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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关起门来独自瞎想一会儿,就此罢手。地坑院留一处地道作为通道,厚重的大门反锁了,有几名狱卒看着,放风的时候开饭,用一只柳条篮,盛上饭菜,从崖顶吊下去。他喜欢这个差事,每天把事务安排妥帖了,与属下喝喝小酒,掷几回色子,乐得清闲自在。衙门要是遣人叫他,必是有重要案犯缉拿的,干这活儿,他不怎么为难,多年来,都是马到功成,在当今陇东这块地盘上,还没有他拿不回来的人。昨晚衙门里闹的大乱子,他是知道的,他已做好准备,把看管犯人的差事都交接明白了,专等衙门来人,可等了一夜,竟无动静,他纳闷,难道衙门的一应人等都遭遇不测了?他想不等召唤就去看看的,可擅自离岗,这是犯大规矩的。他苦等一夜,仍无动静,天麻麻亮,他就遣人换了便衣,城门一开,便潜入进来,溜到衙门一看,除了大门外留下一片杂沓的脚印,一切如常。午饭过后,衙门来人叫他,他不用准备,当即去了。铁徒手特意安顿他,不要惊动别人,把牛不从请进衙门来。他换上便衣,从衙门后门溜出来,他知道西峰街上真正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便在街上闲游闲逛,思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把牛不从弄进衙门去。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他发现牛不从也在街上溜达,心中不觉好笑,便知此人正当魂不守舍之时,他跟在他后面转了一会,瞅准机会亮明了身份。他不便与他同行,更不可提拎着他走街串巷,他断定牛不从这类人是聪明人,不会与他为难。果不其然,他乖乖地跟他进了衙门。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呢,其实一点正经事没有,在大门口,风中鬼等牛不从赶上来,目无表情说:
“牛爷请便,在下失陪。”
风中鬼一晃不见了人影,牛不从正在纳罕,林如晦从偏廊转出来,言笑殷殷说:
“呵呵,牛爷驾到,有失远迎,太爷正在后堂恭候,快请!”
进了衙门,牛不从心安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天由命吧。林如晦在前面晃晃悠悠走,他晃晃悠悠跟在身后。绕过几个回廊,到了后院,牛不从扫视一回,眼不见华丽,却处处透着儒雅,再回想在马家和年家的所见,心想,这大约就是读书的没钱人和不读书的有钱人的分别罢。仔细一思量,铁徒手毕竟是知府,有钱没钱,只是与商家的计较,比起小民百姓来,钱海了去啦,又想,年家是纯粹的商人,他们不好文墨,也自自然然的,不去往这条道上靠,马家与有钱人相比,摆置上,多了一些文墨,多了一些儒雅,可与正份的读书人拉到一块,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缺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总感到一种缺。牛不从今天就是爱想事情,看见什么都可勾起一通乱想,这当儿,脑子又跑得远了,他摇摇头,苦笑笑,赶忙把心思收拢了。知府衙门倒是进去过,后院却从未涉足,看看到了一栋大约有三间大小的琉璃苫顶的房屋跟前,林如晦回过脸来,和颜悦色道:
“牛爷稍等,待林某通报老爷。”
一瞬间,林如晦又来到面前,闪至道左,伸出右手说:
“牛爷,请!”
