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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言中,单仿如在这人情的测量上头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两套新衣之后两个星期,夏惜真的一个小表妹何燕湘登门求见。
还未开声说话,漂亮的何燕湘就宽容至极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皑皑的贝齿,再加上两个小梨涡,弄得夏惜真心神开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无敌,就像小表妹,现今快大学毕业,浑身都富弹力,整个人都充满朝气,前途如花似锦,无可限量。跟这种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这种三十开外年纪的女人,再有韵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丽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过到此一游的经历,还怎么会稀罕。
忽然这样子想远了,思想兜回来,刚好听到何燕湘甜得发腻的声音说:
“好表姐,请帮个忙,为我推销一叠慈善奖券,是大学学生会筹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夺筹款冠军,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劲锋头。”
夏惜真笑,就是喜欢何燕湘这种老实而坦率的性格,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饰的处世待人态度,直接、简洁、讲求效率,令对方无比畅快。大概当他们这起年轻人坐到高位上去时,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应手了。
夏惜真说:
“善举充塞社会,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个予以支持,然而,帮助你从心所欲,倒是责无旁贷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随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没有勉强得来的善事。每叠奖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强人,要掏一大叠“金牛”出来予我,或只是“红底”乙张,我一样感激。”
“会说话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来,写下了一张五位数字的万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摇晃,说:
“足够你荣登慈善小姐的宝座而有余了吧!”
何燕湘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说:
“慢着,再过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两个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贵由天,你少迷信。”
“别在得到好处之后,就板起脸孔来教训长辈,还有什么要求,快说快说,我还有十万九十七件公事等着办。”
“来来去去也是那桩事,有没有知心好友,给我说两句提携的好话,让我登门推销奖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给了何燕湘两个名字,最后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并且郑重地说: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摇吧,但千万别要人家太多馈赠。你答应我,要懂得适可而止。”
“有没有规定银码?”
“两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过分骚扰。她们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们太卖账,我于心不忍。”
结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计错误。三天之后,何燕湘在电话里很认真的对她说:
“好表姐,叫你丢脸的人决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动了其中两位善长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给我非常认真的说:
““你表姐这个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肠直肚,动辄就以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这怎么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给你支持。””
夏惜真听罢报告,心头掠过一阵凉意,没有做声。
本来嘛,购买这些慈善奖券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应酬与否都无伤大雅。然而,动用了自己的情面与名字,连那一百几十都讨不到,难免太伤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将心头这口烦闷与不解的苦水,向单仿如倾吐。
她怕对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几天过后,秘书程小琪跑进来,向夏惜真报告完公事之后,就说:
“刚才霍太来电话留下口讯给你,说她要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声,或请信差送过去。”
夏惜真点了点头,示意知道此事,也没吩咐什么,就让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没法子应付,于是把她的电话搭进来给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书怎么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张水妮演唱会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诉你?”
“没有。”夏惜真答说:“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张票子去捧她的场,连这个人情你也没有资格取到手,这算什么朋友。”
“有便宜可占才算得上朋友吗?”
“我们不是白占什么便宜的,会得代她宣传,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内苦笑,红透半边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赠券请人家赏面,抑或歌迷需要扑飞看表演呢?
“买票子捧场吧!水妮会感谢每一位认真地掏出真金白银来听演唱会的观众。”
“你的这番说话,真是食米不知价,现今演唱会的票子二百元一张,要安排一晚节目,动辄一千元不翼而飞。能劣则省。”
夏惜真很想响应一句:现今的服装、鞋子也顶贵,何只动辄千元呢!然则,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唉!
终于,夏惜真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地挂断了电话线。
在来往的朋友名单中,又一个要报销了。
夏惜真这一晚的情绪是极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电话,令她忆起了这个至为伤感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与慷慨磨损至白骨嶙峋,了无余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鸣金收兵而后已?
相识满天下,莫道知己有几人。能够好好地经常维持门面相处者,都不多见。
很多人或许可以对自己装聋扮哑,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继续往还,以图日中有个伴。
夏惜真从来不是这块料子。
否则,也不至于孤苦至今了。
曾经有过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谈婚论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后,悄然引退。
无他,夏惜真对形形式式的感情都执着、坚持,不肯轻率,不敢草莽,不要马虎。
她需要找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愿为他烧饭洗衣,才肯嫁。如果单单为了在下班后,有个人长期陪吃饭,晚上枕畔有均匀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单仿如结婚之后,说了几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栗的话:
“嫁后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与周末,都不用颠来扑去的找朋友吃饭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觉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虽然两个人困在屋子里没有对话,但心上也有种没由来的、稳定的平静。”
听罢这嫁后宣言,夏惜真有几晚睡不好。
找一个让自己可以由敬而生爱的男人,在这年头,说有多难就有多难。
社会栽培了女性的事业,却折损了女性的婚姻。因为男人们都心生错觉假象,一厢情愿地实行他们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将所有家庭责任,不论是经济负担,抑或体力劳动,统统搁起码一半分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们以为她们背得起?
夏惜真是个骄傲的女人,她并不轻易让一个男人把她养起。然而,她也自负得不认为要分担一个男人对女人应付的所有责任是项荣耀。
她宁愿忍受寂寞。
当工作繁忙时,夏惜真的烦恼的确比较少,因为她投入工作,热爱事业,精神与体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没有开夜工的必要,烦恼立即出现。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像常日虹这种缺亦无妨的朋友,跟她见面只会徙惹伤感。像单仿如呢,算是可以来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骚扰人家。
几次拨动了电话号码,最终还是提不起勇气给对方说:
“仿如,出来吃顿饭如何?”
