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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们的头!那被袭击的刽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边夺路而跑一边叫喊着,你们别以为翻天了,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国王砍你们的头!
碧奴看见刽子手消失在人潮里。刽子手走了,她还站在铁笼里。暴乱的人群淹没了官吏和士卒们的身影,没人管这个铁笼子了,他们把铁笼扔给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谁会记起这个笼子。她想喊,黑巾还堵着她的嘴,她想钻出笼子,但木枷还是紧紧地锁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人群从米铺出来,又涌进了旁边的布庄和铁铺,有人抱着农具出来,脸上鲜血直流,是争抢铁褡锄头留下的伤口,有人扛出来的绸布很快被人撕成条条缕缕的,等他突出重围的时侯,肩上只扛着一个光秃秃的布轴了。碧奴看见一些身有残疾免于徭役的青壮年男子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迸发出令人羡慕的体力,扛布出来的三个流民中有一个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腿,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绰号叫罗锅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风风火火地往坡上的过家茶楼跑,过家茶楼已有准备,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临下地守在坡上,上来一个打一个,罗锅被他们从坡上打下来,灵活地翻了个身,又起来了,谁稀罕抢你们的破茶楼?他一边奚落茶楼的人,一边高举着手号召人们,城门口没什么可抢的了,去城里抢吧!
……
《碧奴》 第八部分
北方(1)
多么奇怪的天气,雨过天晴,天晴了一半,风沙就来了。
官道上的人如同洪水漫溢,在五谷城外的路口分成了两股支流,一股人流衣团锦簇赶马驱车,朝明净的南方奔涌而去,另一股人流看上去皆为流民,他们呼儿唤女,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迁徙的乌鸦,顶着风沙向北方徒步走去。
风沙狂暴,有人头上顶着锅,锅在黄沙的吹打下飒飒作响,有人拖着柴禾走,柴禾对北方的前程深表怀疑,挣脱了绳子,一片片地掉落在官道上,有人手里牵着羊,牵羊的绳子被风沙吹走了,羊就不见了,于是人群中有人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慌乱地喊,我的羊呢,谁把我的羊藏起来了?
他们路过了搁浅在官道上的黄金楼船。那黄金楼船庞大的船体现在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木板,散弃在官道下,国王的人马最终带走了国王的遗体和价值连城的九龙金桅,就像一条肥美的大鱼,盛宴过后只留下了一堆鱼骨鱼刺。随着黄金楼船的解体,所有人关于运河航行的想象也破碎了。路上的大多数流民从来没有见过船,有人坚信船是有轮子的,他们四处搜寻那些轮子,有人则一口咬定船是模仿鱼制成的,所以一定有嘴,有鳍,还有鱼鳞,他们果真看见了船上的鱼鳞,路下有一堆人围着船板,挥舞着铁锤敲凿那一片片的鱼鳞,那是船板上残留的七彩漆粉,凿船人对他们的目的讳莫如深,但一个嘴快的孩子拦住官道上的人,动员他们也去凿船,说那漆粉里面含有金子。流民们因此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有人毅然地加入了拆船的队伍,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跑下去,执着地拼凑着散架的船板,一心要体会坐船的滋味,一个疯子则亢奋地跑到稍远的莜麦田里,用一根树枝指着田埂上的一堆粪便,向着官道上的人流大声狂呼,快来看,国王拉的屎,国王的屎!
碧奴也在路上。五谷城暴乱给她添置了两件财产,一件玄色滚黑边的男人的绵袍,还有一只半青半黄的葫芦,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碧奴把那件宽大的男人的冬袍套在身上,葫芦则绑在腰带上,她把头发束到头顶,用一条蓝布带草草地绾起来,人像一根柳枝在风沙里飘摇。好几个人从后面追上了那个柳枝般的人影,走近一看是那个站过铁笼的女囚,他们说,你这女子命大呀,昨天还在铁笼里等杀头,现在倒跟我们一起赶路了!有个小孩发现她腰上的葫芦,要跟碧奴讨水喝。碧奴摇了摇她的葫芦,葫芦是空的,她说,我这葫芦不是盛水用的,是收魂用的,万一我死在路上,葫芦要把我的魂灵收进去的!
