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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低限度,稍为过分的言语也不过放在心上想想罢了。
我虽没有向母亲解释,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钟情洋女孩的。我最喜欢那种皮肤生得又细又嫩,看上去白里透红,左顾右盼都似剥壳鸡蛋的中国女孩。就因为皮肤好,实在连真实年龄也不容易教人看得出来。
女人是要如此这般,才叫吸引,才叫做精彩。
为此,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富裕而大致上相当融洽的情况下过了近三十年的日子,不能算不幸福的了。
直至有一天,我自三藩市飞到温哥华的威斯那滑雪胜地度周末去,竟在一抵酒店就接到母亲的告急电话。
她那刺耳的女高音在电话筒内尖叫。
我差点以为我的耳膜会受不住刺激而被震破了。
母亲要我立即启程回港。
我急得用手指插进我的头发内,连连的重复做着这个动作,以便使自己稍为镇静下来。
我向母亲详细解释,在周末度假之后,我有一连串的业务活动要参与。
母亲先是没有响应。
我再说:
“妈,请别紧张,最低限度让我把公事处理完毕之后再回港来看望你。”
母亲冷冷地说:
“浩源,四十八小时之内我见不到你,我不排除从此跟你永别的可能。”
“妈!”
“我是认真的,我床头有一瓶安眠药,且我知道你父亲用的锋利剃刀放在哪儿。听人家说,把自己浸在温水内割脉,比吃安眠药还要舒服。”
跟着惊叫的是我。
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刺激,是有点手忙脚乱的。
我赶返崔家大宅时,母亲当然是好端端的完整人儿一个。
没有顾虑旅游的劳累与时差的影响,这场家变的的确确很能控制着我整个人,把我的脑神经扯得再紧也没有了。
因而我毫无倦意,就听母亲哭诉了一整夜。
事件的过程好象很复杂,但也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报道出来。
父亲有婚外情。
再要描述得详细一点,就是父亲不单是置了第二头家,以一间金屋收起一个阿娇来养,且他是在谈恋爱,相当认真地谈恋爱。
因为母亲双唇颤动地对我说:
“浩源,你能想象你父亲疯癫到什么程度吗?他竟然对我说:
““我爱她,真心的爱她。”
“然后我就问:
““你不爱我了?”
“你父亲一征,道:
““我对她的爱是不同的。爱她令我觉得不枉此生,那就是说活着为能爱她是值得的。这种感觉我未曾有过。”
“你说,浩源,如果你是我,听到老伴对自己说这番话,会不吓呆吗?
“活着有这么多事要做,就只为爱她一个,这是不是太滑稽了?
“老老实实说,我不能置信。你说呢?””
我怎么说呢?
只能够发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女人?”
母亲狞笑着答:
“那是个该剐则千刀斩万刃的女人。你别以为我说得过分,近年来多的是奇形怪状的碎尸案、烹尸案、炸尸案,统统都是情杀。与其那女人有一天会冲上门来,把我杀害,我先就找机会将之碎尸万段。”
“妈,你别冲动,也别夸大其辞。”
“我冲动,我夸大其辞?”母亲忽然把一叠报纸掷向我跟前道:“你是外来客,不熟谙香港新闻。细心阅报呀,震惊全城的炸尸案,凶手是愉人家丈夫的女人,被害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因为一直容忍着奸情,以为可以委屈求全。可是不放过的是外遇,发现丈夫稍有悔意,略有夫妻重拾旧好的心,就起杀机了,强行把人绑架了一天,才置之死地。杀掉了人还斩碎了将之扔在热油锅内炸煮一番。结果呢,我们伟大而公平的法官,根据大英帝国的法律,也只不过判囚六年,连放假在内,大概未足四年,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你说吃亏者是谁。”
不是不耸人听闻的。
连我听起来,都觉着毛骨悚然。
尤其不要听母亲的胡言乱语。
“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母亲问。
“妈妈,我知道你不痛快。”
“不只不痛快,而是痛苦。你知否你父亲准备把整件事弄得街知巷闻,一旦真是人人都晓得的事了,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带着那女人穿州过港,炫耀人前,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儿放。若真到了这个田地,我也豁出去了,挥刀把对方斩个血肉模糊,捣她个稀巴烂,我才吁得出这口怨毒之气。”
“妈妈,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此事不要轻举妄动。”
“嘿,有教养的人等于不住要吃亏,这可免了。我宁愿当个泼妇,为所欲为,我是决不会放过她的。”
“妈妈,这个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母亲极不屑地说:
“我没有见过她,听说是个本事女人。当然,不本事如何能弄到你父亲神魂颠倒。”
“父亲有提出过要离婚吗?”
母亲一听我这么说,立即尖叫:
“他敢!”
