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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薇满怀兴奋的期待,在座位上坐好,环顾科芬花园剧院。
〃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来了,妈妈。你对我太好了。〃她说着抬起头仰望上方私人包厢中的贵族人士,他们华丽的衣饰令人为之屏息。大多数女士都在发际、颈间、手腕和十指上佩戴了钻饰。她们长衫上大部分的布料都很透明,其余部分才用粉彩或白色略加遮掩,领口亦开得极低,若薇不禁纳闷她们穿这种衣服怎么不会脸红。
从男主角查理·坎伯登上舞台那一刻起,全场观众便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盯住他每一举手、一投足。虽然他是出了名的好虚荣,只因为演罗马人必须露出两截膝盖便拒绝了凯撒大帝的角色,但他确实才华过人,非常具有戏感。奥塞罗即是他最拿手的角色之一。他的脸涂上深色的油彩,头发有如乌木般漆黑,将这个角色内心的困惑和凶手的暴怒诠释得入木三分。他扮演的奥塞罗和若薇当初看这个剧本时,心中幻想出来的主人翁分毫不差。演到奥塞罗开始疑心他美丽的妻子德斯底蒙娜背叛了他,和别人有染时,若薇紧紧抓住玫蜜的手臂。全场观众目睹他痛苦的表情,心中既紧张,同时也看得入迷,开始期待甜美无辜的德斯底蒙娜即将面临的可怕命运。
〃把灯熄掉,把灯熄掉。〃奥塞罗叹声道,表示出他意欲闷死她的企图。他的妻子连声求饶。
〃哦,他怎么下得了手?〃若薇低语,心想他根本连她犯错的证据都没有!奥塞罗抓起一个枕头。
〃他太爱她了,所以无法看清事实。〃玫蜜低声回答,深棕的眼眸紧盯着台上。德斯底蒙娜惨兮兮地在奥塞罗手下挣扎,双臂无助地乱挥。突然之间她失手打翻了床边的蜡烛,蜡烛滚到舞台边厚重的天鹅绒帷幕下。布幕开始冒烟时,台上的演出并未中辍。观众席间发出一阵不安的低语。
〃妈——〃
〃别急,他们会把火扑灭的。〃舞台工作人员提着水桶走向小火堆时,玫蜜向若薇保证。奥塞罗结束了德斯底蒙娜的性命,开始一段冗长的独白,显然是在努力转移观众对火势的注意力。不过没多久便证明桶里的水无法将火扑灭,死去的德斯底蒙娜猛地尖叫一声,冲下舞台。
整个剧院立刻乱成一团,男男女女纷纷爬过座席,争相往外逃。若薇牢牢牵着玫蜜的手,将她拖上走道。〃别放手!〃玫蜜叫道,不过在混乱嘈杂的情况之下,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走道上挤满了惊惶失措、乱推乱挤的观众,若薇被涌向出口的人们推来挤去。这时烟味开始侵袭她的鼻孔。若薇心知不妙。他们可能不是被烧死,而是被呛死。
〃妈!〃她叫道,感觉到她们被挤散了。她还没来得及再抓住玫蜜,就有好几个人插进她们中间。她被人潮往前带,头发也被挤散了,若薇除了随着众人前进以外,完全无计可施。当她看见有人跌倒,便被疯狂的群众践踏在脚下时,吓得双目圆睁。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出口,而且在奇迹之下毫发无伤地走了出去,只不过呼吸有点困难而已。人潮如同刚开瓶的香槟一般无可遏止地涌泻而出。出来以后,危机并未消除,因为这时扒手小偷开始趁火打劫。若薇感觉腰际被扯了一下,便盲目地出手攻击,可惜已来不及了。她系在腰带上的钱包已经被干净俐落地割走了。〃妈妈!〃她在左冲右突的人群中尖声嘶喊。到处看不见她母亲的人影。若薇下意识地一手掩住嘴,试着思索下一步。要再回到剧院里去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只粗壮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腰,等她被抱离地面时,她的反应是尖叫。
〃放开我!〃她喘息道,指甲掐人抓住她那人的手臂。他咒骂了一声,把她扔到地上,她闻到那人口中呼出的臭气。若薇觉得恶心至极,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男人抱。她往南汉普顿街上逃,随即又左转,沿着一条条巷弄跑下去,这些街巷都很黑。没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以后,她靠在一堵潮湿的墙壁上调匀呼吸。这一切都像是一场不连贯的噩梦。她听见远处传来那些不幸遭歹徒、绑匪所害的人们的尖喊。她想到母亲,不禁泪水盈眶,心中不断祈祷她没事。她们母女俩从未分开过,事实上,若薇从未置身于无人知其下落的情况中。
