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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重述孟姜女寻夫之旅:碧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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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退,他知道那不是雨水的缘故,是那女子的泪在作祟。不准流泪,不准流!守卒对着笼子里的碧奴喊道,我知道你冤屈,再大的冤屈也不准流泪,不准流,你把铁笼子哭出了青苔我不管,你要把铁笼子哭烂了就是我的错了,你再哭就是为难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碧奴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渐渐泛出了明亮的蔚蓝色,铁笼顶上仍然有凝结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碧奴的脸上,从她的脸上无法分辨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传奇的泪水。
不准看天!守卒说,给我看着地,笼子里的囚犯不准对天流泪,这是规矩!快看地,让你看地你就看着地!
木枷妨碍了碧奴复苏的身体,看不出来她是顺从还是违抗,她的脑袋轻微地动了动,眼睫低垂下来,她凝视着守卒,眼睛里白色的泪光仍然一片片地泻落下来。
守卒开始抹眼睛。看地呀,不准看我!让你别流泪,你还在流,他们说你的眼泪有毒呀!守卒指着城楼说,上面的几个兄弟不小心碰到你的眼泪,一个说头疼得要裂开了,一上午都抱着个头喊疼,什么也不干,另一个不知中了什么邪,一直跟个娘们似的,躲在一边抹眼泪,他们说我是女巫的儿子,不怕泪咒,我上了当啦,现在我也不舒服了,眼睛发酸呢,那么多鼻涕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我也不守在你身边了,谅你一时半会儿也哭不烂这么大的铁笼,你在这里好好示众吧。
匆忙间那个守卒披着树叶往城楼上跑,城楼上不知道谁训斥了他,守卒拿了一块黑巾又下来了。他用双手伸进笼子,把黑巾蒙在了碧奴眼睛上,说,长官说你眼睛太危险,要严加防范,反正你也不要看什么风景,是那些人要看你的风景!守卒顾忌着碧奴的眼泪,动作不免有点拖拉迟疑,他感到手上有一道滚烫的泪流流过去了,也就是这时候,守卒听见城墙上空滚过了几个闷雷,看热闹的那堆人群开始有了异常的动静,起初是几个年幼的孩子无端地嚎哭,几个老人喷嚏不断,他们瞪着眼睛弯着腰,打了一个又等下一个,一个老人慌张地抱怨道,痒死人了,哪来的邪风,吹到我鼻子里啦!然后人群里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守卒回过头,看见铁笼子的银色光焰映白了很多张狰狞的罪恶的面孔,许多人的膝盖突然不能自持,向着泥地慢慢倾下来,倾下来,来自肉铺的胖屠夫第一个被看不见的泪潮冲垮,人已经跪在地上,他的膝盖浸没在水中,袍下肥胖的身体正在痛苦地抖动,女囚姐姐别看我,我没有诬告你,我诬告的是杨屠户!胖屠夫泪流满面,他不停地对着铁笼子作缉鞠躬,嘴里疯狂地叫喊着,女囚姐姐你别怪我,要怪就怪杨屠户铺子里生意太红火,逼得我要关铺门啦,一样的猪肉,别人提着篮子从我铺子门口过,偏偏就不买我的猪肉,要去杨屠户那里买,我被他逼上了绝路,才去割了死人肉往他家铺子里放的!
……

国王(1)

五谷城屏住热切的呼吸等待国王的驾临,城门上九龙旗猎猎飞舞,城门下人山人海,锣鼓阵沿着高高的城墙摆成了万岁的字样,城里最著名的舞狮人郭家班已经牵出了他们所有的狮人,米铺的台阶下面,一个由官府出资的领恩米仓巍然耸立,散发着米的清香,已经有人拿着笸箩在米仓前排队,等候开仓放米,而在冷清的石台一侧,两个穿红袍的刽子手静立在铁笼子旁边,他们的表情淡泊安静,手里的刀却闪烁着尖锐的寒光,看上去有点迫不及待。
城门洞里夹道站立着五谷城的大员们,他们都穿上了黄色或绛色的官袍,远看站得整齐而和睦,近看却站得勾心斗角的,有的官员认为自己的站位和职位有出入,不甘心站在别人的后面,身体忍不住地向更显赫的位置移动,这样一移自然就有人被侵犯,被侵犯的官吏中有缺乏涵养的,不好开口骂人,就出手出腿,保卫自己的位置,一来一去,大员们的队伍竟然出现了相互推搡的现象,幸亏詹刺史及时制止,城门洞里才勉强保持了应有的肃静。
等候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得可疑,官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詹刺史,说,国王不到,御前军也该到了,御前军不来国王的龙骑兵也该到了,如果他们都不进城,总会派个宫吏来的,怎么就没个人来呢?
