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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蛙,尽力避免,还是会踩死很多,脚下一滑,失声尖叫,有时不敢行走,站在路上痛哭流涕。那时她刚学生物这门课,看到了青蛙的心脏图,知道了青蛙的发生发展过程,意识到生命伟大,小心翼翼地对待、尊重、珍惜任何生命,有时表现得病态。
她爱人,她的爱病态。
快乐容易淡忘,恐惧刻骨铭心。也是不愿回来的原因。
农民企业家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路子是对的,可惜现在不走了。坐在拥挤的长途客车上想到这句话觉得正确。没有真正接触过土地,城市青年的深沉和痛苦轻佻而虚弱。融不进乡下时,她曾向往城市,可在了城市,她又感觉自己遥远,她的笑不合时宜,她的语言太斯文,她的语速太缓慢,她不会开玩笑。在哪里都像个过客。无根无源。
岳今是唯一保持联系的朋友。她们在不同的村庄,上同一所小学,后来一起到镇上读初中,在那里认识了郇兵。他是学校运动队的,优秀,帅气,活动课时岳今常拉连漪去看他打球或长跑。春季的田径运动会,柔弱的岳今为引他注意报了三个项目,包括5000米越野,一败涂地,但“苦肉计”成功了,郇兵跑过去搀着她溜步,以后的交往自然而然。初二重新分班,连漪和郇兵分在一个班,充当起信使,有一天郇兵郑重其事地把一封信递给她,事情就变了。
信封上写着:连漪启。里面是一张写满了“连漪”两字的纸,一副素描凸现其上:连漪仰着脸,眯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画得很好,是连漪特有的姿势和表情。她意识到了什么,上课时会感到背后有一双注视的眼睛。交往时很淡,回忆时很甜。当她看到了更广褒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爱情也常在心里蠢蠢欲动,是多情的性格在惹祸,和爱情无关。爱情的花只开一季,开过就开过了,以后在枝头绽放的,不过是些难以命名的嫁接品种。
离开那里后一切都划上了休止符。岳今后来考上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在镇政府做财务工作。郇兵考上了清华,毕业了,回家乡发展。连漪没参加高考。她强制自己疏离这份情感,于是疏离了,可岳今的一封信又把她重新拉回过去。她要回去。她要制止,郇兵是属于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那棵长在粪堆上的西红柿结着鲜红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她想吃。他们在身后喊叫着,怂恿她,她走过去,被一种倔强的情绪支配着爬上粪堆,摘下西红柿,高兴地举给他们看,可粪堆忽然软了,她猛地陷了下去,他们开心地大笑,她挣扎着哭叫,没人来救她……
“到了!”
她一惊,醒了,背起包下了车。为什么又是这个梦?她喜欢吃西红柿,但不会爬上粪堆的,他们怂恿不了她,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书呆子。
站在阔别已久的土地,没有激动,很平静,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应不应该。
6。像放学归来,6 年不存在。那一湾闪亮的卞河,充盈的白,静静地泛着月光,在村庄的边上睡着了。它让她激动。走的那年它干涸了,人们涌到河床挖螺蛳,螺蛳是那个夏季傍晚人们共同的消遣。以为那是卞河最后的奉献,慷慨,悲壮,一个个全是这丰腴女子的叹息。可它又活了,还是那样好,远处迷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梦境,她在梦境里和她打招呼,连漪冲她笑了。
她有一栋两层小楼,是继承的遗产。她继承了两份遗产,爷爷奶奶和伯父伯母的。这是个富裕的村庄,伯父生前是一家对外出口食品加工厂厂长,所以遗产很可观,但天作证她从未为此窃喜过,但她偶尔怀疑自己的迟钝与不作为与此有关。
小楼在村北,离大路不远,仿欧构造,建时征求了她的意见。墙外长满没膝的野草,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整齐干净。掏钥匙开门时发现淡黄色的墙体一片污秽,转身去村东大理石加工厂找了两个民工,晃出一百元钱,让他们先把院墙清理了,然后如法炮制,用相同的“材料”,把从南往北数第4排5 号的那家院墙“粉刷”一遍。他们要求再加50元。他们懂得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连漪很高兴,但用一口回绝证明了她精明强干不可欺。就这么多了,爱干不干。当然干。一切完成后,她才心满意足地进了门,清扫起蒙尘的屋子。
狗从南到北依次叫了起来,十几分钟后门外响起姑姑的哭叫声,聚的人越多,哭得越厉害。九叔叫门了,闷头进行擦洗工作的连漪忙出来把门打开。
“九叔好!”
