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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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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水手和少女

水手从刺客家门口经过时不知道刺客在做爱。他只是听说有位外地来的独眼人和他的妾住在这里。他不知道这独眼是不是自己家乡的那一位。他要敲门,却又走开了。他突然不想知道。一上岸,他情绪就波动得厉害。是家乡的那位刺客又怎样?她还不是一样地跟着他?她怎么会跟自己去下海呢?她说过,她生来怕水,算是推托之辞吧。要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同在海上颠簸一辈子,自己想想都于心不忍。更何况她。有些决定是注定的。决定往往寻找需要它的人。水手不明白为什么大海选择了他。就像刺客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女人爱的,其实仅仅是他那只坏眼。那女人就什么都明白么?不,她同样被蒙蔽着。比如此刻,投身云雨的她怎么会知道少女时代的痴心少年正徘徊于当下的门口。人都被蒙蔽着,都鬼使神差地过着既定的生活。我们陶醉于它的蒙蔽。水手再也不想靠岸了。陆地和陆地上的城市以及关于城市里的情爱记忆让他厌倦。他匆匆买了蔬菜和果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船。船开了。海风越来越大,背后那块陆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女孩消失很久,他都没有回头望一眼。有些人注定带着无法消除的记忆在海面漂泊一生,注定被他心脏最柔弱的部分梦魇般地折磨着。直到它不再跳动为止。

8。僧人,说书人

僧人是在一个阴天从附近的一艘船跳上这艘船的。他身手不错,脚尖着地时,身上的僧袍还猎猎作响。他说他搭的那艘船出海时多载了一个人。而这艘又刚好空出一个人的重量。两位船长一商量,决定把他转过来。围拢来的水手要他唱一段佛经听,他说虽说诵经不该用于表演,他仍乐意献丑。很快他就用声音把船变成了一座漂浮于海面的寺庙。一个小时过去,很多水手听得昏昏欲睡,他们东摇西摆地离开了。最后剩下一个人。这人说,前不久在岸上碰到一个女人,她嫁给了一个用刀的独眼,她一直都是他的最爱,可这次出海后,就不是了。僧人说有果必有因。水手说昨晚做梦梦见她病了。血流了一地。骨头露在空气里。她努力做出妩媚的模样,用怀抱召唤一艘船。

僧人不喜欢听水手唠叨的儿女情长。他扭过脸去找船上的说书人。说书人坐在锅炉旁的煤堆上正声情并茂地给自己说“苏三起解”的故事。锅炉工都睡着了。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他或许是在练习说书。僧人猜想。自己先在煤堆上讲熟练了,再去公众场合滔滔不绝。他向说书人投掷一块炭,可那人正讲到兴头儿上,并没发现。再投一块更大的,几乎有拳头大,它几乎就要击中他的腰了。他仍没发觉。僧人这回放心了。他盘腿在另一座煤堆坐下,开始了无所顾忌的诵经。这一天对僧人来说几近完美,除了水手那段凄凄哀哀的唠叨。几近完美。

9。这个农夫爱杂草

早晨,农夫睡醒后打开他那数目繁多的行李箱。箱里装满了新鲜的泥土。他用这些泥土在船尾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白菜土豆茄子和黄瓜。他用自己省下来的淡水浇灌它们,用自己吃饭用的碗筷为它们翻土。原来还准备借厨房一把剪刀用来除草,没想到白菜开始卷心,土豆开始被一些小鬼挖去烧了吃,黄瓜到了不摘就会长老的地步,菜地里还是一根杂草也没有。农夫无法接受没有杂草的菜地。他摘了些黄瓜去找花匠。他用黄瓜换得一些花籽。接过花籽时他还不停地确认:“这花肯定只长叶子不开花吧?”“不是不开花,如果你只想看到它的叶子不想看到它的花,一年期满你就得把它除掉。” 花匠更正着,还提出建议。农夫回去后又在刚清空的菜地种上那几样蔬菜,并在菜籽的空隙点入花籽。几番风雨后,转眼到了除草季节。农夫美滋滋地借来厨房的剪刀,像享受一桌盛宴似的,一下一下剪着貌似杂草的花茎。花匠见了大为不解。他看到平时纯朴善良的农夫此刻像个魔鬼缠身的人。或者说,他已经变成了魔鬼。剪刀每次触到嫩绿的花茎,他脸上都会露出嗜血的狰狞。每从地上捡起一根绞断的花茎,他都像吸血鬼似的口水直流。最后他把绞下的茎都小心地装进木箱。他会不会把它们铺在床上用来入睡?花匠想,这个农夫有问题。