牛不从大步进了屋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张眼一望,四面墙壁上,两面各立一排古铜色书架,一函一函的书立地接天,摞得满满当当,另两面墙壁,字画纷纷,如蚂蚁,如蜘蛛,如蛤蟆,如龙如凤,竹梅松柳,牡丹月季,看一眼,竟有了醉意。他不觉肃然起敬,暗道:这读书人当真是非比寻常,手足无力却心神通天,言笑殷殷,却威严自在,而这位太爷却既是读书人,又是官太爷,真正让人心生敬仰。眼睛适应了屋内光线,却见铁徒手一手执笔,攒眉伏案,笔如龙蛇游走,林如晦指着茶几边一把竹质圈椅,悄声说:
“太爷公务正忙,牛爷先请坐用茶。”
说话间,泡泡双手捧着一只乳白茶壶飘进门来,两袖一舒,露出两只羊脂玉般的小手来,乳白的壶,嫩白的手,淡绿的茶水汩汩泻入白底蓝花茶杯中,沏茶时,泡泡的脸上似笑非笑,嘴不笑,眼笑,眼不笑,眉目间却隐隐含笑,宛如画中人,又如清晨似醒非醒的含露芍药,醉态媚态真让人后悔不该睡醒的。牛不从当即呆了,心想,我牛不从也是走州过县之人,好东西不见得吃过,却见过不少,好女人未必跟我有关系,雾里看花吧,也是见过几朵绝色的,却从未见过纯粹不染尘埃的女子。人把超世脱凡的女子好比天仙,其实,这是人的嘴里实在没话可说了,拿一个糊涂词儿搪塞糊涂人的。真的天仙是什么样子,恐怕谁也没见过,画上的天仙却是见过的,权当那是真的天仙吧,眼前这个女子天仙哪里可比,画上的天仙无论画的多么云里雾里,却离不开女人的形态,只不过是比寻常女人看上去曼妙一些,眼前的这个女子,站在跟前,看得见人,闻得见气味,却如梦中人,不敢睁眼去看,一看犹如大梦忽醒,眼前净是虚空,又如清水中的人影儿,如轻烟,如薄雾,如晨露中的幻影,只可屏息敛神静观,心眼稍有骚动,或仅是一声轻咳,眼前的一切霎时便会化为乌有。跟在风中鬼后面往衙门走时,牛不从心存赌气,多少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慷慨,进了府衙后堂,他略微感到心虚,不是因为胆怯,而是自卑,见了泡泡,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傲然,像一只灌满水的猪尿脬被戳破了,一下子泄露无余。人说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他曾为他有两个体贴他的干妹子心里美滋滋过好几年,和人家一比,什么呀,一个是羊脂玉,两个是土坷垃,而人家仅仅是个丫头。他刚才还雄赳赳地坐在那里,此时,化为一摊糟肉,堆放在竹质圈椅里。在干燥的西峰,这种椅子本是不大适用的,坐在里面,稍一动弹,便格吱格吱乱响,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动静大一点,那声音简直就听不得了。他使劲想把腰挺得直一些,像一个昨晚还挑头围攻知府衙门的好汉,他使的劲儿够猛了,腰没有挺起来,椅子轻微地响了一声,却静声了。这让他感到丢脸和沮丧,刚坐上去时,他生怕弄出什么不雅的响声来,显得他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也显得他坐没坐相的没教养来,现在他想弄得它们响一响,在官家面前体现自己心豪气雄,并非见官就腿软的人。可是,竟不能够。和知府老爷没说上话前,他已经被人家一个粗使丫头击溃了。他又羞又恼,为自己坐井观天没见过世面而羞,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的不由自主而恼。
这时,铁徒手停了笔,长长地打一个呵欠,长长地抻一个懒腰,睁开一双迷惘眼,有气无力漫不经心说:
“哦,牛先生来了?慢待慢待,冗务繁杂,胡天胡地,还望见谅。”
牛不从赶忙把自己从圈椅里拔出来,他原想是要费很大劲儿才可精精神神站起来的,不料,竟没费什么劲儿,用力猛了,险些跌一个前扑。泡泡双手捧着乳白瓷壶就俏立在门口,她不动声色,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知道,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越是装看不见,越是表明,看在她眼里的是不忍目睹的。她刚被这丫头击溃过一次,这下,又被她彻底歼灭了。他双腿一颤,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梆梆梆,一连向铁徒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三九寒天的,丝毫没有冰凉的感觉,一头都是灼热。他几乎是拖着哭腔在说:
“奴才给青天老太爷磕头请安了!”
