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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唧唧度日如年地捱着。卫生所的人便说,这样也好,从此也许就不用再被婚恋问题困扰,连计划生育的事都一块儿解决了。
虽说“集中营“的名字叫人毛骨悚然,里面并没有严刑拷打和残酷屠戮,只是把人关起来,剥夺身心自由,从精神上进行折磨。造反派一再对高喜扬说,你和吕天方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你要是不交代他的反革命言论,那就别想出去。高喜扬说,难道你们让我捏造罪名出卖同志?别说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连美国的枪炮我都见过,别说你们这套把戏,大不了我做个活着的烈士。
造反派看王顺面糊,就让他揭发高喜扬。
王顺说:“我们队长有啥呀,不过就是个打头的。你们还不如批判我呢,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可严重了。”
造反派懒得搭理他,就说:“你这样的人,没啥学问,也没见过啥世面,懂啥资产阶级呀?你就在里面老实呆着吧。”
王顺说:“我咋不懂?我的罪行可严重呢。我好逸恶劳,就爱吃好的穿好的,喜欢漂亮女人,乐意住高楼大厦,反正资产阶级那一套我全都向往。要是能让我当皇帝,三宫六院的,我也不反对。”
造反派就笑:“你想当皇帝,谁不想当?就你这样的,给皇帝端尿盆,皇帝前列腺都得做毛病。”
王顺说:“反正我对上忠于毛主席,对下忠于我师傅。谁要想收拾高喜扬,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造反派看王顺榨不出油水来,又胡搅蛮缠,就想放他出去。可王顺不干,他非要陪着高喜扬留在“集中营”里,还背起革命烈士诗抄来:“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造反派怕他浑搅搅,就让他搬砖,把一堆没用的砖头从这头搬到那头,再从那头搬到这头,用这种看似荒诞的劳动把他拴住。
迟建军并没过深介入运动。他比高喜扬活泛,知道如何自保,既不得罪工友,又犯不上惹恼造反派。而且他很清楚,吕天方是打不倒的,油田离了他这样的人,那就玩不转了。那天就通过关系,秘密探视了关在上级“牛棚”里的吕天方。吕天方知道了高喜扬的境遇,就写了一张小纸条:高队长,他们打不倒我,你可以随便编一点我的罪行,争取早点儿回家照顾雪洁,听说她病了……迟建军就带着这张纸条来到了“集中营”,在墙外转悠了半天,也找不到进去的门路。正在着急,龅牙拄着棍子,出来散步晒太阳了。
关键时刻的致命一击,龅牙的下身肿得很厉害,良心的自责更让他倍受熬煎,拉八着腿,所谓骑马蹲裆式,满脸都是痛苦表情,一副活不起的样子。迟建军见他带着红箍,就赶忙凑上去问:“师傅,你是这里面管事的?”
龅牙说:“也不管啥事。过去打更来着,现在他们给我戴了个红箍,我就成了红色卫兵,实际上还是把大门的。”
迟建军说:“你认识高喜扬吗?”
龅牙看看他,目光很畏葸,就像将灭未灭的余烬。他说:“高喜扬我不认得,可我知道里面有这个人。”
迟建军说:“你认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龅牙说:“现在我懂了,关在里面的不一定就是坏人,没关进去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人。”
迟建军说:“我求你一件事,你能办吗?”
龅牙说:“只要能帮他,我乐意。我……对不起他。”
迟建军就搞不懂了:“你还不认识他,咋就对不起了?”
龅牙赶紧掩饰说:“你看,人家关在里面,我在外面看着,这就对不起了。我……我是想立功赎罪呀。”
迟建军说:“师傅,听你这么说,你肯定是个好人。你能帮我传一张纸条吗?送给高喜扬就行,千万别让别人发现。”
龅牙说:“用不用我发誓?”