九叔点点头。姑姑止住哭声,冲过来和她理论,九叔制止了。
“您评评理。”
“没啥好评的,这事你错在先,至于连子,我会说她的。你先回去,都回去,别这么咋咋呼呼的。”九叔是村里的权威,他这么说,人就散了,姑姑又干嚎了一会儿,看看挽不住局势,气急败坏地走了。
九叔还是当年的皱纹,当年的旱烟袋。他说以怨报怨那是邪道,以德报怨才是正道,你姑这几年良心发现,常去给你爷你奶上坟,还在坟前种了棵万年松。有什么用?奶奶生前她尽什么孝道了,没有继承到财产,跑到奶奶坟前又跳又骂,还往这房子上泼……总之不可原谅。九叔笑,说你还小哪。问她为什么不参加高考?她能说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吗?这远离泥土的怪病只会招来一顿严厉的教训,只好说那时流行甲肝,碰巧得上了,不过考上了托福,是纽约一所大学呢。怎么不去?她能说考试是为了发泄对考试制度的不满吗?只好说咱中国人自己的东西还没学精呢。如果是钱的问题,全村人都会支持你。她说她有钱,母亲风风火火的,父亲也不错,虽然诗没多少人看,可不妨碍赚钱,呵呵。九叔最后说尽管你不是这里生的毕竟是这里长的,走到哪里都别忘了父老乡亲在后面看着你,出息了替你高兴,困难了给你撑腰。这句话让连漪羞愧万分,直想跪在他面前做一次人生检讨。
但继续做要做的事。给郇兵打电话,约他在西峰山孤独松下见面。
第二天一大早,先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上坟,拔了那棵半死不活的万年松,让他们放心她一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做一个好人,一个人上人。
然后站在西峰山顶,临浩浩海风,看大海浩荡。这才是海,汹涌澎湃,蕴藏无限生机。城市的海多可怜,圈起来,钉上石墩,用铁索绕起,潮涨潮落也像是被驯出来的作秀。大自然的真正伟力在这里,在这样的大自然中人的灵魂才是奔放的、健康的。
“啊――”她喊起来。海在退潮,还是发动万顷波涛附和。她张开双臂,顺着一条小路冲下去,直冲到浪边。“啊――”她无拘无束地喊着,高兴自己还未丧失呐喊的能力!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和她一样迎着大海,张开双臂,大声喊:“啊――”“啊――”“我想飞――”“我想飞――”“我也想飞――”海在他们的呐喊声中,闪闪亮亮地退下去了。这才叫赶海呐。后面的大人们笑着骂他们疯了!