10。沙漠旅行团

沙漠旅行团一行六人是在出海前一天踏上这艘船的。六人都是驼队队长。他们选出一名曾梦见过大海的队长做旅行团团长。团长负责调解团里的人际关系。驼队队长们的脾气都很暴躁;难免发生冲突。这六人放下驼队的生意进行海上旅行除了好奇,再就是增强自己的队长魅力,使沙漠中的手下都甘心服从于自己。手下们没有机会走出沙漠,他们在沙漠中出生娶亲繁衍死亡,脑海中毕生挥之不去的意象就是大海,一个水的集中地,一个比沙漠大得多的水的存在。他们都渴望梦到海,但有这方面天分的人少之又少,如果真有哪个话不多的人说自己梦到了海,半个沙漠的人都会向他聚拢。那人开始滔滔不绝地描绘梦中景象,说海的蓝,海的辽阔,仿佛他生来就是一个健谈的人,多年的沉默只为这一天:梦到海并说出它。六位队长真看到了海。他们激动得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满地打滚,用一种自我作贱的方式发泄着内心的亢奋,多年来对传说中的海的膜拜。待到上船时,六个人都退缩了。他们不相信,眼前这艘在大海面前一粒尘埃都不如的庞然大物会将自己安全送回岸上。船行驶了一天一夜,还是没人肯走出船舱。直至船长的露天电影开始放映。

11。船长的露天电影

从出发到现在,船一直行驶平稳,既没碰上大的风浪,也没有海盗骚扰。船长说决定为大家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四个船员马上就把一张银幕的四角系上四个方向的桅杆,同时,副船长也把放映机搬上了甲板。船长开始放自己拍摄的一部乡村电影。他年轻时一心想做导演,后来却当了一名放映员。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放映只是一个导火索,一个把他的注意力从拍摄引开的导火索。他不知道它会把他今后的步伐导向哪里。但肯定会遭遇一声巨响,一次引爆。在小县城惟一一家肮脏破旧的电影院的黑暗中沙沙作响的放映机后面,他这样感知着,思索着,久久地被一个未知的神秘吸引。后来,《迷路的水手》一片的放映,粉碎了他当下的全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顺利通过体检并登船远行。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晋升为船长。现在,他要在蓝色月光下,为全体船员和乘客放映一场露天电影。以前的胶片太便宜,很多画面都模糊了,这些模糊的影像炮弹一样从放映机里发射出去,在对面的大银幕上停那么一下,立即就以一颗炮弹应有的速度向海那边的地平线冲去。它们对准的目标,颤颤巍巍的老船长已经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电影缩短了乘客们的旅途。就船长那几部片子,翻来覆去地放,放到让人无法忍受时,有人开始在船上拍电影。于是大家又在银幕上看到农夫和他的菜园,僧人和说书人的交往,以及驼队队长们醉酒后的连篇粗话,万千丑态。摄像不断地切换着画面,剪辑着情节。同一部电影他都剪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对话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贴游戏的办法打发着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这样,船靠岸的时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对他的摄像和导演天分大为赞赏。这使他决定上岸后继续拍摄。船在最后一个小岛停泊。他们却被岛上的居民包围了。短短半年时间,岛上的居民已全部沦为海盗。整座岛被海盗接管了。这些土著海盗都不习水性,更没有驾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们只是守着原先的岛,一面挥霍掠来的财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来。岛在他们眼里,俨然成了一张极富粘性的蛛网,什么都不做,财宝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粘住,粘进自己的口袋。船长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就答应了对方留在岛上做一名海盗小头领的条件,以便让船按时离开。船被洗劫一空后继续剩下的路程,年迈的船长和他的骨灰则永远地留在了海盗窝。所有的船员都恸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泪,惟有船长夫人静静地坐在农夫的菜园里,对一棵芹菜说,他早该去那儿了。我19岁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盗,可谁知做了船长,原来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梦境。那棵芹菜很伤感,还有点晕,它轻轻叫了一声。船长夫人把它拔出来,插进卧室的花瓶,并为它起名作解语芹。她每天都在对它说话。它有时会啊一声,带着莫明的伤感,和一点点晕。

12。解语芹

船在城市的码头停住。船长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开始和那棵芹菜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芹菜总是不出声。说久了,就好像在和养大芹菜的那块巴掌大的泥土说话,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农夫说话,在对农夫面前的露天银幕说话,在对放映机旁吸烟的老船长说话。船长那么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担忧。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双眼是睁着呢还是闭着。老得咆哮起来竟像睡着一样寂静无声。老得吃掉一小块饼干就要花一个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语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经淹没他的额头。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转一下脸,让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这样的作别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时也为向另一个对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进发做一个仪式上的准备。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多半个。不,他根本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可怜的余温。他们为什么会看上他身上这丝微弱的余温呢?那些岛上的原著居民,那些伪海盗,那些生手,他们怎么会接受一个已经躺在死神怀里通体冰凉的死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留给我?他们宁肯劳民伤财地为他送终,也不愿让我把葬礼简化成一个吻。吻也老了。几十年来它在我嘴边也像个生命一样经历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现在它也只剩一口气了。早就准备把它交给他。准备很久了。遇着他的每一面就开始准备了,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开始准备了,这个如今奄奄一息的临终之吻。它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这就把它给你。夫人一头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来。