迟建军说:“不用,一看你就是个信得过。”
龅牙的脸抽搐着,差点就哭出来了。他接过纸条,把它仔细揣进衣袋里,就像一只病鸬鹚似的,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大门。负责看管的同伴都感到很稀奇,纷纷夸赞他身残志坚,矢志闹革命。龅牙就凄惨地笑着,讨好地给各位撒烟。
高喜扬面壁而坐,正用让他写交代材料的纸画着井下作业的图示,那是他琢磨了好久的革新项目,如果没有运动的干扰,肯定早就完成了。龅牙站在他的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高队长,——在这种地方,队长的称呼已经久违了。高喜扬回过头来,龅牙两腿战战的就要下跪,把高喜扬搞糊涂了。
龅牙说:“高队长,我对不起你!”
高喜扬说:“可我并不认识你啊。”
龅牙说:“那天你媳妇来看你,我没让她进来……”
高喜扬说:“你一个看管人员,说了也不算。”
龅牙没有勇气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就拐着弯忏悔说:“你那媳妇,真是个好女人哪!”
高喜扬说:“你神经有毛病吧?跟我说这个干啥?”
龅牙这才进入正题,掏出那张纸条交给他,说是一个人托他转交的。高喜扬还以为是造反派的诡计,展开一看,虽然没署名,可吕天方的字迹他不但认得,而且相当很熟悉。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边就过来两个小头头。他们也觉察了龅牙的反常——他平时都蹭别人的烟抽,此时如此慷慨,显然就不对劲了。就在一交一接的关键时刻,他们从暗处冲了出来。实际上这张纸条即便被造反派得到,也不足以构陷谁;可高喜扬并不知道纸条的内容,生怕吕天方因此遭殃,就迅疾地团成一个蛋蛋,放进嘴里,咀嚼两下,一仰脖,就吞下肚去。
那两个人就逼问:“你吞下去的是什么?”
高喜扬说:“肯定是组织秘密,需要背着你们的。”
那两个人命令他吐出来。
高喜扬冷笑说:“吃下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呢?你们实在想看,就等我拉出来吧。”
那两个人就想动硬的,让他张开嘴,想用指头探喉咙催吐。
高喜扬说:“你们要是不怕手指头被我咬掉,那就试试看吧。”
那两个人一看高喜扬铁板一块,就转而拷问龅牙,不但煽他的耳光,还踢他受伤的胯裆,让他说出纸条上的内容。龅牙嗷嗷惨叫,死扛着不招,只说自己根本就没看——实际上他也真没看。高喜扬看不下去了,就说:“你们别折磨他,有本事就朝我来。你们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趁着还没消化,马上把我的肚子剖开。”
高喜扬的强硬把“集中营”的管理者激怒了,他们把他大头朝下吊起来,非要把那件“罪证”控出来不可。哪知道那小小的纸团已经进入了曲折的肠道,不可逆转地被胃酸腐蚀溶解了。高喜扬在梁柁下悠悠荡荡的,还对造反派说:“毛主席大概还不知道,古代的酷刑今天又被捡起来了。谁来解民倒悬之苦呢?”造反派也怕出人命,倒悬了半个多点,又把他放下来。那根绳子还闲垂在房梁上,小窗口透进一缕阳光,那绳子活蛇一般,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王顺知道了这消息,发疯似的非要见师傅一面。可高喜扬被关在了小号里,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王顺笨虽笨,可关键时刻却心开一窍。晚上他还不歇着,照样没完没了地搬砖码垛。造反派就夸他表现得不错,自觉加码改造,有立功悔罪的表现。哪知他把砖垛垒成了台阶形,趁人不备,就跐着它翻过了围墙,顺着公路朝开天村的方向跑去,又搭了一段汽车,天还没亮,就把高喜扬被倒悬着的消息扩散开了。
陈家剑是最先听到消息的人之一。他趿拉着鞋,跑到了迟建军的宿舍里,还没进屋就骂:“妈了的逼的,赶上法西斯了。走,带上你的作业队和我的钻井队,咱把高喜扬抢出来!”
