灰尘与蛛网的森林里,自杀式地冲向灯光,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桑葚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愚蠢之极的飞虫,就像在观摩空中芭蕾那不计生死的宏大演出。那些无畏的飞虫,都为他们的演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后继者明明知道像前辈一样扑向灯光永远都是死路一条,可它们依然如故、前赴后继。桑葚不禁感慨不已,他觉得在念书时老师对飞蛾赴火的讲解简直就是在宣传愚昧,鼓励愚蠢,“为了寻找光明,奔赴光明,飞蛾不惜在光里火里死去”,实在是为愚蠢辩护。但此刻,桑葚却再也没有心境像当年做学生那样和老师做一番激烈的争辩,相反,他倒觉得愚蠢有时真的能造就豪杰、真男人、真女人和爱情的,而且是真理。他也想果敢而愚蠢一回,决定就这样往前走去,像那些飞物一样,知道面前是陷阱,是火坑,是死光,是坟墓,是地狱,却仍然执意而前。
桑葚想,如果我那个亲爱的酒糟鼻老师知道我的行为,一定会如此反唇相讥:“你不是始终在叫嚣那是愚蠢吗?怎么样,现在比那些飞蛾更愚蠢的你,不也要自赴灭亡的?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愚昧的、而且比那些与你眉毛一样长的飞物更坚决呢?当初你那么坚信如此悲壮但又可怜之极的命运只是别人的,你永远聪慧,而且,你不是到处宣扬你酷毙了,帅呆了,而永远只是看别人笑话的当代人么?你们不是在嘲笑经典、奉献、大义、善良和自我完善么?说具体了,你当年不是讽刺我是一只长着酒糟鼻的蛾子,愚蠢得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老九么?如果是我没教好你,小子,那还算你走运,如果把你教好了,你还这么侮辱斯文和亵渎精神,那就是我不走运了。好小子,你有种,你现在也要勇敢而愚蠢了一回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
此刻,桑葚非常渴望见到那个老师,即使他支着酒糟鼻当着整个枇杷城人的面嘲弄他一顿。他知道,当初这个坚决不用普通话教书的老师在讲飞蛾时所张扬出来的激情,就像在讲他的婆娘、儿女或者情人。是的,在整个枇杷城,就剩下那个可爱而有可恶的酒糟鼻有激情了,他不是一个惊叹号,而是一个问号,一个马耳朵符号,随时都在用他的铁钩钩住听者的耳朵:“蠢东西,支好你们的耳朵,听好了……”
但桑葚意识到见不到这个老师了,听不到他激情四溢的声音了,桑葚只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的声音:你这个老不死的,其实,我一直都渴望能再听听你的课!我在阴间等你,我还要和你辩论!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桑葚异常平静地陷入了藤椅里,为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作最后的思考,但想法是坚定的,紊乱的思绪在这份坚定中被坚定本身爬梳得如此清晰,就像刚刚梳洗过的头发,清亮,顺畅,不仅代表了健康的色泽和手段,同时更彰现出主人的智慧。既然必须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为这个世界的人事所动,那做好准备和这么平静地坐一会儿,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一种超爽的享受。
桑葚将遗书只留下一份,其余的都一把火烧了,这份遗书,自然是给父母的,简短,精炼,就那么几句话,洒脱得让他自己在那一刻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够一个男人的。而朋友们就不用那么酸溜溜文皱皱地作别了,既然今生来世都是朋友,来去就不必喧闹,不必牵挂,过了奈何桥,大家还能再见的。
夜晚仍然在延续白天的酷热,但在桑葚感觉里,炎热和寒冷都不存在了,他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他想,原来在面临死亡之前,感觉真还是空了,没了,只等着眼睛闭上四肢摊平就得了。
但桑葚得等上几个人与他一起上路。
又有一些在光里死去的飞虫掉在地上。这些轻贱的尸体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就迅速地从桑葚的视野里消失。
桑葚意识到自己活得不如任何人,那就让那些人活下去,自己干脆干净地走开,不必向任何人道别,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感情和礼数都不必考虑,那没任何纰漏。
他知道,这个世上的人在自己的苦难里都会夸大自己的苦难和痛苦,总觉得别人都比自己活得滋润,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别人也在面临死亡。只看到自己的死亡,是人的共性,这和人只在乎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是一个道理。他想。
在他眼前,一切景状在极端真实和虚幻模糊中交替,重叠,旋转,飘逸,聚合,离散,然后飞升起来,碰上硬物,便迅速破碎,然后如一粒粒火屑似的坠落,夜晚就这样支离破碎,被自己的意识拆散,被酷热侵蚀,最后被开始松垮的空气带走。接着,新的幻像产生,就像一道耀眼的光芒从黑暗潮湿的深处穿越而来,越过星辰和围绕在电灯四周的在他看来愚蠢之极的飞虫,直刺他的胸口,他立即感到那粒还躲藏在他胸膛的铁砂蛋开始蹦跳起来,想它刚刚射出枪膛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被击中了,就像有人用重拳击中了他,他感到被击打的沉闷,疼痛和灼热,他看见铁砂蛋和那道眩目的光碰撞在一起,立即火星四溅。他突然又肝胆晕眩,那些火星使大脑变得复杂、疯狂和离奇,一切称之为有序和正常的东西,迅即随变幻莫测的幻觉飞腾下坠,然后又迅速融合在一块,使酷热的夜晚停滞,像在滚烫的汤水上面糊了一层红红的油。
就像一个自卑的男人望着别人的住宅、乌纱帽,羡慕他们指点人生,智慧盈脑,也像一个自卑的女人望着一个招摇过市的美人无可挑剔的身材和相貌,以及她拥有万贯家财的丈夫,桑葚自卑地望着自己那些从未护理过的照片,他从他那些忧戚和僵硬的形容上看到了死神的轮廓,从他消瘦的身体里看到了子弹、爱滋病毒、精液、野性的悲哀和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法遏止的失败。
但他很快又像一个自负的男人欣赏自己的才华、能耐、业绩、谎言、自私、顽强、懒惰、赌性和他一个又一个的情侣,也像一个自负的女人欣赏她强加于他人的意志、丰满的乳房和滚圆的臀部、有地位的丈夫和有出息的儿女、购买欲和家庭的成就感、良好的感觉一样,他极其骄傲地欣赏着自己准备好的炸药、雷管、导火索、刀子、绳子、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欣赏自己强有力的双臂,胆量,迅捷的思维,也欣赏自己在无数女人身上爬过亲过的所有细节,而让他难以忘怀的是那些死去的女人,他似乎与生俱来就喜欢在已经失去了血色和温暖的死女人的尸体上去寻找爱情的感觉,他像欣赏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永不枯竭的欲望一样欣赏着那些已经死去的肉体。
他想,女人的尸体,是沉睡的爱情,深沉的情绪,而那些在窑子里、知识里和家庭里挣扎的女人才是死去的东西,她们是活着的尸体。
窗户轻微地动了一下,黑暗也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桑葚开始欣赏着死亡,他清楚他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以前对那世界的设想和现在的设想已经完全不同,他感到自己本身就是活在那个世界的。
桑葚的脑子里有出现了那片碧绿得发黑的芦苇丛。
当他得知他毕生眷恋的女子也死去的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那片芦苇已经不在人世,不,那片芦苇本身就不在人世,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蚂蝗又从他爹的朋友那里探得了消息,这些消息使桑葚要做一件大事的决心更加坚定。
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