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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公仔-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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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的故事很好听,我冷冷地说,可惜我这里没有你所说的那个鱼。第一,我认识的鱼是有腿的;第二,鱼总是在不停地织围巾,怎么可能在冬天的夜晚不戴围巾? 
我有她的画像,小龙仍不死心,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纸来。 
那是一幅粗糙的油画。画中的女孩相貌平平,但是眼睛很好看,润湿的,像是有水。但我从没见过她。 
我松了一口气,说,她不是鱼。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鱼?小龙问。 
我说没有,她时常来我这过夜,但说不准什么时候。 
你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他盯着我追问。 
我这才想起鱼很久没有来过了,鱼似乎在某日不辞而别。我甚至忘了她走了多久,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 
你很久没有见过鱼了对不对?小龙说,事实上你已经忘了她的模样。   
风月故事(5)   
如果不是早早就画下她的肖像,我也会忘记她的样子的。鱼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你永远记不得她的样子,你只是记得她仿佛是大街上很多个普通少女中的一个。 
我没有言语。鱼不见了,那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的确想不起鱼的样子了。我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鱼也许永远消失了。 
鱼可能死了,小龙说。 
鱼是这样的人的。她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她身上有着不可抹去的死亡气息。 
小龙你不要再去找她了,最后我说。 
三、鱼讲的故事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鱼有一次对我说。 
真的,他答应我了,让我做他的女朋友。鱼用了快快的、有点焦急的声音,生怕我不相信。 
鱼长着一张女孩子式的平淡的脸,她太普通,太不起眼,所以一直没有男孩子追。然而有一天鱼忽然交了一个男友。他们在街上并肩而行,那是这个城市里比较繁华的一带。鱼在这个城市里居住多年。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街灯和招牌,人群,车,干净明亮的店面,很多人走来走去。鱼看到这种繁华很感动,她说,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街了。男孩子很乖巧地接上一句,以后我可以天天陪你走。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在经历了流血、尖叫和耻辱后,鱼还是被这一点点的温情感动了一点点。在这些漫长而孤独的日子里,鱼是需要这种动听的贴心话的。她什么也没说,但她的沉默给那个男孩子一个很大的机会,他顺理成章地搂住了鱼的肩,然后慢慢往下滑到腰。鱼却拘谨起来,如一个初次恋爱的小女孩。他们正要从一架立交桥底下穿过时,一辆双层大巴亮着头灯呼啸而过。男孩用力拉了一下鱼,鱼就轻飘飘地倒在了他的怀里。她有些站立不稳,一时间只好抱住男孩的腰,像一个不更事的小女孩一样,抱得紧紧的。于是大巴上所有的人都透过窗子看到了立交桥下的男孩和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多么恩爱的小情侣啊,他们心里自言自语。这是这个干燥寒冷的城市里一点点温润的风景:相貌平平的女孩鱼被一个男孩搂在怀里,慌乱地避开男孩灼热的嘴唇。 
鱼听到男孩子的喘气,还有一种孩子气的得意的轻笑。在鱼的房间里,他凑过来用一只手抱紧了鱼,另一只手从衣袖里伸了进去,攥住了鱼的乳房。鱼的乳房并不大,但长得很美,攥在手里满是充盈和柔软的感觉。这是你身上最美的地方,男孩这么告诉鱼。曾经有人赞美过鱼的眼睛,但这一次被赞美的是她的乳房。鱼低着头保持缄默,她其实很满意这种赞美——这是一种进步。鱼作为一个女人,她的美浓缩在两个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是她的眼睛,一个是她的乳房。 
我不能够。这是一种病,医生说的。女孩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病,我只是不能够。男孩怜惜地捧着鱼的脸,这一刻他觉得鱼很美,很纯洁,简直是完美。鱼叹了一口气。她的神态和举止都是小女孩气的,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她只是无法改变那样的一张脸和那样的一种习惯。鱼在这个撒了成熟催化剂的城市里并没有明显老去,但她清楚地知道青春和激情正在飞速地离她而去,而现在她脸上泛起的异样的娇艳将只是昙花一现,正如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我不喜欢露水情人,不喜欢一夕承欢,我不喜欢,也不愿意。鱼缓缓地说。 
那是假话。在无限流淌的时间里我细细地琢磨这句自我标榜的话,我是不喜欢,也不愿意,但这依然是假话。我总是欲言又止,犹豫不决地说着谎。我一贯如此,我总是说谎,对自己说谎,无休无止,循环反复。 
我是一个歌手,一个诗人,一个女人,沉默、乖戾、偏执、性冷淡。但这是我想象的,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我既不唱歌,也不写诗,当然也不会是性冷淡。我不知道,鱼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有位置,没有方向,没有定义,只是游荡,没完没了地游荡。 
我喜欢这样。我在大街上无意中碰到的男孩子,在黑暗中,他离我这么近,却一点都没有碰到我。 
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么黑。 
你在哪里? 