迟建军也很激愤,可是他说:“老陈,咱们都是领导,不能沾火就着。带领群众闹事,毕竟不是办法。咱们找上级领导反映去。”
陈家剑说:“你这小子横草不过,比兔子都奸。现在哪还有上级领导?上级领导也被揪斗了。再说,等着上级领导发话,高喜扬就没命了。”
迟建军说:“要是发生了武斗,咱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陈家剑说:“你长没长卵子?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眼看着身边的弟兄受难,谁能袖手旁观,当缩头乌龟?”
迟建军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那好吧,我去。不过,咱们好好交涉,以理服人,不能演变成流血冲突。”
陈家剑又骂:“妈了个逼的,要是能有地方讲理,高喜扬还能给关进去?放在红军时期,你这种人,肯定得走王明路线!”
开天村麇集着勘探、钻井、作业、采技四大块,大家依托身边的油区而生存,除了职工,还有家属。就啸聚起来,拿了一些撬杠、螺纹钢和木棍,分乘五辆大卡车,拖着滚滚烟尘,浩浩荡荡朝“集中营”方向进发。来到大门外,陈家剑就指挥工人用大原木撞门。刚撞了几下,人就出来了,正是管事的头头。
头头看着门外的阵势,气焰就低迷下来,壮着胆子说:“有事可以敲门,你们咋像攻城似的?”
陈家剑说:“妈了个逼的,怕你们耳朵背听不见,我们就用这玩意敲了。”
头头说:“有事说事,不能骂人。”
陈家剑说:“说别的怕你们听不懂,只能跟你们说这个。”
头头说:“你们钩竿铁齿的,到底想干什么?”
陈家剑说:“你们这些造反派总造别人的反,这回我们造你们的反来了。”
头头说:“你们武力围攻革命造反派,要是让中央文革小组知道了,那可就是弥天大罪。”
陈家剑说:“妈了个逼的,你还跟我叭叭个鸟啊,文革小组弄那些妖蛾子,能顶石油吗?赶快把高喜扬放出来,把所有无辜的人全放出来,我们还得为祖国献石油呢。你们这是非法的,都赶上法国那个……啥监狱来着?”
陈家剑卡壳了,就回顾迟建军。迟建军生怕被造反派认出来,一直影在陈家剑的身后,看看没办法了,就接上一句:“巴士底狱。”
王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手里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擀面杖,戟指着那个头头,母夜叉一般,开口骂道:“杂种操的,戴个鸡巴红布啷当牛逼啥呀?你是造反派,老娘也是造反派,谁怕谁呀!”
头头面露恐惧,可还是心存顾虑,又说:“上头没有命令,我们不能放人。”
陈家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好吧,既然你也怕担责任,那就不让你担。人我们自己放,你就跟上头说,是开天村的物探工人、钻井工人、作业工人和采技工人暴动了,把人给抢出来的,是我老陈带的头!”
迟建军感觉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委琐,此时也站了出来,说:“还有我。队长被你们关在里面,我当副队长的能看着不管?我们的工人叫一号拉一号,你们最好趁明白,省得我们动手!”
头头见大势已去,就让看管人员放弃抵抗,把大门敞开,全都靠边站着。被“集中”的人欢呼雀跃,拿上自己的东西,四散而去。也有胆小怕事的,非要赖着不走,等候造反派定夺。陈家剑和迟建军他们在龅牙的引领下找到了高喜扬,他两眼充血,脑袋膨大了一圈。走到院子里,高喜扬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龅牙,他走上前去,跟他诚挚地握握手说:“谢谢你,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你叫什么名字?等到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好好报答!”龅牙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王顺他们还要带他去看伤,也被他拒绝了。汽车绝尘而去,造反派回来收拾残局,这才发现,龅牙就用吊过高喜扬的绳子,把自己吊了上去,不同的是,他把绳子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墙上是他留下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死了省事”。造反派皆大糊涂,只能根据自己的理解,认为一个男根毫无指望的废人,自我了断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十一
丛慧和丛峰最先发现,妈妈精神失常了。她回到家里,就用大洗衣盆洗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除了香皂肥皂,还用上了来苏水。丛慧问:“妈,你咋的啦?”雪洁说:“脏啊,脏得受不了。”丛慧就去找李秀芳和秦月晖,雪洁插着门不放她们进屋,隔着门板说:“谁也不准看。你们的眼睛能弄脏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能弄脏你们的眼睛。”李秀芳就说:“这叫什么话呢?完了,这么好一个女人,咋说魔怔就魔怔了?”
