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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在沉和的这套位于公寓十一层的新房子里住了下来。她重新坐下来安静地写小说。沉和下午来,晚上走,陪她吃饭,给她带来许多书。沉和又给璟买了一副墨镜,这样,她可以遮住自己鲜红的眼睛,在傍晚的时候与沉和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他们一人一只手柄对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打游戏。两个人都很进入状态,像是雌雄大盗,一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每次通关之后两人默契地击掌庆祝。这简单的游戏竟能让人如此快乐,璟想。抑或一起看影碟,整个房间便是黑的,两个人都借着屏幕上暗淡的光偷偷看彼此。她从来好像都不懂得如何“娱乐”。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写作对于璟来说,似乎不再是一件那样紧张的事。没有时间的限制,跳出了“情爱故事”的框框,她轻松了许多。并且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当脑中产生一个新的构思的时候,就会特别想要说给沉和听。她并非要让沉和给什么意见,只是那份喜悦特别想要与他分享。渐渐地,无论什么时候,她想到好的构思,如果沉和不在,她就会打电话给他。有时候是夜很深的时候,她亦不假思索地拨过去,沉和已经睡下,声音含混地应声。璟其实并不介意他是否在认真听,她只是想告诉他。就这样简单。有一日拨去电话时又很晚,璟自己说了很多,那边沉和都只是睡意蒙地应声。璟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沉和,对不起。我已经过多地进入了你的生活。这并非我本意。她叹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
沉和连续几天下午来的时候都见不到璟。他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等。近午夜璟才回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吊带裙,没戴什么首饰,脖子上空空的,有股清冽。大概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整个身体在裙子里不自在,透出小女孩的笨拙。高跟鞋也不适合她,它们令她一颠一倾的,几欲摔倒。但她是这样动人,沉和想,却又怨她:早知道留给你钱,你就去喝酒,我不会给你了。
黑暗中,沉和看见璟的眼睛中的血斑已经褪尽,而那颗瞳仁倒像是被打磨了一般,格外地亮。她有些醉了,坐下来脱鞋子,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第一次去跳舞。你知道吗,沉和,小的时候,我妈妈常常在夜晚打扮得很漂亮出去跳舞。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她走远,她很美,像一只狐狸,跳跃着不见了……我偷过她的裙子穿,还有白色蕾丝胸衣。因为我没有,又不愿意开口求她,就悄悄地拿她的来穿一穿……
沉和看到璟流出眼泪,默默地走过去,把璟拉起来,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哑声道:嗯,我知道了。这是璟的第一次,不责怪。
璟挣脱开沉和:你与我走得这样近,会后悔的。
沉和不说话,但仍把璟紧紧地拉过来。抱住她。璟又絮絮不止地说:我不像正常的人,有爸爸有妈妈,有很多朋友,爱是分成很多份的。可是我不是的。我只有一份爱,所以如果给,就会那么紧紧地抓住别人,依赖别人。那么重的爱,你要得起吗?
我不知道。沉和坦白地说。他已经过了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开心的年龄。他亦不再若莽撞少年那般激进,对于没有把握的事,他就会说不。但实话总有些残忍,璟觉得一片凄冷,她转身走进睡觉的房间,关上了门。
沉和点了一根烟,又坐在沙发上。周围是一片厚实的黑暗,穿也穿不透。
水仙已乘鲤鱼去39
张悦然
璟说,其实我常常梦到丛微。沉和心中凛然,与璟相处多日,好像都对丛微避而不谈,但她终于还是提起了。沉和一早便知道璟会提起丛微,她们像是被很多条微细的线牵着,走着走着定然会遇上。
梦到她什么了?
梦到她跟我讲陆叔叔和她的故事。
那故事是怎样的呢?
不记得了。我当时很努力想要记下来,却还是不记得了。
嗯。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吧。璟忽然恳求道。
为什么要见她?好奇?
当然不。她是我少女时代的偶像。我知道陆叔叔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因此要像她一样。
为了让你的陆叔叔喜欢你吗?
嗯。
你和她,的确有一种神似。
真的吗?