此言一出,等于披露寂寞。对方越谅解,自己就越难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无神绪逗留在办公室内没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难得的准时下班,还可以凑一凑中环的黄昏热闹。
就在走过小巴站时,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铭芬,挽了几大袋东西在手,肩侧背弯的苦苦追赶小巴,结果还是额满见遗,气馁地把那些超级市场的胶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气。
一眼瞥见了夏惜真信步走过来,方铭芬有点难为情地涨红了脸。彼此打过招呼后,方铭芬不期然地解释:
“菲佣约满回老家去,这阵子忙个半死。下班后还要买菜烧饭,真要命。”
夏惜真随意地答:
“为什么不干脆在外头吃了饭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欢酒楼的味精,且他还要追看电视节目。又怕孩子们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们饭后温习,才比较放心。”
夏惜真点点头,道别了。
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想,像方铭芬的这种生活好吗?有一个喜欢在家吃饭看电视的丈夫和几个要自己像看贼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悦吗?
夏惜真茫然。
出租车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极多人。尤其天仍洒下细雨,街上就更觉混乱。这情景对夏惜真颇为新鲜,只为她很少在这个时候下班。晚至八时左右,中环是不难截到街车的。
分明一辆出租车停在自己身边,左右两旁会得霎时间跳出几名大汉,夺宝似地飞扑上前,强行拉开车门,就坐上去。一连串快速的动作,把夏惜真吓得发呆。
怎么这个都会连乘搭一辆街车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连抢搭街车都如此无能为力。
她一直站在那儿整整二十分钟,完全的不得要领。对于有心承让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亏到底,无人会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儿过这一句钟有多的时间,夏惜真的头发已开始湿濡。也就是说她有了一点狼狈。
好几辆红彤彤的出租车开走之后,剎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来的是一辆奶白色的平治。
“上车吧!”车门打开来,司机歪着头跟夏惜真说话。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钻上车去,坐定之后才晓得道谢。
“中环的下班时分原来如此乱纷纷。”夏惜真说。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试过在这个时分下班吧?”归浚华问。
对方既是同事,当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习惯。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奋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书及法律部的功夫顶多。”
“多不过你的计算机部门吧,且也不见得你是个懒散人。”
归浚华是计算机部主管,信德集团是本城数一数二的财务基金机构,全盘电脑化的成绩在行内早已起着带头作用,傲视同侪。
“你这番话,我要看成是赞美之辞了。”
“实至名归呢!”夏惜真倒是诚意的。
“谢谢,请你吃顿晚饭以报知遇之恩如何?相请不如偶遇。”
夏惜真绝少跟集团内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办公室内有说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东西,不尚往还。
如今坐在人家的车子里头,多少有点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却,有点觉着难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个一说假话,就会浑身忸怩不安、面红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无非是没有本事再对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说假话,处以委蛇。
如今她是没法子可以胡乱编做一个自己今晚已然有约的借口,推却对方的邀请。
于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
反正回家去,独个儿也是闲得慌。
书是偷闲看,才最有味道;音乐也是在忙中听来,始倍觉怡情的。自己躲在阁楼,也不过是在千呎的公寓内踱来踱去,过日辰而已。
想不到归浚华会途长路远的,把夏惜真带到浅水湾餐厅去。
一坐下来,叫了酒菜,归浚华就问:
“可喜欢这儿?”
“我们这个日暮途穷的政府,最厉害的招数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实行自把自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样学样。如果我现在说这餐厅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师他往?”
一场同事,他们是太习惯善意的针锋相对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话,也真是东施效颦了。夕阳政府不会有机会让民意得到响应,提出意见尚可以,付诸实行就休想了。”
“那我们还是安于此吧!”
“无论如何,在这儿曾经有过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归浚华竟然这么说。
说话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么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万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间,浮泛起一些令人误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归浚华仍然落落大方的说:
“我想你是个喜欢阅读的人,我意思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你一定念过。”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当作响应。
叫她说什么好呢?难道对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苏,最终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儿去了?夏惜真心头一惊,立即找一些门面话来冲淡尴尬的气氛。
“这阵子中英关系外弛内张,投资气候极难揣测,年底我们的花红未必理想了。”
“你又没有家室,无非是赚钱买花戴,实在不用紧张。要担心的是我这种人而已。”
“你太客气。”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太太没有做事,现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逊色。”才说了这两句话,归浚华就立即住口:“对不起,吃一顿饭就要听我发噜苏,即使没有破坏了你的心情,抢俗了气氛,我也自觉不得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这都是人人皆有的难题。”
“男人就没有资格提出来。”归浚华竟这么说。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还是兜一个圈子,显示男人的优越感?”
“优越感由责任感而来,这个要请你明白。我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负,不配骄傲了。一时间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惭愧。”
夏惜真不晓得回答了,她觉得对力的谈吐,极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阵接住一阵的心惊胆跳。
“你的那块牛扒,是否熟了一点?”归浚华问。
“啊,不!我这人吃牛扒是广东俗语所谓的“不熟不吃”。”
归浚华开怀地大笑,然后望住了夏惜真,说:
“你原来可以如此幽默。”
“怎么,我是在一反常态吗?”
“跟写字楼里的夏小姐完全是两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里,便都鸦雀无声,埋头苦干,夏小姐工作起来岂是闹着玩的。”
当下,归浚华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个拉长了脸的肃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话,连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谢,多谢,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镜子,知道自己的庐山真面貌,原来如此吓人。”
“那极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话,应该是:
“我知道你内心并不如此。”
如果对方说出口来,那就是太尴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隐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对方一眼。
不望犹可,这一望,竟发现归浚华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关注与深情在。
“要明白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可能穷毕生之力,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不知多少结婚二十载的夫妇闹离异,只为一朝醒来,发觉枕边人岂只并非吾爱,更是个无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