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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中午时分出发,两点不到就抵达了那里。
医院比我们想象得要宽敞明媚得多,门牌含蓄地隐藏在蔷薇花丛里,让路过的人还以为那是一座公园或是庭园式的高级别墅。院内空气清新,绿荫缭绕,到处洋溢着鸟语花香的宜人气息。草坪上三五成群地坐着一些人,从着装上看分辨不出哪些是病人那些是医生。
逃亡(9)
穿过曲径通幽的凉亭和长廊,诊疗中心乳白色的大门近在眼前。
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
藤木微笑地上前去和他握手。
他们用流利的日语寒暄了一番,然后,藤木就把我和沧吾介绍给他了。
这个人就是藤木父亲的挚友——刘正邢刘院长。
一个笑容可掬,非常和蔼的精神病专家。
“洛善呢?”
他问我们。
“在那边玩呢。”
我指指不远处的草坪。
刘院长戴上眼镜仔细寻找,目光很快就被那个蹲在花丛中和蝴蝶嬉戏的女孩子吸引住了。他悄悄地走到她背后,弯下腰,怜惜地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
洛善触动地扭转身体。
这时,刘院长的表情突然冻结了。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洛善的面孔并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用疑惑的眼光询问似地扫描我和沧吾,我们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叫洛善,对不对?”
他笑眯眯地问她。
洛善眨眨眼,无邪又好奇地回望他。
“是啊,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刘,这里的人都叫我‘圣诞老人’。”
洛善笑了。
“好奇怪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圣诞老人’呢?”
“等到了圣诞节你就知道了。”
刘院长用手在嘴唇上端和下巴上比划“大胡子”并对她做了个鬼脸。
“喜欢这里么?”
“喜欢。”
“这里真漂亮,好像天堂。”
洛善的回答让沧吾的脸上浮起一团黑灰色的乌云。
我低头,假装没看见。
刘院长站起来和边上的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聊了几句。
女医生走过来,陪着洛善一起蹲入草丛。
“让她在这玩一会儿吧,我们到办公室去谈。”
刘院长拍拍藤木的肩膀。
沧吾没有马上跟过来,而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
女医生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要他放心,沧吾这才缓缓地挪动脚步。
44
“她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亲人么?”
刘院长站在办公室里,边沏茶边问我们。
“应该没有了,她母亲一生下她就去世了。”
“她一直跟父亲和几个姐姐住在一起,几年前,她的姐姐……”
“这个我已经听说了。”
“你们应该早点把她送来。”
沧吾立刻就沉默了。
藤木和刘院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没有把那句话延续下去。
“她母亲叫什么?”
“不太清楚。”
我接着回答。
“那……姓氏呢?”
“好像姓韦。”
我努力回忆。
“不对,也可能姓卫。”
“那时候我们太小了,现在已经记不得了。”
“那么,她母亲那边还有哪些亲戚你们是知道的?”
“祖母,她祖母姓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些?”
沧吾鲁莽地打断了刘院长的话。
“真像……”
刘院长好像没听见似的,独自捧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嘀咕起来。
“真像?什么东西真像?”
我忍不住追问。
他终于放下杯子,回过神来。
“刚才,我看见洛善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
我和沧吾不由自主,同时感到惊讶。
“她的脸,我是说五官。”
“唔……不止是五官,还有那种很特别的神韵。”
“和我的一个女病人非常相似……”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刘院长急匆匆地走到外面去了。
大约十几分钟的光景,楼上丁丁冬冬地响起了钢琴声。
紧接着,一个浑厚女声缠夹了进来,
我们几乎条件反射似地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那嗓音高亢凛然,气韵绕梁。
“她在唱什么?”