真的,如果陆逸寒没有死,也许他会很喜欢你。沉和感慨道。
璟忽然想起最后那一晚,陆逸寒迷茫的眼神。他看着璟说,我觉得很熟悉。原来如此。她如愿以偿与丛微相像,但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赝品。璟叹了口气:但那是一个梦了。
璟忽然又问:你对丛微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很多年的好朋友。
你一定也喜欢她,因此你收留了我。璟似玩笑非玩笑地说。
她比我大七岁,我很敬重她,也很珍惜她的才华。沉和没有生气,淡淡地回答。
她是你一个没有抓住的梦。
渐渐进入冬天,这座城市的污染很严重,早上那黏稠的冬雾让人绝望。璟偶尔去学校——已是最后一年,同学们已然开始各觅出路,璟亦看到过林妙仪,有一群低年级的学妹跑过来让她签名,她一脸好脾气,柔声细语。那几个女孩在和她讨论《 笑靥如花 》中的情节,说她们很喜欢喜然,纵然处于逆境,也总是很坦然,心中没有记怨。璟缓缓走过去,她只是微笑地站在她们旁边。待到她们尽数散去,林妙仪立刻转了一张凶狠的脸,问璟,你到底想干什么?璟笑着说,其实我只是想听听她们是怎么评价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你知道吗,这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璟说完便怡然而去。
而璟和沉和,他们除却写作之外,似乎只剩下有关陆逸寒和丛微这一个话题。璟和沉和都感到了那重令他们不能靠近的阻隔。他们中间总是有陆逸寒和丛微,沉和总是觉得璟仍旧紧紧抓住有关陆逸寒的记忆不放,而璟觉得自己无论对于陆逸寒还是沉和,都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骄傲令他们轻视彼此的感情。于是他们有时因为这份计较就吵起来。
比如一个好好的晚上,璟念这些天写过的小说给沉和听。沉和称赞道,不错,这些写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丛微写过的……
璟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只会喜欢写得酷似丛微小说的小说,对吗?
沉和怔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
璟说,是的,这感觉是最真实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说,你有些不讲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丛微吗?
赝品没有权利不喜欢真品,不是吗?
沉和觉得再说下去亦不过是更加伤人。他站起来,夺门而去。他接连几天都不再来。璟亦不怎么出门,她有时告诫自己说,璟,你要写一本比丛微还要好的书。可是她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渐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门,坐在楼梯处孤单地抽烟。地上是黄色白色长长短短的烟蒂,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几天后再来,璟不在。他坐下等她,过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鱼和熟食从外面回来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她亦好像忘记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认真告诉他,晚餐打算做什么菜。那样的时候,沉和亦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丛微陆逸寒书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过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满了油烟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与他做爱。每一次他吻她,都这样长久,像是要把从前她所欠缺的都补回来。他带领着她,穿过荆棘,遨游云际。并且,他还想要她。可是他们来到床边,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脑中如一闪一闪的闪电,掠过曼和陆逸寒做爱的情景,小卓和小颜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欢愉只带给她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白光所伤。伤口像是沟壑一般无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击中一般,猛地挣脱开沉和。她连连后退,缩在墙角哭泣。沉和无限怜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来。然后让她在床边坐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让她不要害怕。她把头藏在他的怀里哭泣。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来越阴晴难料。也许是因着童年少年时一直都在压抑,而今却不再需要,便漫纵地生长。沉和必须承认,这漫纵,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却亦毫无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发现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画上了记号。他心痛地问她为什么,璟却笑嘻嘻地说,丛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呀——她是指丛微小说里的将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沉和非常忧心,他感到璟和丛微越来越像,不仅迷人的地方像,就连这骇人的地方,也如此相像。沉和终于对璟说,我想我应该带你去见丛微。等到你写完这本小说,我们就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40(1)
张悦然
十二月,璟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 良辰好景 》。里面的男主人公叫梁辰,女主人公叫郝景。其实,“景”和“辰”是分别取自她和沉和的名字。沉和很聪明,立刻参透了璟取名的用心。然而有诗词云“良辰好景,只是虚设”,“良辰好景奈何天”,璟念起来,心中一片怅惘,觉得这是冥冥中对她的暗示。
沉和对《 良辰好景 》亦是倾注了颇多心血。他总是很尖锐地指出一些缺点,璟嘴上