冷不防有人伸手来抓她,若薇惊呼一声,发现追她的人就在数尺外的转角处。恐惧使她行动奇速,她绝望地了解到自己身穿累赘的长裙,足蹬薄底便鞋,不太可能摆脱那人的追赶。她越跑,所经过的巷弄越是肮脏破落。我一定已接近伦敦东区了,若薇惊慌地想道,明白自己正朝向世界上最恐怖的犯罪区前进。空气中有一股腐败的异味,街角和水沟中也积满了污物,等待久未降临的雨水将这些都一举清除。她的身侧隐隐作痛,一手捂住胸前转进另一条煤灰遍布的巷弄。这时她发觉自己运气已尽,心中一沉。这是条死巷,等她打算回头的时候,那人已堵在巷口了。
〃让我走,我会去弄钱给你。〃若薇喘息道,哆嗦个不停。
他不答话,只继续走向她,脸上既无智慧也无怜悯。若薇害怕自己承受不了似乎无法避免的结局。她绝望地最后一次企图逃跑。她经过那人身边时,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扯住她一把头发。他就像不知文明为何物的野兽一般,毫无人性,要在这种世界生存下去,便必须恃强凌弱。若薇尖叫着抗拒拉扯她衣服的双手。她听见巷口传来醉得口齿不清的高声交谈。她猜想大概是一群在舰队街上乱造的年轻浪荡子。若薇尖叫不休,明白他们便是能使她免于强暴的最后救星。等他们听见巷中男人的咕哝和女人的尖叫,都开始大笑,并且怪声怪气地鬼叫。若薇再度利用她的指甲,瞄准那人的眼睛死命一戳。她虽然没伤到他,他还是赏了她一拳,将她直直打飞到巷口。今天晚上委实发生了不少破天荒的事,她以前也从来没被人打过。若薇摔到那一群公子哥儿中间,落地时失去了知觉,脸颊正好凑到一只软皮靴的鞋尖上。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才会让机会女神自动把小姐送到你眼前来?〃有人问那靴子的主人,大家在瘫软的人形旁边围成一圈。
〃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小妞。〃蓝道说道,蹲下来捧起那张细致的脸蛋。她身上很冷,如丝的黑色长发散布在脏兮兮的路面铺石上。他仔细端详她的五官。脸上虽然沾了些脏东西,不过依旧看得出是个美人。她的颧骨高而不尖,唇形曲柔有致,她的胴体包裹在一袭样式简单的女佣制服下,隆起的酥胸和纤腰隐约可辨。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引发他一股始料未及的侧隐之心。〃显然她是被这种温柔的求爱方式吓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时他身边众人自然又开始竟相打赌。
〃二十个基尼赌他会扔下她不管。〃
〃二十五个赌她今晚就会去替柏蓝道暖床。〃
〃五十个赌他没办法满足她。〃
蓝道含笑将她扛上一边肩头,又是一阵瞎起哄。今晚确实是命运之神将她扔到他脚边,他看不出为何要拒绝。
〃你敢为了这女孩而向我挑战吗?〃他冷然向巷口那无赖发问。那人睨了他一眼。
〃她是我的,我为了追她跑遍了半个伦敦市。〃
〃那这就算是补赏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好了。〃蓝道说着扔给那人一个基尼。那人一手接住亮晶晶的金币,站着没动。〃现在她是我的了。〃蓝道柔声表明,暗榛色的眼眸定定地望着那人。迟疑了半晌之后,那无赖终于走开了。
〃你只要花一半的钱,就可以去找个高级妓女来乐一阵。〃席乔治说道,瞄瞄蓝道肩上的女孩。
〃你还没算上清洗脏床单的费用呢!〃蓝道补充一句,大步走开,引起一阵大笑。
〃柏蓝道,〃乔治说着急急赶上他。〃你明天一大早就要上路了,今晚应该用不着女人。〃
〃这你不用操心,我会设法将她排进我的时间表。〃
〃你行个方便……明天早上把她带来给我,我就把我刚买的那一对红棕马送给你。那是好马,十五个手掌高,身上一根白毛都没有。〃
蓝道狐疑地瞄他一眼。〃如果你觉得她这么值钱,就顺便把我弟弟欠你的债一笔勾销吧!〃
席乔治叹了口气,勉强点点头。〃希望她确实值这么多。〃
〃我也一样。〃蓝道说道,心照不宣地对同伴们笑笑。