我轻声问道。
藤木用食指挡住嘴唇,示意我别插话。
“《蝴蝶夫人》,她唱的是歌剧《蝴蝶夫人》中的选段。”
和洛善的清澈相比,这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是不同的境界。
浑厚、饱满、丰腴,
充满了醍醐灌顶般的穿透力。
仿佛有什么人,在她的咽喉内、肉眼无法看到的地方,植入了一把音色纯正的小提琴。她所要做的只是提气和输送,那把提琴就能够自己开弓拉弦,收放自如地演奏起来。
然而,这截然不同的声音还是让我联想到了洛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就与她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去了。不光是我,连沧吾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是从他半惊半惑的沉思中觉察出来的。
“没想到这里也会有如此动听的音乐。”
藤木情不自禁地赞叹。
沧吾冷淡地白了他一眼,沉闷地说了句:“上楼看看”,就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45
三个人被歌声一路吸引着来到三楼。
三楼正中央有个礼堂式的大厅,门虚掩着,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逃亡(10)
藤木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
我和沧吾立刻被眼前似曾相识的景象困住了。
大厅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甚至蜷缩在一角。
厅内既没有错落的舞台,也没有灯光的陪衬,有的只是一架老式的三角钢琴,孤零零地摆放在当中,当然,现在,它已经不再是孤零零的了。
琴,被数不清的面孔围成一个密闭的圆圈。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坐在它身上演奏。而另一个,穿蓝丝绒礼服的女人,正典雅地依偎在它身边合声高唱。空气里流转着一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共鸣与振颤,像是出自音乐,又像是源于表演者本身,无论过程怎样,最终,它们还是恰到好处地被歌者拿捏到了一起。忽高忽低,延绵悱恻,一直充沛到礼堂的屋脊之上……
我和沧吾蹒跚地逾越人头,难以置信地眺望着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
她略施脂粉的面容终于凸现在人头的最上方。
我试图从那上面寻找到一些可以让我矢口否认的印记。
比如:衰败、苍老、面目全非什么的。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柔美、飘然出尘……
一如她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的匆忙,
毫无风尘沧桑可言。
这一刻,我的双脚突然失去了重心,摇摇晃晃地飘浮了起来。
仿佛在她的音海里腾空而起,
了无牵挂地朝着沧吾所说的那个梦中不知名的俪岛飞去……
然后,海面消失了。
她结束了歌唱。
掌声零零落落地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洛善,
她就站在钢琴左侧的位置上。
现在,正紧贴着琴身的边缘,向正预备再唱一首的蓝丝绒女人靠近,
那女人对琴手做了一个手势,琴声又委婉地荡漾起来。
可是,她没有跟上旋律,而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打断了。
她止住了男人的演奏,侧耳聆听,突然,惊讶地扭转身体。
“妈妈!”
洛善又叫了一声。
女人彻底迷惑了,
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那张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
46
“这个女人叫卫澜,大约三年前来到我们疗养院。
她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在卢湾区的一家精神卫生中心就诊,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听卫澜的母亲说,卫澜以前也住在市区的医院里,由她的丈夫照顾,后来,她丈夫死了,所以她父母就把她送到我这里来了。”
“听说,她丈夫是个老中医,至于怎么去世的,她母亲始终都没有说,现在和洛善的遭遇联想起来,从时间到背景就都吻合了。”
“我还是不能确定她就是洛善的母亲,和记忆里的面孔有点……有点差异。”
沧吾说话的时候,我没去注意他的脸。
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已经认出了那个女人,就像我在一秒钟之内就把她和童年环绕过自己的那个阳光普照的怀抱天衣无缝地重叠到一起一样。
或者,沧吾看到得比我更多。
类似洁白的羽翼之类的东西,否则他的表情不会那么惊诧。
可是,我不想揭穿他,因为我知道他接受不了。
“可是,洛善总不会记错吧?所有的人都听见她叫她‘妈妈’,不是么?”
“那是幻觉,她在生病,那是她幻想出来的!”
沧吾无法遏止自己不去否决藤木。
我忍不住偷偷握住他的手。
这才发现他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刘院长分别看看我们三个,缄默地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暗自作出某种决定。
然后,他回到我们面前,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沧吾,我想,他是有意要暗示,那些话是说给沧吾听的。
“好了,这只是一个巧合。”
“你们来这里找我,不是为了和我讨论我的病人和洛善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况且,个人隐私不容侵犯的道理大家各自心里都明白得很,我想我不必再来重申这个。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医生,我必须对你们说实话。如果说……”
刘院长停顿了一下。
此时,沧吾涣散的眼神才终于全部汇聚到他的瞳仁里面。
“我是说如果,洛善真的是卫澜的女儿,那么,你们最好不要对她的病抱有过高的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到沧吾粘腻的手汗变冰了。
“坦白讲,这几年,我在卫澜身上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从最基本的,到最先进的,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进展。”
“可你并没有放弃,或者有那么一天,会出现奇迹的,是不是?”
沧吾突然开了口,听上去声线有点曲折。
刘院长很同情地看着他,
眉宇间却静静地闪烁着一些令人难以揣摩的慧黠灵光。
“我觉得,对现在的卫澜来说,无所谓放不放弃。
从我这些年的观察来看,她非常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怎么说?”
我完全不了解刘院长的意思。
逃亡(11)
“在这里,她过着衣食无忧极简单极有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起、洗漱、到户外跑步顺便练声,然后,去图书室。用完午餐,便和她的琴手一起在礼堂里高歌或自弹自唱一些我们从来都没听过的曲子,接着就午睡、散步和休息,最后,在期待夜幕的降临中结束悠闲的一天。”
“这样的观察使我惊奇地发现,自从她来到这里以后,除了过于沉浸在自我的空间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明显的病状。”
“她显得那么平静、恬淡、悠然自得。甚至,还运用她的歌声来治疗她的同伴,让那些原本和她一样,频频发作的躁郁症患者病发周期的间隔越来越长,次数也明显地减少,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我以为奇迹出现了,她痊愈了,立即通知她的父母安排她出院。
可是,没想到出去不到四天,就又被送了回来。”
“因此,我开始思考,像她这样的病例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本性使然的自疗?