铁徒手稳坐书案,眼皮耷拉着,一只手像诸葛亮轻摇羽扇那样,晃一晃,淡然道:
“免了罢。昨晚承蒙眷顾,年节算是拜过了啊。起来吧。”
牛不从最怕提起昨晚的事,如果大伙都在,谁提,怎么提,都无关紧要,大家的事大家担着,在他一人面前说这事,不用说,他是要独自面对的。牛不从双膝刚离地,双腿半屈,双手还垂在胸前,一听这话,原样又跪了下去,跪得有些猛,双膝磕在青砖地上,他感到了格外地痛。脏腑一经反复激荡,忍不住悲上来了,愧上来了,痛上来了,惧也上来了。他额头抵地,痛哭流涕说:
“青天大太爷明鉴,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奴才身处局中,由不得自己啊。”
“呵呵,牛先生果然心底纯良人也,不欺不瞒,不推不拖,自夸一句:本府看人的眼光到底是不差的呀。不过,先生做事向来自有主张,算得上敢作敢当,或者自作自受,不可与无主见跟风走之人相提并论的,正因为如此,本府也没有过问你昨晚的所想所做呀。本府只是喜好与纯良人交往,日常忙于冗务,恰逢正月闲暇,先生有闲,本府也偷出半日闲来,别无他事,更不谈公事,只与先生拉拉家常,轻松话,轻松说,万望先生不必拘泥于常礼。”
铁徒手所说,乍听言词恳切,细品,话里有话,绵里藏针。牛不从畏怯怯坐回圈椅,泡泡适时迎上来,给茶碗里添了水,手捧乳白瓷壶,也去给铁徒手添了水,又原样站在原地。牛不从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心神稍定了些,细一琢磨铁徒手的话,忽地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原来,知府太爷是把我区别与他人的。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信号,但是,经验告诉他,有重大把柄捏在他人手里的人,对他人发来的和解信号,千万不要喜形于色,不要手舞之足蹈之,反应太过及时,傻子都可觉察得到,你是急于解脱自己,说的话,言不由衷,做的事,身不由己。主意一定,他把半扇屁股从圈椅里挪出来,用屁股尖儿担住身子,做出谦恭卑琐的样子。这一挪动,效果倒非他所料,干燥的竹椅一片声大叫,铁徒手一惊,完全抬起了眼皮,泡泡也把一双美眉完全投射在他身上,他初始吓了一跳,马上将错就错,屁股尖儿暗里一拧,竹椅夸张地叫了起来。他受到了鼓舞,昂起头来,拿出掷地作金石声模样,慨然说:
“青天老太爷在上,牛不从虽是粗俗人,不知书,不达礼,却是明白人情道理的。老太爷明察秋毫,体察到了奴才的难处,但凭这个恩典,即便赶今天太阳落山前,被老太爷千刀万剐了,奴才记住的还是老太爷的恩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奴才就可一死恕万罪了。有些罪是可恕的,有些罪是不可恕的,奴才所犯,是不可恕之罪,老太爷不必为难,有道是,一人做,一人担,奴才虽不敢以好汉相许,却也不屑于背着牛头不认赃,把自个洗刷的跟没事人似的,奴才到哪里都会承认,到知府衙门请愿,牛不从是发动者之一。”
“好好好,”铁徒手站起身来,边鼓掌叫好,边离开书案,踱步出来,叫道:“壮哉!勇哉!信哉!此人也,将以有为者也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快朵颐,朵颐大快!”铁徒手步子渐渐急促,说话失了节奏,两手张舞者,跟戏子似的,在地上碎步急走着,碎口紧说着。
铁徒手的话,牛不从听得糊里糊涂,多年来,他用心模仿识文断字言语考究的人如何说话,也得了不少皮毛,在很多情形下,说得像模像样,让根本不通文墨之人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所以也常常对他生出肃然起敬的心来,可他毕竟只念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三本书,先生教他背会了,到讲文析义的关口,战乱起了,他爹拽住他的耳朵把他拖扯出学堂,避难逃荒,流落江湖,待战乱平息,这一来,就是十年有余,他已是过了弱冠之年,匆忙从业,匆忙娶妻,匆忙生子,匆忙奔波,把那一腔幼承庭训长遇名师饱读诗书文治天下的梦生生地压在心底,只做长夜无人时的浩叹。