当孩子们散去,平静下来,她看着四周,觉得一切如此陌生那样遥不可及。城市的影象,灯光阴暗的诗人沙龙,连涓和卞铭菲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束重重的光线在心上割了一下。有些渴,她很高兴,渴了,这是件事情,可以用这件事情集中注意力。那块滴水的岩石在哪里?她捡起一只白色贝壳,寻找那块滴水的山岩。巨大的礁石群把海隔成若干区域,她不知道它在哪片海,她从来没记住它的方位,但每次都能找到。站在长满牡蛎和其他海生物的大大小小的石礁中,她为那个滴水的山岩怅惘起来。
她想起《荒原》那首诗,发觉自己在那样的心境里找水,不禁哑然失笑。用这样的思维感受不到当时的事实,她使用别人的思维,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自我创作的思维埋在土里,她缺乏使之破土而出的自信和主见,她呼唤它能出来,出来拯救她,报效她。
沙滩上有美丽的海星,一只淡黄翅膀的小蝴蝶向海潮退去的方向飞去。她心理感应般转身,就在那里,长长窄窄的一带沟痕,清清伶伶地蓄着从山体空下来的水。水滴着,一滴,一滴,宁静,淡泊,长年累月与汹涌咸涩的海水对峙却相安无事。将贝壳洗净,陶然地喝了个饱。之后竟跪在它面前双后合十,祝福它永存在下去,永远不受污染。
石礁的坑洼里盛着海水,青绿色的小鱼儿在里面机灵地游。拽一根头发,用石头敲开一只牡蛎,取出肉,系在头发的一端,拽着另一端把它探进水里,几条鱼儿立即围了上来,翕合着丑陋的嘴巴,等待时机。一条鱼儿冒险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咬住牡蛎肉,连漪嘿嘿一笑,猛地一提,钓上来了。她会了,她能钓上鱼来,她可以从容地完成这些小把戏,她在不断的回忆中锻炼这些能力。鱼尾巴剧烈摇动,产生一种波,顺着头发传到手上,顺着手传到胳膊上,传到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将头发重又沉到水里,鱼儿立刻松开嘴巴逃进石缝里,惊慌地看着牡蛎肉,它像噩梦一样飘荡着呢。它的同类们这时聚过来争食这美味,看它们没什么危险,它才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脑袋一晃一晃,还有警惕。快吃啊,再不吃就没了。确定没什么危险之后,它露出了本性,挤进去,张开嘴大咬一口,狠命撕扯下,衔到一边享用去了。
朝山崖看看,枝条朝相反方向飞去的孤独松下面,他已经站在那里了。西装,看上去高大挺拔。好戏开场,bye… bye,小鱼儿,bye… bye,大海。
郇兵是人见人爱的漂亮男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健康、认真、谦逊、执着,所有人卷入邪恶欲望的漩涡,他仍在岸上走得从容。连鸣说他们挺像,不过是相貌的不相上下,术业专攻的一致,并不指性格。连鸣有着极端的个性,晴朗的外表下潜着暴戾的暗涌,只是人生的风暴还未降临,在平静生活的掩护下未显露多少迹象,自己也未意识到罢了。
连漪绕到他身后,相信他有心理感应。郇兵果然第一时间转过身来,一脸欣喜。时间是不公平的,
6 年的时间让他更英俊了。
连漪仰起脸,眯着眼,做出素描上目中无人的表情,笑:“我讨厌男人穿西装。”
“连漪,”声音动听,像杨过叫小龙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你放弃努力!”连漪忽然委屈得不能自持,“听说你要订婚了,特来祝贺。”
郇兵低下头:“我不知该怎么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天意?”
“和你失去联系后,我对爱情不抱幻想,对方是谁都无所谓,何况岳今等了我这么多年。”
“啪!”连漪甩过去一记耳光,郇兵那张俊朗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红手印。
“这一巴掌是替岳今打的。你的话不合逻辑,你完全可以去找我。岳今那里就有地址。”
“我想过,想了很多年,可放弃了,我的理想在这里。”
“这条理由?倒是很好。人该以事业为重,爱情只是无缘无故的一件事,不值得浪费时间,不值得为之冒险。你不用辩解,这是我心里的想法。”连漪冷静地说到这里,顿了顿,挑衅地看着他,决定说出下面的话:“我喜欢你。曾经很喜欢,现在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和岳今结婚,也不想你和她订婚。”
“我不会。”
“可你伤害了她。”
“我会去解释,会去弥补的。”
“你弥补不了。”
“我会尽力而为。”
“这是商人的腔调!”