换言之,她只要生活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就能过得和正常人一样。
虽然,我找不到任何医学上的依据,但这样的顿悟迫使我不能再单纯地把她看成一个病人。”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疯。”
“她所有的临床症状只是一种‘过敏’反应。”
“过敏?”
藤木疑惑不解地重复了这个词。
“就算是过敏,也总该有个‘过敏源’吧?”
刘院长突然颇有深意地微笑起来,慧黠的灵光在那一瞬间显得极其耀眼。
“如果硬要给她个源头,恐怕就是对我们这种所谓正常的俗人生活‘过敏’。
就好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对竭力想唤醒她的人本能的反抗。”
“她不喜欢我们固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更不喜欢和我们一样清醒。
又或者,我们的‘清醒’在她的世界里是污浊的、不可理喻的,根本容纳不了的,所以,她才会一再过敏一再反抗。”
“这么说,她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严格地说,只能如此。”
“因为,她的世界我们进不去,而我们的世界她也融不进来。
只有保护好她赖以生存的环境,远远地观望、守护,不去惊扰她的思想,任由她去做她喜欢的事。
这才是最实际的治疗。”
“说了半天,她还是有病。”
藤木失望地垂下脑袋。
“那得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她。”
“就像现在,作为专业的医生,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卫澜在外发病的症状完全符合精神病患者的表现,但是,一旦她来到这里,我就很难再把她看作是我的病人了。
就像你们刚才亲眼看到的那样,她是那么沉静、美好、与世无争。
我找不到任何给她打针、吃药的理由,相反,觉得强迫她接受传统的医治才是一种违背了人性道义的残忍。”
“瞧,连我这个从医快几十年的专家都搞不清楚,更何况是别人?”
“我不知道洛善的情况是不是和她有相同之处?”
刘院长再度用目光询问我和沧吾。
沧吾已经一言不发沉默很久了。
现在,似乎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刘院长继续说下去。
他好像并不期待我和沧吾能给他什么明确的答复,又或者,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这才决定把最终的结论说出来。
“所以,卫澜只能生活在我们疗养院里。”
“不仅仅因为别人觉得她有病,更重要的是,这种简洁、规律的生活节奏能给她的精神世界带来绝对安全的庇护,至于她到底为什么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在这重重铁索与围墙之外生存,我们谁也不知道,恐怕,那便是只属于她个人的、与生俱来的秘密吧。”
“该走了。”
沧吾突然站了起来。
藤木神色悒郁地望着刘院长。
刘院长勉为其难地对藤木摇了摇头。
意思是,随他去吧。
然后,就把我们送到洛善的身边。
47
此时,洛善正坐在凉亭的石椅上和那个蓝丝绒女人聊天。
她好像不再叫她妈妈了,也许是因为她妈妈已经不再认得她了。
沧吾从那女人身边领走洛善的时候,洛善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
只是亲昵地和她说了声“再见”就紧跟着沧吾离开了那里。
原路返回的过程中,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凉亭一眼。
女人的面孔已经不在我们身上了,而是独自眺望着远方的某处。
她真的好平静好悠闲。
我忽然发现这副画面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有种如梦似真的感觉。
刘院长把我们送到大门口就匆匆告别了,临走前,他还是很含蓄地对沧吾说了一句话。
他说:“如果需要,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的。”
沧吾没有回应他,只是很客气地与他握了手。
四个人依旧沿着来时的坡道往回走,走到停车场门口时,藤木要我转告沧吾,请他先带洛善回家,他有话想和单独跟我说。
我迟疑地瞥向藤木。
逃亡(12)
他的表情很坚决。
于是,沧吾不得不松开了手指。
那只手,从我偷偷握牢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松过,就连刚才,走进凉亭去牵洛善的时候也是拖着我一起去的,可是现在,他好像有点无奈了,不得不,又没理由不放开似的。
沧吾和洛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我的心不知何故也跟着失去了踪迹。
“上车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藤木的语调包含着我很不熟悉的、根本不容我质疑的严肃。
我不想理他。
可是,沧吾已经走远了,我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我真不明白,此时此刻,他和我这个没了心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藤木的车一直开到市区。
途中,他一句话也没说。
黄昏时分,车子停在了我之前住的那所公寓门口。
“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
“你先下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