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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练(短篇小说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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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谬了,我狠狠向母亲看去,太令我尴尬。 

只见她还镇静,她向我说:“不恭喜我们吗?” 

我勉强控制自己,向他们举举杯子,说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对母亲失望。 

她真的想清楚了? 

我暗暗叹口气。也许他们真的有感情,也许母亲觉得一生墨守成规,到如今略为不羁,纵容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但我闷闷不乐,怕这类不正常的婚姻难以维持。 

世上一切忧虑都涌上我心头,食而不知其味,最好的小牛肉犹如橡皮一般。 

他真是会爱她,保护她,替她着想?抑或要我的母亲百般呵护他,掉过头来照顾他? 

再过十年又怎样?那时母亲五十多,他才三十多。 

疯了,都疯了。母亲,这个年青人,还有我,居然还陪他们吃饭。 

我胃被铅顶住,我放下刀叉,放弃。 

母亲说:“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 

我呆若木鸡,“你们下个月结婚?” 

“是。” 

“已经决定了?”我还想有所挽回。 

他说:“当然,打算请你去观礼。” 

我一阵反感,“不,我已约好朋友往地中海渡假。” 

母亲沉默,她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我站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你们慢用。”我抓起手袋急步离开。 

满腔欢喜来见继父,结果落得如此下场,我的男朋友还比他老成些,让我怎么见人。 

当然母亲应为她自己而活,我早已成人,她再不欠我什么。 

我为她担心。 

我站在街上等车,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说:“失望?” 

我一抬头,是他,我未来继父。 

我冷冷说:“你应当陪着她,出来做什么?” 

年青人不响,双手插在口袋中,“给你母亲一个机会,她一直担心你不高兴。” 

“我的感受如何并不重要。” 

“她爱你。”他不以为然。 

“很明显地,她更爱你,你很有办法。”说得这么露骨,可见我对于他的厌恶。 

他很震惊,“你这么年轻,而思想却这么古旧,为什么?” 

“你不会把幸福带给我母亲。” 

“我当然会!” 

我摇摇头,有一辆空车经过,我截停它,跳上去。 

母亲回来时,我在看书。 

他自然来不及什么都告诉我母亲了,如一个争宠赌气的孩子,母亲有得苦吃。 

她轻轻坐在我床边,悄悄问我,“你不喜欢他?” 

“你可以做他母亲,”我说,“比你小几岁?” 

她不响,过一会儿说,“十五。” 

这倒是巧,父亲比她大十五岁,两个丈夫相差三十岁,几乎三份之一世纪。 

我问,“你想清楚了?” 

她点点头。 

“妈,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我一向不知你是个赌徒。”我放下书。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我也郑重考虑过,你不知道,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 

“快乐也不定要结婚。” 

“但是他尊重我,他认为结婚比较好。” 

“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说的话都很有理。” 

我说,“他条件很好,有没有想过,他为何看上你?” 

母亲微笑,“我的条件也不错哇。” 

我一征,后来一想,觉得也是事实,我母亲并不见得配不起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心便慢慢释然。 

真的,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 

有人肯娶她,她肯嫁那人,旁人管什么闲事。 

至于将来,嗳,快乐是快乐,将来是将来。 

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说:“谢谢你。” 

我仍然希望继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年人。 

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年纪与我相仿的继父。 

“你叫他彼得便可。”母亲说。 

我无奈的笑,一切像新潮外国人一样,真是滑稽。 

我与彼得见面也无话可说。 

他很努力讨好我,但是我疏远他。 

坦白说,如果我完全不认识他,由朋友介绍,我会觉得他是个一流的男青年。 

现在我与他混得烂熟,有说有笑,又算什么呢,他名义上是我继父。 

母亲把她的东西搬往他处,一步一步来,她仍然天天在家过夜。 

但我可以觉察到气氛完全不一样,母亲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喜气,她的眼睛特别明亮,皮肤特别晶莹,脚步特别轻盈,打扮特别精致。 

恋爱中的女人。 

我苦笑,想起一句老俗语:天要落雨娘要嫁,都是不能控制的事。 

此际的母亲看上去简直与我差无多,像大姐不像妈妈,彼得爱她,给她无限信心,好过打强心针,所以爱情始终为人歌颂。 

他们俩一次两次三次地约我出去,我总是婉拒。 

我不是一个不圆滑懂事的女子,但这种三人行式聚会,我没有把握处理得好。 

既不能爱屋及乌,就必需把屋也放弃,我与母亲的感情淡了十倍不止。 

彼得一直不甘心,放学时分在校门等我。 

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穿着华伦天奴的凯斯咪上装。 

老小子,真会穿,我自从第一次发薪水就想买该牌子的套装,至今还在想,他倒是一早搅通了,贴身享受,不要亏待自己。 

他在这里等我,人家会误会,说不定就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干什么?”我不甚客气。 

“吃杯茶。” 

“干么?” 