郇兵手足无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连漪呵呵地笑了起来。
“山脚下有我的一栋别墅。我要你住进去。至于我,就像对待这所房子一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甚至忘记。你考虑一下,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就走,心里在计时,数到三时,他开口了:“好吧。我住进去。不过,那么好房子收不收房租呢?”
连漪跑去告诉九叔不用做她的晚饭,郇兵下班带回几包吐司,他们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边吃边谈“我这几年”。连漪说明天一早就回去,天不亮就走。“我怕他们塞过来的压死人的礼物”。
“上楼睡吧,我们睡一张床。”
“我还是睡楼下。”
“不,我们一起睡。”
脱下西装解下领带的郇兵像个纯情的大学生,散发着花蕾初绽般的芬芳。尽管小他一岁,可连漪觉得自己是老年人了,苍老,沉重,晦暗,步履蹒跚。
他背朝着她笨拙地躺下。满天星斗争相涌进床边的小窗户,为这个房间提供着一幅浪漫的装饰。
“城市的天空没有太多的星星。”
“你就是一颗星,遥远的一颗星。我曾尽一切努力去接近这颗星,想摘下她,可我怎么也走不完这段距离。我想就让她在高高的天上吧,至少可以仰望她的光芒。”
“爱情是醋,把沉浮其中的人都泡酸了。”连漪嘴上嗔怪,心里很温暖,问她是哪颗星。
“你不在那里。”
“在哪里?”
“心空。”
“原来是在阴暗的角落。”她把他扳过来,用手指划着他的脸庞,皮肤的粗质地和高高的鼻子让她呯然心动。她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我想让你抱我一下。”
郇兵的眼睛在夜光里闪烁,很久,才把手搭在连漪的肩上。
“太生硬了。”连漪笑着靠近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腿屈在他腿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透过衬衣散发出来。她偷偷地吮吸,直到郇兵渐重的心跳和呼吸将这味道破坏。
“你的呼吸和心跳让我毛骨悚然!”连漪喊起来。
郇兵吓了一跳,尴尬地说对不起。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想?”连漪好奇地看着他,她想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郇兵说:“我还是去楼下吧。”
“我下去,这样明天走的时候不会吵醒你。”
第二天清晨,月光淡淡,乱星垂天,回头望望沉睡中宁静的村庄,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当城市涌到眼前,她想到了“繁华”这个词。这里是繁华的,人们的皮肤好,气色鲜艳,不一样的人。他们懒得为这满身尘污的车让路,不理会车上满载着一群从农村到城市疲惫但明显有些兴奋的人的心情,他们只惦记着自己的路,他们为生活紧张地忙碌,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看不到愁苦的迹象。为什么有着更多空闲的农村再怎么富裕也显得那么苦,人们的面容那样干枯,灵魂那样沉寂,看不到灵魂的呐喊、歌唱或者悲吟?
她开始怀疑,十几个小时前做的,不过是幻梦一场,那个村庄不过是幻梦一场,是另一个时空里的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世界在这里。
7。这相貌各异、气质各异、性格各异的人是一家人吗?他们看起来没有亲缘关系,像形态各异的植物。父亲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模样,再强劲的风不也能让他动一动声色;母亲穿了件紫色鸡心领紧身外套,妩媚了许多,效果和姥姥家屋顶上那些不知名的暗绿色植物中突然长出了明亮的蒲公英一样;无妆的连涓不是人前亮光闪闪的淑女形象,穿着宽大的娃娃衫,披散着半湿的头发,面色苍白,目光黯然,显得比母亲还老,像枯死的腊梅一样没有生机;连鸣是唯一的亮色,是树形仙人掌的形象,高大,挺拔,生机盎然。
连漪有些不习惯。然而这是一家人,有着血缘关系,有着二十几年的相依为命,而且都说普通话,说出来的普通话又完全不同。连鸣给人的感觉是阳光明媚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色上泛着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