“妈,你安静点。”我不期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至今,才知道女人的尖叫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噪音。
“要知道她是个怎么三头六臂的女人,你去问你父亲吧。我只知道一点,她绝不漂亮,且上了年纪,还是有儿有女的。”
听起来,条件是太差了。
不过,不能尽信一面之辞,母亲当然有绝大的偏见,这是很能理解的。
就连父亲对那女人的形容,同样要把主观偏袒计算在内,如果他说自己的情人是九天玄女,那也是要起码打个六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我们父子俩无可避免地要关在书房内,谈论这桩导致我忽然回港的家变时,父亲的第一个解释是:
“浩源,你母亲说得不错,她并不美丽,模样五官都很普通,且是结过两次婚的,有一个儿子,在英国念书。”
然后,父亲再抬眼望我:
“我不是慕少艾,她是个有过去,且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们能沟通得好。”
听了如此简短的形容,反而让我辞穷。
我着着实实的不知如何接腔下去。
如果父亲把他的情人大大赞赏一番,说她艳如桃李,倾国倾城的话,我可以很有信心的劝:
“是情人眼内出西施罢了。再美丽的花蕾,明天都会凋谢。你跟母亲的婚姻才应是松柏常青的。”
又或者父亲告诉我,对方青春少艾,活力逼人,很能抚慰他已是苍老的心。我也就有话可说:
“年青女孩对于跟已婚男人闹婚外情是赶时髦,过一阵子,兴头减弱了,爸爸,恕我直率,怕她会厌你老!”
可是,父亲竟然告诉我,对方是已有其儿的离婚妇人。最低限度证明两点,她没有把自己的劣势瞒骗父亲,而且父亲是在完全洞悉那些并不吸引的种种条件之下,对那女人表示好感,甚至爱意的。
情况实在比我想象中要严肃且严重得多。
我忽尔傻呼呼的只想到要问一个问题:
“爸爸,你爱她?”
“浩源,男人要把外头的艳史隐瞒,易如反掌。没有人告密,更无人要求我坦白,是我自动自觉让你母亲知悉真相的。”
越来越玄妙,越不可思议。
我拿眼看清楚父亲,他那头斑白的头发,不但不让他显老,而且带有很特殊的味道与风采。配合着他那副精神奕奕、顾盼自豪的脸容,更让人有种望而折服,望而倾倒的感觉。
他与他的妻子在予人的观感上,是太有云泥之别了。
既是我父我母,对他们的批评,我是客观的、公允的、就事论事的。
以父亲如今里里外外极端优越的条件,要怎样的一个女人才够得上资格令他自动自觉兼且自傲地宣布这段婚外情?
父亲看我不说话,就答:
“我只能说,对方是个难能可贵的女人,或许,我这样说,对你是太不着边际了。而且研究她的种种吸引我的地方,其实也不是问题的重点。”
父亲的说话是开门见山,兼一针见血。
他说得对,哪怕他恋上了猪八戒,都是既定事实,我们要关心要处理的是善后方法。
我于是问:
“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打算过。”
这答案令我骇异。
“浩源,我把真相告诉你母亲,是因为我情不自禁,我觉得瞒骗着你母亲,我已心有所属,情怀别向,是非常辛苦的事。之所以辛苦,是在于你母亲仍一厢情愿地认为拥有我的态度,令我觉得对不起我真心爱恋的女人。”
我忽尔伸手截停了父亲的话:
“爸爸。”
我需要消化他的这番话。
这番话比母亲的哭闹还要有力,且沉重百倍。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发挥着什么魅力才能够令一个男人以爱她为一种荣耀,愿意公诸于世?
母亲如何会失败到这番田地?
“对不起,”我说:“我为母亲难过。”
“你别以为我对你母亲毫无歉疚,但那无补于事。我深爱的是另有其人。”
“你们会不会离婚?”
“不会。”父亲答得很爽快:“对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她并不是要嫁我。”
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不期然有点气愤,稍稍晦气地问: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那个女人提出要跟你结婚,你就会想办法跟母亲离婚?”
“浩源,你站在你母亲一边说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这就等于要我理解你为什么老站在对方一边说话一样。”
我是真的生气了。
不但为了天性对母亲的偏袒,而且我觉得一个男人迷恋一个女人到这田地,不自觉地被她的意愿牵着鼻子走,是可悲的。
这可悲的现象竟发生在我一向敬重的父亲身上。
或者更坦率一点的承认,我已开始嗅到了一股醋意。
如果连我都有这种酸性感觉,那么母亲的种种表现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她受的刺激当然比我更甚。
问题一直胶着,没有解决方法,也一时间不可能有。
父亲意识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们母子是同心的,只不过母亲的表现极不得体,我则比较隐晦和含蓄。
他几乎是没有把我劝服拉拢过来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交代过之外,以后绝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个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根问底下去,因而别说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圣,连贵姓芳名,她的职业,也不清楚。
我曾问母亲:
“那女人是干什么的,女艺员、欢场中人抑或中环佳丽?”