我在你旁边,他说。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我散乱的头发。我知道,他靠我很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那么近,几乎是紧紧地靠着我,身体是这么柔软,以致于两个人的距离可以像数学一样,达到无穷小。我不相信,他真的靠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脸,很瘦,脸颊高高隆起,就像西藏人一样。我想,这是真的,他真的在我旁边,紧紧贴着我的背。这么凉的夜晚,我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暖。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又很快地缩了回来。他会陪我度过长夜,这个想法令我感激。 
我于是轻轻地说,真好。 
鱼,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鱼笑了笑。那么美丽的笑容。可是鱼不知道自己美丽。 
我总是在那么昏暗的酒吧里,一个人,唱歌,不停地唱歌。他来找我。不知怎么的他就来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心不在焉。最后一个晚上,我唱完了,在酒吧门口,我说,我回去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去。街上很冷清,灯光惨惨地罩着雾气。我回过头,默不做声地追上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不说话,就好像他知道我迟早要追赶他。   
风月故事(6)   
那个夜晚,我们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默不做声地并肩前行。我们穿过大大小小的无人街道,路过打烊的商店,路过麦地,桥,风,尘土和彻夜灯火的加油站,我们心平气和,如水平静,向同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夜已经这样深。 
我情愿跟一个陌生人回去。 
那个荒郊的小平房,孤零零地蹲在路边,像是一个废弃了的修理站。屋里摆满了杂物。这是我的鼓,琴也是我的,贝司不是我的。他站在屋子中央,吐字清晰。 
我喜欢他说这个词:我的。 
他坐在潮湿的地上,一个人喝酒。你读过很多书吗?他说。 
我说,一点。 
看过兰波吗? 
看过。 
看过艾伦·金斯堡吗? 
看过。 
看过《麦田守望者》吗? 
看过。 
那么,我看过的书你都看过了。 
他拉灭了灯。我就看过这三本书,他说。 
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自如,舒畅的。偶尔有夜行的车呼啸而过,门窗和树黑黢黢的影子飞快掠过,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喜欢那些影子在屋里的地上奔跑的样子,我喃喃自语。什么?你喜欢什么?他说。 
他伸过长长的手,把我搂在怀里。他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我轻轻地抵抗,但他还是把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啊,来吧,小女孩,他在黑暗中叫我,充满无限温柔和生机。 
我蜷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母绵羊。我的露水情人,手指纤长。我们的头发都很长,分不清谁是谁的。他天真、成熟、善良、邪恶,温柔细致而又冷酷坚强。他应该有很多情人。许多年后,成群的外国女人环绕着这个英俊的中国乐手。可是,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天亮了我就会走了。 
我蜷起来,蜷得小小的。我很满意自己的身体,温润、丰腴、轻盈。流年损坏了我的容颜,却没能损坏我的肉体。我依然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在各个场所出入,假装和她们一样天真和善良。当我从阴暗的屋子走到阳光下,蓦然发现身体已经成熟到令自己吃惊的地步,就像树上无人采摘的梨果,沉甸甸地下坠着,散发着堕落前的一种香气。当我紧紧抱着这只有一夜属于我的小小情人时,就像抱着一个珍爱多年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把我送到他旁边呢?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睡着了吗?他的声音传来。我似乎睡了,又醒了,听他说话,慢慢的,嗓音低低的,还有他小小的磨牙的声音。有时我醒来他就睡了,有时他醒着。 
他突然弄醒了我。他叫另外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们做爱吧,他说。不,我说,我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我别开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和你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和我做爱吧,他带着哭腔说。他说这辈子他只爱咪咪一个人,他十五岁就和她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做爱,她什么时候都想和他做爱。但是她死了,他哭着说,我的咪咪,她死了,她是吸毒死的,她死的时候,才十九岁。我带她去做堕胎手术,我不能和她一起进去。我在外面,看到那个门里面蒸汽弥漫。我听到她的尖叫:啊——不是——不是—— 
他趴在地上,脸冲着地,哭了。 
每个人爱上水中倒影,以为爱上别人。 
天亮了,我想,要不要告诉他,我跟每一个男人过夜,都要收钱的。 
那天早上,我只好沿着旧路回去了。走着走着,人就多起来,店也开门了,就跟平常一样。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攥住了鱼的手,我说,鱼你睡吧,你真的累了。 
四、我的故事 
许多年前,我二十岁,对着一台二手486,反复听着一盘DOORS卡带,坚持不懈、迂回不停地写我的风月小说。我热爱 DOORS和 Jim Morrison。摇滚乐手和诗人。贵族,神,和来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纵欲、吸毒,死前痴肥、丑陋,却仍然被人爱戴。鱼很久没有来了。背着琴,如一只夜行的蝴蝶,穿过京城冷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夜,无声走路的鱼。她在京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赖以谋生。 
鱼是真正的歌手。她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披着长发,宛如无法生还的溺水者,恍惚、冷漠、绝望。她的身体不是她的,灵魂也不是她的。有一次我远远地听她唱歌,灯光打在她身上,但仍不能照亮她模糊的面容。她的声音如此单薄,尖利,无所依托。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这就是鱼了。 
你为什么如此衷情于风月小说?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歌手,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需要安慰和打发心中的恐惧。鱼,我非将死之人,我还要打发我手中剩下的时日。 
这似乎永远不会写完了。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告诉我,你究竟想描述什么。 
抚慰。我想写的是,抚慰。抚摸并且得到安慰,抚摸因而得到安慰。 
谁给你安慰,鱼? 