詹刺史一脸焦灼,由于急火攻心,他被嘴角上的一个烂疮折磨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呻吟。宫吏来过啦,带走了一车臭鱼!詹刺史被问得急了,终于透露了来自国王的第一个消息,我以为是传旨的宫吏呢,结果是个要臭鱼的!我问那宫吏为什么要臭鱼,马上进五谷城了,国王要多少鲜鱼有多少鲜鱼,带臭鱼走干什么?他就是不肯告诉我!
官员们都瞪大眼睛,不解臭鱼之意,纷纷说国王毕竟是国王,吃东西也跟常人不同,万寿宫的好多秘密听起来都是很稀奇的,也许吃臭鱼是延年益寿的秘方呢。
那个宫吏带走一车臭鱼后一去不返,给众官员留下一个沉重的悬念。詹刺史派人上了城楼,时刻注意国王的人马的动向,在他声嘶力竭的重复下,所有人都记住了欢迎仪式丰富的内容,程序规定,那边黄金楼船的盘龙桅杆一动,这边的锣鼓就要敲起来,狮子就要舞起来,米仓就要开闸放下领恩米,国王一到五谷城城门,两个刽子手应该举起刀来问国王,女犯的首级该不该斩,按照常理,国王会在龙座上回应,刀下留人——这是詹刺史惟一担心的细节,由于无人可以冒充国王的声音,也不知到时候国王心情如何,是斩还是不斩,这个显示国王恩泽的仪式也就不好排练,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所有的安排都根据万寿宫的典章,结合了五谷城的地域文化制定,应该是细致而充满特色的,天气不帮忙也没什么,雨后道路泥泞,国王的车马将通过一条洒满谷糠和草灰的路,去到衙门口,从地下通道进入行宫,主要活动都在室内,可以有效地防止不测,除了迎合国王为名山大川各城各县题写金匾的兴趣,还有一个极大的惊喜会满足国王发明新刑罚的爱好,别的地方五马分尸,五谷城却比别处多用一匹马!刺客少器会推到国王面前,六匹膘肥体壮的公马已经接受了半个月的训练,它们将让国王欣赏到五谷城独创的六马分尸的壮丽景象,那第六匹马无疑是精华所在,它承担的任务是特殊而艰巨的,除了詹刺史和训马师,无人知晓,打听也打听不到,是机密。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可是从城楼上传来的消息仍然令人沮丧,国王浩浩荡荡的人马像一条巨龙搁浅在官道上了,而且城楼上的哨兵说,官道上升起了炊烟,国王的人马竟然在野地里自备膳食了!