旁边的大人不准小孩去碰她的收魂葫芦,他们气恼地拉走了孩子,苦口婆心地告诫不懂事的小孩,她是刚从铁笼里逃出来的!没见她的面孔像草灰,走路走得像个鬼魂,就算她葫芦里有水,我们也不敢喝!
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用一只锅盖盖住了裸露的乳房,她一直居心叵测地跟着碧奴,一边拽拉碧奴身上的那件旧冬袍,说,你是个女的呀,都快瘦成影子了,怎么穿了件男人的大冬袍?你一个人里面外面穿了两件袍子,也不嫌累赘,一定是抢来的吧?
碧奴感觉到那妇人的用心,她躲不开那只手,就站住了,把宽大的袍子卷了起来,不让她拉,也不让她碰。大姐,你眼红谁都行,不该眼红我的袍子!碧奴怒视着那妇人,你没有袍子穿,可你还有一只锅盖呢!这是我家岂梁的冬袍,他没带冬衣就上了大燕岭,我拿在手上怕丢了,打成包裹怕别人偷了,穿在身上最放心,怎么会嫌累赘?
那个假罗锅现在挺直了腰,扛着一只大包裹在人流里赶路,他认出了碧奴,嘴里啧啧地叫着,冲过来推了碧奴一把,你命大呀,砍头刀都架脖子上了,也没死,要不是大家起来闹事,你哪里跑得出那大铁笼子?你也不知道谢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就知道闷着头赶路,你这是赶路去哪儿呀?
碧奴说,去大燕岭,给我家岂梁送冬衣去,大哥你知道到大燕岭还有多少路吗?
路是不远了,九十多里路,就怕你摇摇摆摆赶路,赶不到那儿!假罗锅打量着碧奴的脸,说,你去水沟边照照你的脸,看看你自己的气色,你病得不轻,还是找个村子歇下来吧,前面十里地,就是我家的村子!
碧奴说,歇不下来呀,大哥,天说冷就冷了,我得赶在下雪前把冬袍送到岂梁手里。
还在惦记你那个岂梁呢?他是人是鬼都难说了!假罗锅说,上大燕岭修长城的人,十个死七个,剩下三个都在吐血,天越冷吐得越凶,都快吐死了!
……
碧奴背着石头在官道上爬。她脑子非常清醒,怕路上的沙石磨坏了岂梁的冬袍下摆,就把它挽起来堆在背上,垫着那块石头。碧奴在官道上爬,向着远处的山影爬。附近的村庄里升起了炊烟,荒凉的农田里偶尔可见几个人影,没有人到路上来,但有一只青蛙不知道从哪儿上了官道,她看见那只青蛙奇迹般地降临在路上,在她的前方跳,跳几步停下来,等着她。她认不出来了,那是不是与她结伴离开桃村的盲眼青蛙,它不应该在路上了,她记得青蛙先于她放弃了寻子之旅,还占了她辛辛苦苦挖好的墓坑。她定神凝视,看不见青蛙的眼睛,她不知道那是青云郡的盲眼青蛙,还是一只平羊郡的陌生青蛙,但她知道,那只青蛙是给她领路来了!
碧奴跟随一只青蛙在官道上爬,她听见青蛙轻盈地指点着她的爬行路线,这里有个坑,往那边爬,那边有粪便,往这里爬,爬,快点爬!碧奴听从青蛙的命令在官道上爬,爬,爬,远处大燕岭的山影忽远忽近,只有青蛙始终在她的前方跳跃,它的暗绿色的花纹在官道上非常醒目,看上去是一堆绿色的火苗。
十三里铺(1)
十三里铺的农妇们在地里拾穗,他们惊讶地发现了在路上爬行的碧奴,农妇们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在路上爬,为什么把一块石头驮在背上。他们涌上官道围着她,吵吵嚷嚷地提出了好多问题,碧奴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大燕岭的山影,农妇们说,知道你是去大燕岭,你男人肯定是修长城的嘛,我们问你为什么要爬着去,走不了就歇口气再走,你这么爬什么时候才爬得到大燕岭?你还把石头驮在背上,我们都给你吓坏了,以为是只大乌龟在路上爬呢!