“同你诉苦,至少我们之间没代沟。” 

我不得不笑出来,他身受那么大的压力,还可以运用幽默感,我相当佩服他。 

他拉着我到茶座坐下。 

咖啡还没上来,他就开始了。 

“别人歧视我不打紧,你应该站在我这边。” 

我分辩,“我没有反对。” 

“算了吧,一副晚娘脸。”他颓然。 

我嗤一声笑出来。 

他说:“爱也有罪?我就是爱你母亲,怎么样?” 

我略为感动,他语气很坚决。 

“我早已超过廿一岁,我有一份高薪职业,我有自主能力,我就是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不谅解我们这段婚姻。” 

我提醒他,“彼得,她比你大十五年。” 

“我父、我母,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这么说。” 

“你是独子?”我惊问。 

“是。” 

阿哈,倒霉蛋呀,舌战重雄也脱不了身,他父母咒死他。 

自然,也咒死我母亲。 

我摇头太息,妈妈,你真是何苦来,青灯古利过了这么久,忽然晚节不保,去淌这个浑水。 

“他们赞成没有?”我问。 

“我不需要他们应允。” 

这样说法,就是没应允。 

我沉默。 

我所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仇视我母亲。 

其实不用问,还用说,恨死我母亲。一个比他们年轻有为的独子大十五年的寡妇! 

看样子彼得痛苦不止一点点。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问:“你不需要他们的谅解?” 

“需要,他们不肯给我,有什么法子。” 

“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母亲?”我问:“明明有许多廿多岁的淑女任你挑。” 

“你太荒唐。”彼得瞪我一眼。 

“你想想是不是,婚后你会失去所有亲人,值得吗。” 

“值得。” 

“别赌气。” 

“我说的是真话!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他很痛苦,槌着桌子。 

倒底年纪轻,母亲就不会失态。 

“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我一生人就是等待你母亲这样的女子:成熟、理智、美丽、温馨……” 

“理智?”我打断他,“若果她是理智的女人应当与你玩玩就算。” 

“龌龊,”他点点头,“对,最纯的开头往往有反效果,我们若果玩玩就算,不知道,多么浪漫洒脱!我们要结婚,就不为世人原谅了。” 

“彼得,”我心平气和的说,“你已得到爱情,何必再计较人家的想法?” 

他哑口无言。 

过很久很久他问我,“你呢,你接受我吗。” 

“你要镇静,与我母亲并肩作战,记住。” 

“说你是朋友,不是敌人。”他恳求。 

他们的敌人已经够多,我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没有后悔,因为彼得双眼闪烁起来,能使人开心总是好事。 

也许爱情是躲不过的一件事。 

他终于找到她,但她相识他晚了十五年。 

这不是他们两人的错,在以前,她必须忍痛牺牲,但在今日,社会风气放得多,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她快乐多于痛苦,她不介意一点点闲言闲语,她十分智慧,嫁他是嫁定了。 

母亲真是勇敢。 

我不由得想到我自己身上来。 

大后年我才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念硕士,说不定要向博士衔头进攻,到离开大学已经差不多三十岁,还得花三五载建立事业,好了,已经是老姑婆,届时会不会遇到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也许十多年后,年龄已不是问题,只要相爱,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彼得的家人竟找上门来。 

是他的大姐,看到这位女士不禁喝声采,不但优雅高贵,而且有股书卷气,同彼得长得很像。 

这位小姐不会不讲理,我不用担心。我请她坐,敬茶。 

她开门见山的问我:“他们真的要结婚?” 

我摊摊手,“看样子不是玩的。” 

“要命。” 

“可不是。” 

“我们姐妹倒无所谓,父母可不开心。” 

“可以意料得到。” 

她看我一眼,“你也很尴尬吧。” 

她真体贴,多数人在这种时候再也不替人着想的。 

“会不会刊登启事?”她问。 

我答:“没听说过。” 

彼得说在美国注埠筢去渡蜜月。 

“家父母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结婚。” 

“实不相瞒,我同彼得也说过,不行,他们一定要结婚。” 

她很为难,我们都很为难。 

“婚后……很难来往。” 

我觉得也是。五十岁的翁姑,四十多岁的媳妇,人际关系何等复杂,谁说婚姻是一男一女的事? 