只是近几年,世道有了承平的气象,他呢,日子眼看也有了眉目,那一颗被压抑久了的心,如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借了春风春雨,又勃勃然萌动了,发芽了,破土了,眼见得,作势要茁壮成长了。只是当年跟先生记诵了口诀后,仅来得及把几句口诀在书中找见对应的字词,又历年颠簸,把那混沌未分的口诀也洒漏殆尽了,而今人到中年,依稀忆起当年先生所授若干口诀,竟如久违的儿时玩伴,脑海里历历如画,若要口述起面貌行状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不过似曾相识而已。铁徒手说的不过是稍文些的白话罢了,他竟然明白一半,糊涂一半,糊涂的是真糊涂,明白的是半明白。唉,年过三十五,半截子入了土,如今不惑之年都过了,生命只算得是一息尚存了。罢了,牛不从就这样了,两个儿子还算争气,都在马家资助的新学堂读书,考论其字词文章来,老秀才一个劲的摇头叹息,可听说新学堂学的是什么洋玩意儿,主讲的先生对两个儿子都还满意。这也罢了,听说江南的一些无聊文人咋呼要废了科举呢,这不明摆着是要断了天下士子的功名进取路吗,听说皇上非但不治这些人的罪,圣意还有纳谏的意思呢。这不,京城和江南已经立了不少新学堂,连偏僻的西峰都有了,学的尽是这类洋玩意,说是天下兴亡都要寄托在这些喝了洋墨水的人身上的,也罢,皇上总是对的,马正天做事总是比人早一步,咱跟着走罢了。天下兴亡,那是大事情,不是谁想担当就让你担当的,也不是谁想担当就担当得起的,读书兴家,大概总是不差的。虽然说,街上的几个老秀才书没读出息,倒把人读坏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开口就酸水横流,日子过得一蹋糊涂,却是在人面前活人的人,地方事务,大家小户的大发小送,不读书的人都是黑水汗流跑腿的,穷秀才们却是抽烟品茶说嘴的。这就是分别啊。人嘛,说到底活了一个面子,是活给人看的,穿金戴银是为啥的,天热不解暑,天寒不送暖,不过是穿着戴着给人看的,自己掏钱,替他人愉悦眼睛呢。那么,寒窗苦读又是为了啥呢,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学而优则仕,经邦济世,光宗耀祖,如何等情,都对,可有这种幸运的人又有几个呢。说到底,还是活给人看的,你一开口,山猫野雕,我一开口,锦绣文章,你说的,我懂,人都懂,我说的,你全然不懂,半懂不懂,不懂,半懂不懂,你就得听我说,就得听我摆布,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了。
铁徒手嗟叹连连,在房间地上欢快地倒腾着步子,也沉浸在胜算在握的遐想中,忽而回过神来,恍然忆起,他说了半天,却久不见牛不从应声儿,他蓦地停下脚步,哂笑道:
“牛先生好雅兴,身在魏阙,心存汉室呀?”
“呵呵,呵呵,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奴才确实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敢不是想起阁下那两个风情万种的干妹子了吧?”
“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不敢瞒老太爷,小人确实有两个干妹子,可她们只是见了小人脱光衣服,平时是穿衣服的,并不光的。还请老太爷谅察。”
“你说什么?”铁徒手一下子僵呆在原地,两片嘴唇好似中间被一根干柴棍儿顶住了,合不拢,也张不更开,他是侧向牛不从说话的,一只眼看牛不从,一只眼扫描墙上字画,这一僵呆,便造出一个奇怪的型来,事情没想明白,他就那个姿势立着,看起来,有滑稽的成分,更多的却是恐怖。俏立门旁,双手捧乳白瓷壶的泡泡,两片好看的嘴唇像是要盛开的花儿,一翕一合,五次三番,终于忍耐不住,飒飒笑了。她的笑与那些无趣的女子自是不同,她笑起来,像小金鱼的嘴,倏忽一翕,倏忽一合,看似有声,听却无声,说是巧笑,巧笑却是刻意的笑,她的笑如花初胎,如丝荡空,自然而然,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