碧奴伏在地上,她的半边脸已经是泥土的颜色,眼睛盯着农妇们的一双双大脚,羡慕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手突然伸过来,在一个农妇裸露的脚上摸了一下。
羡慕我的大脚丫子呢?可我的大脚丫子没法换给你呀!那农妇闪掉碧奴的手,跳到另一边,手脚麻利地解下了碧奴背上的石头,扔到一边。糊涂的女子呀,别人抱石头,你抱不了就别抱,怎么还驮背上了?也不怕石头压死你!那农妇气乎乎地说,一定是让江庄那帮妇人的鬼话骗了,我也信过那套鬼话的,三天去大燕岭献一块石头,有什么用?孩子他爹还是得红脸病死了,山神不看穷人手里的石头,山神的眼睛也盯着有钱有势的人!
碧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阻止那个农妇,石头扔到她身后去,碧奴就往后退,要退到那块石头旁边去。那农妇怀着对石头的愤怒,正要把石头踢下官道,其他的农妇拦住了她,说,你对石头撒气可以,别为难她,她非要献石头给山神,你就让她献去,烈马拦得住,痴心的女子拦不住,为别人吃苦,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呢。
农妇们把碧奴和她的石头一起抬到了草垛上,他们给她喂了几口水,顺便把她的脸也洗干净了,几个农妇一起动手,把碧奴的乱发撸顺了,挽成了一个草把髻,和他们自己的发髻一样。碧奴梳洗过后坐在草垛上,泥尘褪去,一张年轻的脸秀丽得让农妇们嫉妒,她侧脸眺望着大燕岭的山影,恍惚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农妇们注意到她的手上已经血肉模糊,手过留痕,草垛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血星星,他们说,没见过你这么痴情的女子呀,我们十三里铺的男人也都上了大燕岭,这么近的路,也没人像你一样寻夫的,你家男人就是个下凡的神仙,也犯不上这样爬,看看你的手,你的膝盖,你自己在流血呀,你偏偏还要带着这石头,爬到大燕岭就怕石头还在,你人不在了!还是坐在草垛上等吧,看看有没有去大燕岭的驴车,捎你一段路!
碧奴坐在草垛上等,等了没多久就下来了,她没有耐心等待。农妇们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倔犟的女子,她情愿爬,还是要爬,爬,又往官道上爬过去了,有个农妇原本提着草鞋要追过去,劝她把草鞋套在手上再爬,追了几步不知道是跟碧奴赌气,还是不舍得草鞋,又退回来,忿忿地把草鞋穿回了脚上,说,随她去,没见过这么傻的女子,好像天下的男子,只有她家丈夫上了大燕岭!
路上一个跳跃的绿影引起了农妇们的注意,他们发现碧奴是跟着一只青蛙爬,这么冷的天,路上哪儿来的青蛙呢?农妇们嘴里都惊叹起来,吔,看那青蛙跳得多欢,是给那女子引路呢!他们吵吵嚷嚷地议论起青蛙的来历,说那青蛙来给人引路,怕人不是个凡人,青蛙也不是水田里吃虫的青蛙,也许是只神蛙!在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中,农妇们回头观察碧奴坐过的草垛,风从西边来,那草垛上有干草娑娑地往北面飘落,人和石头压过的地方,干草耸了起来,闪着一圈湿润的金色光芒。针对一个人带来的所有异常的景象,他们开始反思碧奴的来历,不知怎么几个农妇都同时联想起官道女鬼的传说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平羊郡北部地区到处流传着官道女鬼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十三里铺也有村民声称在深夜的官道上看见过那些女鬼,他们头顶包裹在月光的照耀下向大燕岭跋涉,人一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
……
简羊将军(1)
飞鸟不识长城,一群南迁的候鸟在大燕岭上空迷失了方向,它们在北风中哀鸣了一夜,直到早晨,一只灰色的小鸟撞进七丈台简羊将军的帐篷里,鸟为信使,宣告乡愁的风暴将要席卷大燕岭。
简羊将军每天夜里戴着国王奖赐的九龙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拢了民工们的筑城号子声,准时地把将军惊醒,这一天早晨不同,他听见金盔内回荡着草原之声,是风和牛羊的声音,还有久违的草原长调如泣如诉的旋律。简羊将军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流了泪,然后他看见了那只小鸟,小鸟死在他的枕边。
侍卫端了一盆水来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将军反常的举动,将军怀里抱着那只死鸟,像一个受惊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卫替将军洗好了脸,要洗手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将军握着死鸟不肯松手。将军说,水是温的。侍卫说,天冷了,将军你已经用了好多天温水了。将军说,把温水泼掉,救鸟要用冷水,去山泉边打一盆冷水来!