13。鞋匠码头

城市不过是一块漂浮在海面的大一点的陆地,码头则是这块陆地最偏远的一角。这一角远离城市,却又不属于乡村,更无法插入海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货物和游客的中转站,它只能是个叫做码头的东西。

行动不便的鞋匠年复一年地坐在码头上。他是码头上活的时间最长呼吸海风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谁都咸。装卸工都说他的腿改变了他的全部,局部改变了整体。他恨那双腿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恨得从来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样事物上浪费他的一丝恨意。装卸工健壮的黑腿刺激着他,他却只能接受这种挑衅般的走来走去。鞋匠是个无助的可怜虫,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斗争着,和解着,哀叹着,自怜着。兴许是因为腿的缺席,他的手灵巧无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时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钟。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说都是通过他这双手展开的。他每天都能赚到一些钱,除了吃饭,还能攒一些钱。几十年的码头岁月就这样攒过来了。一天装卸工发现鞋匠的身后多了张床,床上多了顶蚊帐。又一天,他们发现蚊帐旁添了新的床头柜,床头柜对面呢,又摆了电视机。装卸工呵呵笑着。鞋匠只是低头修一双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头顶的伞。雨会把床单淋湿,会让电视短路,于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崭新的墙就把鞋匠围在了里面。屋顶很简单,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现在人们来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兴趣,他们还可以进鞋匠的房间小坐一会儿,喝杯茶什么的。鞋匠一动不动就住进了自己的新房。这让装卸工很意外。不过,这算什么?这算得了什么?看着吧,不用多久,就会有个年轻女人在他屋里忙前忙后……

14。海的女儿

码头永远都是蓝色的码头。蓝色的海水,蓝色的天光,还有凝视这一切的蓝色眼珠。蓝眼珠是个秘密。从没有人看过这对传闻中的眼珠。它们的主人,一位年轻的女作曲家,一到海边散步,都会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条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们花了她很多钱。她觉得很值。它们可是带领她到达完美声响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赖它们就像儿时依赖母亲的双臂。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着眼睛一个人在海边走来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扰,她和海浪的声响变得亲近。浪声一会儿将她整个人吞没,一会儿又把她吐出来,一会儿直窜进她的五脏六腑,一会儿又缓缓地从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写一支关于海浪的曲子么?还是刚刚失恋?路过的人都用自己的经验猜测她。她那么喜欢黑暗,喜欢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里一定如饥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颤。她把房间里的夜晚虚设到了海边。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温存,还是曾在另一个海边遗失了生命中的最爱?人们猜啊猜啊。一个古怪的女人迷恋海浪的声音,就像一个古怪的男人迷恋女人小便的声音一样。也许她想到了海的女儿呢,淡蓝色头发,深蓝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说不准她想生一个海的女儿呢。也许。不然为何终日在海边徘徊,什么都不愿看?她独身多年,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宝物,从不愿把它交给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边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虚构的情爱之中。现在她迷恋海的浪声,下个月或许就会陶醉于海的颜色和气味,不用多久她就会定制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蓝色怀抱。接着,她将被渔夫打捞上来,处女样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蓝色的长发手一碰就连同头皮一起脱落。她在海的怀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给它,把呼吸交给它。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给。直到渔夫把她捞起,埋进深深的泥土。

15。回忆分栈

我们迷失了,崩溃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中。没有人知道谜底。根本不存在谜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么。到了棉花地,就离市区不远了。途中有一家客栈。几个像我一样的外地人在里面张罗着。他们自己酿酒,自己种烟叶,自己烤烟卷烟吸。人们看我总是单纯,这家客栈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来迎我。说客栈欢迎简单的客人。他取出这一季的烟草,示意我学他用烟叶卷着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忆。我过久地生活在回忆里,现实于我一如海市蜃楼。我未能投身现实的内部,总是绕着它的轮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忆。日夜疯长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着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个巨大的养料库,像土地供养农夫一样供养着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轰鸣的心脏。我想借着这卷烟草向客栈主人倾吐我的昏茫,我长久以来的不堪。可一开口,他就挥挥手将我打断,他说你太虚弱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不过我最近忙于张罗我的分栈,会忙一些。他带我参观他的分栈。我们在客栈后面走了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尽头。他的客栈一间接着一间,内部装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签放在餐厅什么位置,什么牌子的牙签,装饰用的工艺火柴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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