鱼不说话,缓缓褪去衣服,露出双乳。水,给我水,洗涤身体和乳房。 
深夜。灯光昏暗。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话筒。电话的那一边寂然无声。那种寂静来自遥远的黑暗深处,时光无法企及。   
风月故事(7)   
鱼,是你吗? 
仍然无声。 
鱼,我知道是你。 
电话断了。 
我紧紧地攥着话筒,指尖冰凉,生疼。 
我知道,鱼是真的死了。 
Jim Morrison在黑暗中独自歌唱着诗歌。疼。 
疼,覃说。 
我知道。 
下雪了。那是我来北京后的第一场雪,我从未见过雪。下雪的那天是星期五,早上有一大节音乐课。那天讲的是瓦格纳。偌大的阶梯教室,人很少,瓦格纳生僻的鬼魂在猩红色的帘幕间穿来穿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雪一直在下着,不停地,下着。 
下雪了,我就不想上晚自习了。我在雪地里跳着走,单脚,双脚。覃过来扶我,我趁势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他说。 
我笑了笑,我不咬你你也会疼的。 
雪把四周映得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叫覃的十九岁少年哭了,他的泪就在初雪之后无声地下来。我不由得低下头笑了。那天晚上,我相信了少年覃的眼泪。那天晚上,我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跟他回去了。 
覃没有见过鱼,鱼也没有见过覃。鱼来时覃已经走了很久,覃在时鱼远远未到,他们永不相见。我与他们永不相见。除非,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多年没见的覃。他向我迎面而来,仿佛十六岁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神色漠然,行色匆匆,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难道这个城市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了吗?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像被刀子划过一样,轻快而冰冷。 
然而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见了覃,他向我走来,他终于认出我了。他脸上是我熟悉的南方男孩的忧郁。 
他说,鱼,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绝望地说,我不是鱼。 
你是鱼,他说。他的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彩,你是我深爱多年的女子。 
不,我不是鱼。你爱的不是鱼,你爱的是我!是我!你不记得了吗?从来没有过什么鱼,她死了,她死了! 
我大声哭起来。啊,我再不能忍受了,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我跑了起来,尖叫着: 
她死了——她死了—— 
一辆庞大的卡车向我呼啸而来。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想到蝴蝶死去的方式,像梦魇一样在流年中反复出现的无数小黄蝴蝶向我迎面扑来,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和激情正在飞快地离开我尚且美丽丰满的身体。我感到死亡很近,比幸福更近。我年轻时曾经梦见过死神,他身着黑袍,双目失明,其实不堪一击。他那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责备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们死去。现在没有人爱我了,他挺身逼近,神情冷漠而傲然,使我感到深深恐惧。   
蝴蝶(1)   
有谁知道蝴蝶在用黑色的唇歌唱 
有谁知道蝴蝶夜里她们在哪里游荡 
——《蝴蝶》 
小鸟 
小蝶把手直直地伸了出去: 
你们看它怎么了? 
三个长发的乐手惊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他们走来,长长的头发和宽大的衣衫垂下。她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了白嫩、修长的手,手心里蜷着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们仔细地查看了那只鸟,然后简练地说:它要死了,它中了气枪。 
小蝶眼里的悲伤更浓了,它没有救了吗? 
它的骨头断了,活不长了。 
让它喝点汤好吗?小蝶说。 
一个乐手把喝剩的薄薄的汤递过来。 
另一个人说,那样它会更难受的。 
鸟儿开始抽搐着挣扎起来。 
它就要死了,在倒气儿呢。 
你不如让它早点死,它这样难受着呢。 
怎么样才能让它快点死去?小蝶抬眼,轮番看他们。 
我做不到。一个人低着头走了。 
另一个想了一会,也默不做声地走了。 
还剩下第三个人。小蝶看着他。 
他看看鸟儿,再看看小蝶。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那个人沉吟了一下,不好让你看见了。 
小蝶沉默了一下,你保证它能死得很快吗? 
那个人点点头。 
小蝶垂下浓浓的睫毛,脸色苍白。 
那你等我走开了再……她退后几步,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重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荡来荡去。她一直跑过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然后她的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衣服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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