詹刺史渐渐地浑身冒出虚汗,自备膳食是一个噩梦般的预兆,他开始忧虑国王对五谷城的看法,是否听信了什么谗言,对五谷城有了什么不良印象?对五谷城印象不良也就是对他印象不良。他是否被哪个小人诬告得罪了国王?那个小人会是谁?他用探究的眼神扫视着城门洞里的同僚,他们也在看他,每个人的眼神不一样,有的昏庸,有的狡诈,有的欲言又止,有的卖弄聪明,针对国王野炊的消息大发议论道,国王伟大呀,过五谷城不入,不食百姓一粟!詹刺史看来看去,看不出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告状告到万寿宫去,他要能把状告到万寿宫去,也不会在五谷城屈就下位嘛!詹刺史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区区一个五谷城刺史,国王肯定不知道他,对他也不会有什么看法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国王。城门外已经戒备森严,连落叶都一片片地被人捡干净了,凡是闲人,高处不得停留,过家茶楼上的流民们和住在楼台上的达官贵人一律都被赶到了下面的街市,百姓们蚂蚁般地堆在城门里侧,堆成了人山,几座人山在城门外发出空洞的喧闹声。米仓附近人最密集,也最难管理。有人莫名其妙地晕倒,有人随地便溺,引起周围人的一片指责,由于争抢位置,米仓附近发生了不少意外,偶尔有被踩踏者的哭叫传到城门洞里,踩死人了,出人命了!有官员一针见血地批评那些流民,这些穷鬼,哪儿是在欢迎国王?明明是在欢迎粮食!
米仓那里的危险讯号引起了詹刺史的警觉,詹刺史深知他的百姓热爱国王,更热爱粮食,百姓等待国王是有耐心的,可他们等待粮食的时候不免急躁冲动,他有点担心放米赈民的后果,但是那一垛米是必须要放的,取消领恩米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混乱呢,他不敢冒险,眼看守护米仓的士兵们已经无力招架,詹刺史只好打起城门洞里大员队伍的主意,他挑了几个官位卑微但身体强壮的官员,让他们暂时加入守护米仓的士兵队列,那几个官员很不情愿地出了城门洞,去是去了,可去得屈辱,詹刺史派了个心腹跟住他们,偷听他们说什么,心腹回来说,他们不敢骂你,骂柴禾骂黄金呢,他们嘴里一直嘟囔,笨蛋黄金笨蛋柴!詹刺史说,你才是个笨蛋,他们是说半担黄金半担柴,那就是在骂我呢!心腹糊涂,詹刺史不糊涂,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他们在揭他当年送柴夹金去京城买官的老底,詹刺史无暇跟他们计较,对身边的心腹苦笑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过去是半担柴禾半担金,现在早就是半担柴禾三担金了!
终于有马蹄声敲响了寂寞的官道,整个五谷城都侧耳倾听,三个龙骑兵策马飞驰而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手里举着的不是九龙旗,而是一面粗糙的白幡,然后一个惊天之声在空中炸响,跪下,都跪下,国王薨了,国王薨了!
……

碧奴(1)

万众下跪,无数人的膝盖訇然落地,尽管满地泥泞,人们的膝盖并不忌讳,跪得都很快,尽管跪下来不难,还是有许多膝盖和别的膝盖撞在一起,许多屁股和别的屁股发生了摩擦,所有膝盖和屁股的主人们都在无声地争夺地皮,只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五谷城女孩爱惜自己的新花袍,跪得不情愿,跪下来后还埋怨,挤死了挤死了!有个女孩还指着铁笼子嚷嚷道,大家都跪,那个女刺客怎么不跪?女孩的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说,小祖宗你眼红谁都好,怎么眼红起她来?你要不情愿跪,你要嫌跪得不舒服,要不要站到铁笼子里,和那女刺客站一起去?
万众下跪的时候只有碧奴还站着,站在铁笼子里。碧奴被遗忘了。她的腿脚被五花大绑捆在铁栅上,跪不下来。城墙下的士兵们把各自的武器平摆在身前,跪下来了,铁笼边的刽子手也把鬼头刀插在刀鞘里,跪下来了。人们忘记了铁笼里的碧奴,让她独自站在那里。国王薨了,那么多人跪下来,连鸡鸭都应该跪下的,她却站着。碧奴就那么站在铁笼子里,等待别人发现这个错误,可是除了那个小女孩,人们都没发现这个错误,也许有人发现了,发现了不敢说,万民跪是不让抬头的,只能盯着地,也许那些人害怕追究,你是怎么跪的,你不抬头,怎么看得见人家是站是跪?