高喜扬回来,雪洁已经不认得他了,见了就远远躲开,还说:“你别想冒充高喜扬蒙我。我丈夫英俊着呢,哪像你这副鬼样子?你瞪着血红的眼睛,肯定没安好心。你这么大的脑袋,连铝盔都戴不了,明显不是油田上的人。”
高喜扬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说:“雪洁,你听听我的声音,闻闻我的气味。我就是高喜扬,你咋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了?”
雪洁说:“高喜扬是谁?我不认得呀。”
眼看越说越退坡,高喜扬的泪就落了下来。他说:“雪洁呀,我走了不过半个多月,你咋不认得我呢?你好好想想,这些日子是咋回事?”
为了唤回雪洁的记忆,高喜扬就从头说起,怎么被关进“集中营”的,怎么被倒悬在房梁上的,又怎么被工友们解救出来的。他还用感激的口气,特别提到了大龅牙。雪洁美丽的眼睛变得十分空洞,对一切毫无反应。王花领着一群妇女也来看望,大家商量着,是不是该往精神病院送。可油田上还没有精神病院,高喜扬也不希望那样做,那就等于承认雪洁的精神病身份,即使病好出院,也永远洗刷不掉了。
王花的后期表现可圈可点,妇女们渐渐发现了她身上可贵的一面,也就谅解了她的那些过激的劣行。雪洁没完没了地洗身子,让王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坐在雪洁身边,拉着她的手,流着泪说:“雪洁妹子,我对不起你,那天也就是话赶话,让你吃了牛粪。你要是因为这个窝了气,那就打我几下吧!”雪洁抽回自己的手,呓语一般说着:“真埋汰呀,咋洗都洗不掉了。”王花就愈加良心不安,自己抽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作损了,改造来改造去,把这么好的女人改造疯了。”
到了晚上,雪洁再也不肯和丈夫一个被窝睡了。她不脱衣服,把被子死死压住。高喜扬离开妻子好久了,对男女之事十分的渴想,几次试探地伸过手去,哪知雪洁就像一只警觉的猫,他一动,她就用竹尺敲打他。那竹尺是雪洁从地主家庭里继承下来的唯一财产,经过了几代主妇之手,磨得油光崭亮,上面的每一个刻度都是用铜线镶嵌成的星星,已然和尺身浑成一体,熠熠地闪烁着岁月的幽光,陪同她们的手缝补着家人的衣服,也连缀着那些破碎的生活,成了女红必不可少的备品,如今却成了警示丈夫的戒尺。
高喜扬也懂得一点儿心理疗法,想通过回忆往事,让雪洁从迷失和错乱里走出来。趁两个孩子睡熟了,他就说:“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我沿街乞讨,昏倒在你家大门外,是你爸把我背进家里的。”
雪洁说:“埋汰呀,埋汰死了!”
高喜扬又说:“我,你,雪怡,咱们三个总在一块儿玩。”
雪洁说:“咋洗都洗不干净,咋洗都洗不干净!”
高喜扬一听,每句话都对不上点儿,心里就明白,雪洁已经灵魂出窍,离开现实世界很远了。第二天,高喜扬先把队上的工作处理过了,就带着汽车,把油田
医院的大夫接来会诊。大夫们很容易就做出了精神分裂症的诊断,这是很棘手的病症,没有灵药良方,需要长久调养治疗。丛慧还不懂这个病名是咋回事,李秀芳就把她揽在怀里,饱含热泪说:“孩子,你妈她疯了。”
丛慧很难理解:“我妈咋会疯呢?”
李秀芳说:“谁知道呢,大概是很简单也很复杂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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