“你为什么不问你父亲?”
我没有答,于是母亲再说:
“听说是个做生意的。”
我仍然没有接腔,母亲又说:
“别估计过高,本城的银行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区的夜总会公关主任与庙街的扯皮条也是生意人,不是说,职业无分贵贱?”
我发觉母亲的说话,特别是在谈论她的情敌时,越来越刻薄越没有教养。
可是,我是越听,反感越少。
这表征着我已越来越站到母亲的一方面去。
母亲固然需要家庭内的盟军,她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父亲,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们身边作缓冲,日子比较好过,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顾丽晶百货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别的事情上头。”
包括照顾他的婚外情?
这句话是心照不宣的,我还不至于能直接问得出口来,贬低我的身分。
真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这种神魂颠倒的恋爱,抑或是临老入花丛者,缺乏了正常的反应与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激,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动作起来。
我是留在城内工作了,本城其实是个很适合年青人发展的地方。
工作量沉重,工作质素要求高,工作目标既远且大,工作效率冠绝全球,这种种因素把在城内肆业者都推上工作热诚的高峰。
城内多发达之人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果父母的婚姻关系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内干活就是无懈可击了。
目前,他们间竭性的争吵、谩骂、冷战等等,成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讨厌的滋扰。
我最近想出来的应付办法就是尽量避之则吉。
把更多时间放在事业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畅,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得了的事。
日间的时间表老是塞得满满的,连晚上都几乎应酬不绝,夜夜笙歌。
香港的生活,只要你愿意配合,可以忙个天昏地黑,把烦忧之事葬送掉。
就有这个好处。
有时,为了避免早回家来,给母亲逮着了要听她吐苦水,我就干脆什么应酬都答应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日子有功,长贫难顾。
世界上最伟大的聆听者,如果把凄凉故事听上十遍,也会忍无可忍。
我越来越觉得我躲开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母亲要出席一个她娘家的宴会,父亲当然也有个人的节目,我反而难得独个儿躲在家里休息,于是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看电视播映的球赛。
球赛相当精彩,才完结了上半场,就是新闻播放的时间。
新闻报道员在讲述那桩母亲曾提及的骇人炸尸案,受害者家属上诉,要求法庭对六年判决作出重新的裁决。结果依然是维持原判。
电视台的记者访问了各阶层人士的反应,多觉得是轻判了。
其中一个被访者说:
“仁慈不是应该施予在犯罪者身上,要香港在后过渡期内与九七之后确保社会安定,应该考虑加重判刑。”
那新闻报道员于是笑微微的说:
“关于如何使香港的治安更纳入正轨,确保社会安宁,平稳过度,今日在一个商界的午餐会上,本城的女商家聂础楼有她的一套看法,我们且看看她怎么说。”
然后书面一转,见到了一张年青而明丽的女性脸孔,字幕印出来是环球贸易公司董事总经理聂础楼。
她的声音很温柔,一字一字非常清楚的说出来时,显得相当踏实而有力。
她说:
“传媒在过渡期内担当保卫本城安定的角色,相当重要。我们在拥护新闻自由的同时,更要强调新闻道德的必要性。
“在于今日城内市民开始注意时事时人、政冶经济的时候,肆意把事情夸大渲染,甚至生安白做,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哗众取宠之举的新闻报道,不但不应鼓励,而且应该备受批评。
“自由与放纵是一线之差,这一线之差往往就是本城能否在后过渡期内获得安定的因素之一。”
画面分明已跳到别的新闻项目上去,我眼内似仍见聂础楼那盈盈浅笑、娓娓道来的模样,她的那番话重复又重复地在耳边响起来。
这感觉竟是特别、新鲜而又快乐的。
香港现在竟有这么勇于发言,而又言之成理的女人。
无疑是感人的。
翌晨起来,第一个念头钻进脑袋去,就是要找张报纸来看看,有没有刊登更详细的关于那位聂础楼的消息。
多艰难才在报屁股的一角找到了那段关于聂础楼在商会午餐上发表议论的报道,跟电视的报道无大差异,更没有她的照片。
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一阵难禁的失望。
是的,我渴望知道多一点有关这女人的报道。
母亲看我扔下了报纸,问:
“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没有?”
“没有。”
“这张报纸很枯燥,城内有些传媒办得很出色,老揭露很多很多的内幕,叫人看得精神爽利。”母亲这样说,然后又呷了一口咖啡,道:“浩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