驾崩的国王灵辇停留在官道上,城门口的民众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铁笼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们都向一只铁笼子跪伏着。一只乌鸦从五谷塔那里飞过来,飞过跪伏的人群上空,乌鸦有眼无珠,以为那么多民众是向碧奴跪着,就飞到碧奴头上盘旋了一圈,口齿不清地向这个女囚表达着敬意。碧奴不懂鸟语,却能从鸟鸣中分辨鸟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乌鸦仰慕的叫声,乌鸦仰慕她有这么多的请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们在向你请罪呢!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乌鸦的,还是她自己的,碧奴吓了一跳。她想转过脸,看天也好,看城墙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盖,但是木枷妨碍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颈无法转动,碧奴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许流泪流的不是时候,别人跪,她站着,别人流泪,也许她是不准许流泪的。她又睁开了眼,强迫自己不看人们跪地的膝盖,也不看他们下垂的脑袋,看什么呢,就看人们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新染的丧袍,辛辛苦苦把一件丧袍染了靛蓝,也不知道谁把它捡去穿在身上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石头的丛林。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大人孩子都把节日的盛装穿出来了,那些衣袍,碧奴看得仔细,五谷城的孩子披红戴绿,发髻上缠着避邪的红线,女人穿得鲜艳,大朵的花镶嵌在襟边袖下,姑娘家胸口也绣花,身上打扮得像个花园,男人穿的多为流行的滚了青边的褐色夹袍,也有一些穿蓝袍的,在人堆里卖弄关子,吸引碧奴的目光,碧奴怎么眯眼打量,也看不清那几件蓝袍是不是新染的,是不是丧袍改的。碧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中邪了,死到临头,她怎么还在惦记那件袍子!她责怪自己不该再想袍子的事情了,柴村的女巫预言她会死在路上,那预言遗漏了多少细节呀,他们没有告诉她,你死时两手空空,冬袍永远送不到岂梁的手上,你家岂梁除非会用北方的黄沙做线,会用大燕岭的石头织布,否则他将永远光着脊梁!碧奴站在铁笼子里,对岂梁的思念也让她害怕,五谷塔下的一个大燕岭寡妇劝她说,别天天念着他,苦命的女子,思念也是苦的,你天天念着他,他天天受苦!詹府里那几个抱坛哭泣的泪人也警告她,千万小心你的梦,千万别梦见你丈夫,苦命的女子,梦见谁最多,谁就要跟着你倒霉!碧奴不敢思念岂梁,她逼着自己去想国王富贵的遗体,他是睡在棺材里还是睡在黄金楼船上?他的寿衣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国王的手腕上刻着国王的标记吗?很快她发现自己把国王想象成芹素的模样了,小眼睛,老鼠胡须,手腕上刻着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国王的手腕了。怎么可以把芹素和国王混起来?国王什么模样,手腕上有没有国王两个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碧奴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无关她自己的生死,是国王,普天之下的良民百姓,谁不想亲眼见到国王呢,她也想亲眼看见国王,看见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手腕,可是国王死了,她什么也见不到了!
两个刽子手跪在铁笼边,跪得怒气冲冲。起初他们低声埋怨国王死的不是时候,千年难逢的笼边好戏,排演了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铁笼的技艺不能展示,本来杀人有赏钱,放人也有赏钱,现在一样都拿不到。城门口一乱,两个刽子手的心也乱了,乱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看我们砍人头?米仓那里骚动的时候一个刽子手在地上恶狠狠地磨起刀来,另一个的膝盖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说,我们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该捕吏去管,我们跪我们的。起初他们还坚持守在铁笼边,后来城门洞里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当官的怎么跑了?我们还跪在这儿呢,老实受欺负,我们没有抢到领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声音则带有强烈的煽动性,不跪了不跪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还跪个屁,大家都站起来,领恩米抢光了,米铺里有的是,我们去抢米铺呀!两个刽子手这时再也跪不住了,站起来向奔跑的官员厉声质问,今天这刀到底还用不用了?快给个说法,再没说法我们也抢米去了!他们的牢骚得不到回应,一气之下就提刀走了。两个红色的人影离开了铁笼子,一个随人群朝米铺涌进去,另一个却被几个神色激愤的老人和妇女追打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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