侍卫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铁石心肠的将军为什么要怜惜一只小鸟,去得迟疑,将军看出侍卫心里的疑问,他反问侍卫是否记得他来自北部草原,是否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长城竣工之日草原上会有贵客骑马而来,来向他奉献祝贺的哈达。侍卫嗫嚅道,将军,今天还在筑城,也没有人骑马从草原来呀!将军怒视着侍卫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个蠢材就是记不住,草原上来人,鸟是报喜的信使!这灰嘴鸟身上有草原的气味,有我家毡包的气味,不信你来闻一闻,鸟身上还有酥油的香味!
简羊将军来到七丈台上,他亲手把死去的小鸟放在铜盆里,侍卫把铜盆放在堞墙上,被将军制止了,将军让他端着铜盆,让早晨的阳光照着铜盆里的泉水,他说,如果是从草原上飞来的鸟,等阳光把冷水晒暖了,鸟就复活了。将军在七丈台上了望长城外面连绵的山峦,苍老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脆弱表情,他说,长城该竣工了,这鸟一定会在竣工日复活,它会引我回到草原,我该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还有四个孩子!
侍卫端着铜盆站在风中,他想告诉将军,即使死鸟复活,大燕岭长城与月牙关长城仍然相隔百里,隔着一片荒凉的沙漠,两段长城的合龙竣工仍然遥遥无期,所有还乡的愿望都是水中捞月,将军呀,也许你会老死在大燕岭。可是他不敢说,将军近来思乡心切,喜怒无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岭长城在一夜之间封台竣工,自己可以策马回返家乡,他每天睁开眼睛都问,今天能竣工吗?侍卫起初用各种措辞向他说明一个道理,长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来将军的咆哮,还挨了好几个耳光,侍卫学聪明了,后来每次回答将军的问题时,总是说,快竣工了,快了。
简羊将军抚摸着头上的九龙金盔,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工地,对侍卫说,今天能竣工吗?
侍卫躲开他热切的目光,看着水里的小鸟,说,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将军,快竣工了。
鸟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个意外的悲伤的早晨还是来临了。太阳升起来,简羊将军发现大燕岭的悲伤也在喷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号子声在这个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箩筐在山路上发出孤独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们凿钎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沉闷,简羊将军听得焦躁不安,从劳动的声音中,他感受不到长城竣工前的喜悦。他来到了望台上,看见山上山下涌动着筑城的人群,砖窑里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布山梁,石匠们在远处的石场上挥舞着铁锤和钎棒,简羊将军第一次从他们劳动的身影中发现了疲惫,发现了忧伤,他摘下头上的那顶九龙金盔,更悉心地倾听,听见盔中有风声,风中有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他眺望砖窑,那哭泣声在窑火的火光里飘荡,他转向石场,那哭泣声便在石头丛中轻轻地回响。将军在七丈台上焦躁不安,他对侍卫说,今天我怎么听不见筑城号子?倒像有人在哪儿哭,哭个不停。侍卫说,将军,这么大的风呀,是风把号子声吹走了,你听见的哭声也是风,大燕岭的工匠没有谁敢哭,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