彼得的姐姐又说:“我祖父母还在,七十岁,身体好得不得了,一定要喝孙子的喜酒。” 

我的天。 

但是母亲可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理。 

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我还想问你呢。” 

又是怎么恋爱起来的?真神秘得不能形容。 

彼得的姐姐搓看手,无奈的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自坐半天,一点结论都没有。” 

在他的家人眼里,彼得肯定是吃了大亏,但在我眼里,母亲往后的担子可重了,但两个当事人却嫌我们噜嗦,只要我扪不理闲事,他俩也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恋人。 

我莞尔。 

能够恋爱真是好。 

彼得的姐姐忽然说,“他们真叫人羡慕。” 

我诧异,她的想法竟与我一样,看样子彼得又多一个朋友,我内心闪过一丝喜悦。 

“替我祝福他们。”她说。 

我说:“你自己可以讲。” 

“对,我自己对他说。”她笑。 

我送她出门。 

在电梯口她看着我,“往后是亲戚了。” 

我说:“大家叫名字吧。” 

她说:“也只好这样。” 

“说服令尊令堂如何?”我试探。 

“很难。” 

我也不想勉强。 

彼得与母亲真可算落落大方。情侣那有不拉手不互相凝视的,多多少少总有点肉麻的小动作。 

有时候彼得下班后会上来与母亲计划将来生活上的细节,为他们做饮品的当然是我。 

第一个适应这种关系的也是我,我太想母亲快乐。 

我并不奢望彼得的家人会得接受母亲,也无此必要,她嫁的是彼得,不是他家人,女性到底是抬头了。 

幸好如此。 

日子越来越近,我终于应允母亲去订礼服。 

先要决定服装的颜色。粉红,咦,淡蓝,也不好,湖水绿,太深。桃子色,太娇嫩。米色,有点素。珠灰,不错。象牙色,唔…… 

彼得不喜灰色。 

我瞪他一眼,“黑色如何?” 

他毫不犹疑,“只要她喜欢,我无所谓?” 

这家伙。 

终于决定用象牙色,衬珍珠好看。 

式样就好办,除了旗袍也不用想其他了,配同样的外套及缎制半跟鞋。 

料子挑到一副累丝,十分精致,大功告成。 

我问母亲要不要剪头发,看上去年轻点。 

她微笑说:“我仍然梳髻,做回我自己。” 

我怎么没想到。 

彼得若果要她看上去年轻,大可挑选更为年轻的新娘。他就是喜欢她这样子。 

“持什么花束?”我问。 

“不用花了。” 

“戴什么首饰?”我再问。 

她有一串珍珠,是不久之前买的,颜色好,粒粒一样圆,当时我还埋怨她花这个钱来买会变黄的珍珠,现在可派上用场。 

她给我看结婚戒指。“彼得送的。”她说。 

哗,真叫人艳羡,那么大的方钻,铁芬尼镶法。 

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怀疑他们两人的诚意,我得以行动来支持他们。 

撇开我的身份不顾,谁不替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高兴呢。 

“喂,继父,”我说:“我不去地中海了,要不要女嫔相?” 

他大悦:“我送你飞机票。” 

母亲说:“由我来。” 

我看着这一对,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为小事争吵,他们也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他们太清醒,太知道追求的是什么。 

我由完全不接受这头婚事到完全接受,心内释然。 

我听得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蜜月回来,她就不再与我同住。 

我努力把母亲的东西整理出来,好让她带走。 

我翻到旧相片本子,里面有她与父亲的结婚照片。 

母亲穿白纱,面孔很稚气,照片拍得生硬,化妆也呆板,老实说,今日的母亲比那时更好看。 

这桢相片不必给她,留在这里与我作伴好了。 

我一直想,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呢。他会不会反对,抑或赞成? 

他一向开通,知道得了绝症,一直含蓄地暗示母亲有机会要切记再找个伴。他爱她,无微不至。 

在这方面看来,母亲是个幸运的女人,两次婚姻都是完整的,幸福的。 

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临上飞机那一晚母亲没睡好。 

我听见她在客厅走来走去,吸烟,听音乐。 

天地良心,四十二岁怎么能算老,怎么能够要求她缟衣素服的过下半辈子。 

我起床叫她:“妈妈。” 

她过来我身边。 

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尽在不言中。 

她秀丽的脸一直低着。 

隔很久,我对她说:“去憩一憩也是好的。” 

她说:“你也是。” 

结果两母女都没有再睡熟。 

第二天清早送他们到飞机场。隔数日我将与他们在纽约会合。 

我与彼得的姐姐吃茶,她忽然说:“我好久没去纽约,甚至没逛过新建的皇牌大厦商场。” 

“太落后了,”我啧啧连声,“要不要同我一块去购物?”我朝她睐睐眼。 

她沉吟,“也好,”她笑一笑,“听说我兄弟彼得也在纽约,我与你一道去,十多个钟头的航程有个伴。” 

我们两人一起笑出来。 

忘记继父这个称呼,我同自己说,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彼得的姐姐说:“来,陪我去买飞机票。” 

假以时日,希望家中每个人都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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