蓝道把她带回柏克莱广场的家以后,本想叫仆人来把她洗干净,自己趁这段时间去铺床。那男仆是个非常得力的仆役,向来守口如瓶。不过等他再一细想,决定还是由自己亲自动手。她好娇小、好纤弱,居然使他不愿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以外。
他轻柔地将她放在麻质床罩上,手脚俐落地除下她的外衫和长袜,这才发现她的内衣都很旧了,不过很干净。他用一块湿布拭去她脸上的污渍,露出细致如丝的柔肤。她的脸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依然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她穿着一层薄内衣的娇躯,也同样美不可言。没错,她很瘦,不过仍然具有完美的女性曲线。她怎会碰上今晚那种事情的?他很想知道。他细心地揩试着她的手臂和颈项。她看起来不像是妓女,不过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的手细长,缺乏贵族女眷的圆润丰满。她大概属于劳工阶级,可是那双玉手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他漫不经心地将她一绺卷发缠绕在指间,它在灯光下映现出红棕的光泽,仿佛有着生命似的。
〃甜美的天使。〃蓝道喃喃说道。〃真可惜你晕过去了。〃
若薇动了一下,她的心智脱离了断断续续的黑暗。她浑身隐隐作痛,最疼的就是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她好像躺在床垫上,周遭沐浴着一片温暖的黄色灯光。她痛苦地试图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最后的记忆便是巷中那一幕。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呻吟一声,将手指放到额头上,感觉脑中一阵阵悸痛。若薇逐渐觉悟到自己在一间卧室里,身边还有一个人。
〃原来是蓝紫色的。〃蓝道嘎声说道,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也讶然回望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有一种特殊而多变的外貌,唇边的纹路暗示了温柔的可能性,然而她也无法肯定。他的五官过于棱角分明,不够细致,而且肤色也太黑,不能说是很英俊。若薇觉得他动人的外表下似乎还隐藏了许多东西,这使她不安。他脸上最特殊的就是那对眼睛,眼珠深暗却又透着金光,其中还混杂了清冷的绿色。她认为他的眼神很慑人,忽然之间她无力再保持清醒了。这是个梦,她想道。柔软的床垫包住了她疲惫的身躯,她又沉沉睡去。
第二章
若你正如我所想,是场甜蜜梦幻,
我只求你快快成真。
——但尼生
蓝道将银罐中的热水倒入同一套相配的银盆中,开始进行早晨的盥洗。他感到有人盯着他的背影,逐渐领悟到他的客人已经醒了。他转身望着她。她打量他,但并非出于昨夜那种纯粹的好奇,她的眼眸在白昼时显得更蓝反之亦然。,他从未见过这么湛蓝清澈的眼睛。她的气息急促不稳,手指紧张地抓着被单边缘。
〃早安。〃蓝道轻松自如地说道,她依然哑口不言。根据他的经验,一个女人的沉默对男人而言是很新鲜的。他将毛巾浸入水中,然后扭干敷在脸上,同时一直用冷漠的好奇眼神注视着她。若薇心中充满了千般念头,最后它们纷纷地消失,只想找到一个解释来说明自己为何会和一名陌生男子共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她是在科芬花园剧场附近遇袭,然后往东逃,她曾向一群路过的公子哥儿求救,不过据她记得,他们并未伸出援手。这人是不是那群人之一?他是否到头来还是决定出手干涉?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浑然忘记这种眼神通常会被认为是非常失礼的。他颇年轻,大概二十九快三十岁,看来并不像有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他又回过头去做剃须前的准备工作,让若薇立刻觉得他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因为他居然没问问她的情况,似乎完全漠不关心。