虽不服气,心中却是认同——最懂得她的,还是沉和。一直到书稿送去印刷厂,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们狂欢庆祝,夜晚走到了桃李街3号。璟和沉和站在铁门外面。这房子已经很多年,现在有些破旧了。璟看到二楼亮着的灯,那曾经是陆逸寒和曼的房间。璟对沉和说,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种在一处,绕来绕去,都离不开。璟又说,迟早,我要把这房子要回来。璟忽然想起房子背面墙上的缺口,那里葬送了优弥的前程。她一阵心痛,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向着那白色的楼砸过去,玻璃哗啦地碎了一地。璟拉起沉和的手说,快跑。他们像是逃犯一样地拼命奔跑,璟这才注意到,桃李街已经矗立着很多座金融大厦,她的中学夹在中间像个沮丧的矮子。
璟觉得这样的奔跑很熟悉,与几年前的一样。她好像一直在奔跑,只是周围景物变迁,牵着的那只手,亦不再是同一个人的了。
这本书收到好的反响,虽然是在沉和意料之中,可是反响之强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良辰好景 》讲述了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他们童年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经历,给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而这创伤一直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亦时时出来作怪。他们两个彼此疗伤,自幼,直到成年之后。“也许这不是最奇妙的爱,可是对于一些幼年受创的人来说,这是有奇效的爱。”沉和知道,这本书其实暗藏着璟的一个梦:她曾以为会和小卓交换能够疗救的爱,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璟把两个孩子因童年受创而改变的性格写得细腻感人,每一分心灵小小的触动、感伤都那样动人,没有如此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写得如此真切。沉和觉得,如果说丛微像是傲慢自恋的水仙,那么璟就像夹竹桃,在野地中,即便无人关怀,亦能艳放。
读者和评论家一片盛赞,璟一夜间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人。全国的报刊、杂志都在竞相介绍璟,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与她合作出版下一本书。璟变得很忙,她需要接受采访、参加座谈会、到各地签售……
璟终于可以带着这份礼物去看优弥,她知道优弥一定很开心。
优弥果然很开心,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封面。那个时候璟太高兴,忽略了优弥的感受。她急于把此刻她心中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告诉优弥,特别是她获得的荣誉,她拿出那些介绍自己的报纸、杂志,跟她说自己都参加了如何盛大的活动……她太急于分享,却忘记对优弥说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发生了多少事。她们太久没有见,优弥不会知道,璟的第一本小说被剽窃时的绝望,她也不会知道璟离开小卓时的心灰意懒,她对于这段时间的璟一无所知。她只道璟是太忙碌,无暇来看她。可是那么多日的毫不联络,优弥是多么为璟担心啊。璟完全忽略了一个毫无人身自由、把她当作精神支柱的姑娘,多么盼望能得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如今的璟变得那样高,宛若在最耀眼的塔楼顶端,并且无可攀援走近之路,优弥只能仰望璟,对于这样一个光鲜动人的璟,她一无所知,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璟不再需要她。那便是璟最后一次在监狱里见到优弥。优弥坐在璟的对面,还是齐耳短发,还是那样瘦小,穿着一件蓝色褂子,套在原来那件土黄色毛衣的外面。毛衣洗得很旧,线络已经不能分辨,倒似硬邦邦的麻片。璟觉得非常难受,对她说:我下一次来看你给你买件新毛衣。优弥摇摇头,笑着说:不用的,反正是套在里面穿。如果你真要买,就给我买些毛线吧。我在这里太空闲,自己织还可以打发时间。
璟说好。璟又兴奋地对优弥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层,能看见很远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狱,我接你去住。并且,迟早我要把桃李街3号要回来。还有还有……我很快我就能见到丛微了,现在我终于能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去见一个女作家了。
优弥微笑地点点头,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璟开心地说,是的,优弥,我一定要让你住在好大的房子里,过最舒服安逸的生活,无忧无虑。优弥说,真好。
走的时候,优弥忽然叫住璟:璟。
此时她们隔着一张桌子,能够触摸到彼此。她们双双站起来。优弥伸出手,轻轻地拂过璟的头发:你的生活可以慢下来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样风风火火的。你瞧,头发都乱了。
璟的心在优弥触碰到她头发的瞬间狠狠地收紧了一下。她想起从前优弥给她梳头,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梳齿滑过她的头发,像是最温柔的小风。璟忽然感到,这感觉已经忘记很久了,它显得这样陌生。
她们这样坐在那里,而中间那曾经千丝万缕的牵连却断了。此后她们越来越远,终于归于两个世界。
水仙已乘鲤鱼去40(2)
张悦然
璟对沉和说:如今你该带我去见丛微了吧。
沉和说:好。但你要知道,我带你去见她,并非因为别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能正沿着她从前走过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让你有所领悟,也许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问:放下什么?
沉和耐心地说:放下过去。你不觉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过去吗?你太累了,亦不会快乐。
璟说:也会连累身边的人,对吗?比如说你。
沉和说:我决定帮你,鼓励你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怕这个,我只是心疼你。
水仙已乘鲤鱼去41(1)
张悦然
十二月末,沉和带璟去见丛微。他告诉璟,丛微就在这座城市。临去,沉和叮嘱璟说,别对她说陆逸寒已经死了,她并不知道。
璟一脸疑惑:既然她就在这座城市,为什么不去找陆叔叔?又或者她回来的时候陆叔叔已经去世了,那么她应该已经得知。
沉和摇摇头:她受不得这个打击,你记住,不要说。
璟说好。
丛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璟对她的印象,是从陆叔叔那里看到的照片里的少女模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