不过或许她该向他致谢。她不曾记得自己受辱,那么一定是这个人救了她。若薇发觉自己身上只穿着短内衣,其他的衣物搭在角落一张椅子的椅背上,不禁满脸燥热。她从未和男人独处过,更别说衣不蔽体地躺在男人床上了!这陌生人穿得也不多,只有一件酒红的晨楼,可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这样就是最隆重正式的装束似的。看见那人如此高大结实使她微觉不安。难道他不想拥有目前正流行的纤瘦身材吗?她猜想大概是这样。
她头晕目眩地环顾这个房间。房中有玳瑁橱柜,和轻巧优雅的雪瑞登式家具,又恰到好处地融合了几分希腊风味。地上铺着耀眼的布鲁塞尔地毯,桌上立了一面亮晶晶的高脚镜。如果这一切都归那男人所有,那么他想必是个有钱人。这里的陈设比文家还要豪华……
想到文家,若薇浑身血液冰凉。无论情况如何,文夫人绝不容许有人破坏她的规矩。她会毫不迟疑地将若薇和玫蜜赶出文家。若薇觉悟到她很可能已经失去了工作和前途,还有曾经一度拥有的些许安全感。她迅速瞥了窗外的天色一眼。天才刚亮,而文家人向来晏起,或许她还有机会趁他们起床以前赶回去。
〃有趣,〃那陌生人说道,他的口气虽然冷淡,但却不无愉悦。〃你的眼睛会随着想法而变色。〃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声音嘶哑。
他没有即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从桌上的盘子里端了杯热茶给她。她一动也不动地瞪着他,好像害怕他会忽然发动攻击似的。〃你是谁?〃她问道,声音发颤。〃请你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何不先喝点茶呢?〃他理智地建议道。〃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来点茶。〃若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接过茶杯,觉得自己似乎掉进陷阱里了。那人深榛色的眸子很特殊,其中还点缀了一些黄玉般的光芒,和他黝黑的肤色形成一种慑人的效果。他居然让太阳把自己晒得这么黑,实在有点奇怪。他只消再黑一点,看起来就和野人没两样了。出身良好的绅士都保持着苍白的肤色,人人都知道摄政工乔治四世甚至用水蛭吸血使自己显得苍白也许这人是海军军官或港口官员吧!
〃我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在柏莱广场上的寓所。〃他告诉她。若薇放下了心,啜口提神的浓茶。这里距离文宅所在的布伦斯伯瑞还不算远。
蓝道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她的衣著朴素,但又有上流社会的口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此刻这副模样使他忍俊不住。她一头如丝的秀发凌乱不堪,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端茶杯的方式也非常合宜。
若薇立刻起了戒心,摇摇头。〃我还是不要说的好。〃她低声说道。
〃那就告诉我你是打哪来的。〃
〃我……我也是不要说的好。〃
〃有趣,〃他轻快地说道,笑容带着揶揄的意味。〃为了公平起见,我想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什么了。不过我敢打赌你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我。〃
〃我叫若薇。〃她细声急忙说完,明白自己目前只有看别人的脸色的分,还是尽量合作比较好。
〃若薇……〃他重复一遍,转身走到桃花心木的理容桌前,沾湿一块肥皂。阳光照在他头发上,使那一头经过精心修剪的琥珀色发上泛出冷冷的金晖。〃你没有姓?〃
〃你没有必要知道。〃
〃也对。〃蓝道慢吞吞地说道,漫不经心地将肥皂泡沫抹在脸上。〃好吧,既然你把名字告诉我一半,看来我至少有义务回答你一半的问题。〃
他亮出一把又长又利的剃刀时,她吓了一跳。他使刀的熟练手法让她的不安又增添了几分。
〃先生,〃她颤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