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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监一见蔷色便说:“你母亲来看你,在会客室等了好久了。”
着色征住。
她的母亲?
她何来母亲。
蔷色轻经推开会客室门。
一位华裔女士坐在沙发上读泰晤士日报。
抬起头,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说:“中午抵达的飞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蔷色目定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亲,她也的确是她的生母方国宝女士。
不知多久没见,可是方女士佯装当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现在蔷色面前。
“坐下来。”
蔷色脱下外套,坐在她对面。
“坐过来。”
这次蔷色并没有照做。
“我有话要说。”
“请讲。”
“我最近才知道陈绮罗病重。”
蔷色看着她。
“我去打听过,她将不久于人世。”
蔷色的目光变得凌厉,可是方女士没有察觉。
她自管自说下去:“你是她的合法养女,你可别那么笨,你得设法取得遗产承继权。”
蔷色一动不动地坐着。
方女士并没有老,她仍然秀丽苗条,衣着时髦,事实上,任何外人一进会客室来,看到她们,就自然会知道她们是母女,因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可是,蔷色钦佩生母那副独特的心肠,连寒暄都没有,你快要毕业了吧、生活还过得去吗、一个人可觉寂寞……全部与她无关。
她只一心一意关心蔷色的遗产承继权。
方女士压低声线说下去,“你还做梦呢,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她由你父处夺得,现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吗?”
方女士咬牙切齿,她不甘心。
“将来你住何处吃什么?噫,你还吊儿郎当就来不及了。”
蔷色缓缓站起来,“你说完没有?”
“那利佳上是什么东西,她的钱到了他手里,还会有剩?你别胡涂。”
蔷色长长吁出一口气,拉开会客室门,“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滚出去。”
“你这样同母亲说话?”
“我没有母亲。”
方女士不愿走,她提高声线,“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恩将仇报?”
蔷色没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着塞出门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蔷色犹自不放过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着她走过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门。
方女士继续尖叫,这时,已有好奇的同学前来围观,也有人去通知舍监。
可是蔷色已将生母推出大门。
回到楼上,她双臂酸輀;无力,颓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监严厉责备,蔷色自知理亏,只是低头不语。
她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一犯错,也可过关。
每晚,半明半灭,即将入睡之际,蔷色都会听见一把女声对她说:“你将来吃什么穿什么?”
醒来,一身冷汗。
那样,也终于捱到毕业。
利佳上特地来接她回家。
这真是他最最胖硕的时刻,外型似足北极熊。
简色很怀疑他以后是否还会瘦回去。
他说:“我来给你一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
“绮罗的痛是不会好的了。”
其实蔷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确地听见利佳上这样说出真相,也彷佛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请隐藏伤心之态。”
“是,我省得。”
“她心愿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请你押后升大学。”
“一定,不成问题。”
“你需要与同学话别吗?”
“已经说过。”
“那么,我们走吧。”
第五章
蔷色只得随身两件行李,跟着利佳上到飞机场。
她忘记告诉耳朵几时走。
朵来找她之际,只看到人去楼空。
告诉他:“蔷色今早已经走了。”
空房间还未有人来收拾,角落有她丢弃的玩具熊及上课时间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怀中。
他忽然哭了。
这真真确确,是他的初恋。
可是她只把他当作一双耳朵。
幸亏没把真姓名告诉她,那样,反而可以使她对他留有印象。
那读医科的男孩是谁?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么?不知道。
毕竟已经超过廿一岁,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后,耳朵没精打彩的走了。
他还是低估了蔷色。
她几乎一离开就忘记当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与眼睛在内。
利佳上在飞机上不停喝酒,并且咕噜:“人类花的飞行时间实在太长。”
蔷色想一想,“应当说,人类该庆幸终于可以飞行。”
“可见你还是乐观。”
蔷色温柔地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甚至绮罗也一丝不见颓废。
他们略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轮上,蔷色遇见几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成天来找她一起玩。
绮罗说:“蔷色人缘好。”
蔷色笑说:“在船上打困笼,没有选择。”
她总是匍伏在继母身边,侍候她。
绮罗反而胖了,面孔有点虚肿,双目畏光,通常坐在阴凉之处。
一日,船经过爱琴海,众皆为那蔚蓝惊艳,绮罗忽然轻轻对蔷色道:“我梦见死亡。”
蔷色一惊,可是不动声色,“是否似传说中身披长袍手执镰刀的骷髅?”
“不,是一个好看的小女孩,与我讨价还价。”
蔷色纳罕,“有这种事?”
“是,我同她说,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担心你的归宿。”
“我会得照顾自己。”
“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蔷色。”
“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
“我同死亡说:要我跟你走亦可,但是你要让我暝目。”
蔷色企图顾左右而言他,“一般是一片海水,为何爱琴海特别蔚蓝?真无道理。”
绮罗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下去:“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同你说两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蔷色鼻子都酸了,无暇细听,她自问自答:“传说这蓝是因为伊卡勒斯掉到爱琴海里溺毙的缘故,他穿上蜡与羽毛制成的翅膀,飞上天空,可是太过接近太阳神阿波罗,翅膀融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这时利佳上走过来,“两位女士,甲板这个角落风大,请移玉步。”
她们跟他进舱。
“两位谈些什么?”
绮罗说:“死亡。”
蔷色答:“爱琴海。”
利君接上去:“这真是个优美的译名。”
蔷色用手托着腮,“不知是谁的杰作。”
“其实甚至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又何尝不好听。”
绮罗说:“似乎无人愿意拾起我的话题。”
利佳上看着妻子,“你能够怪我们吗?”
绮罗索性说:“地中海一名才最美。”
蔷色笑:“波罗的海最奇怪,可惜没有香蕉的海或是橘子的海。”
可是说到这里,蔷色不由得紧紧搂住继母。
这时幸亏那班年轻人来找蔷色。
“咦,蔷色,你怎么哭了?”
蔷色霍一声站起来大声喝骂:“谁哭了?你才哭!”
他们见她心情不好,一哄而散。
其中一名留了下来。
他叫钟藉良,一看便知是个混血儿,高大英俊,年轻稚气面孔充满对蔷色的仰慕。
当下蔷色对他说:“你也是,去去去。”
他笑着说:“我去看看网球场有无空。”
他走了,利佳上说:“蔷色,这男孩不错。”
蔷色是由衷纳罕,“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呀。”
利佳上倒抽一口冷气,由此可知,她身边不知几许裙下之臣。
绮罗喃喃说:“奇怪,不知什么样女子嫁外国人。”
蔷色完全同意:“与他们越熟,越觉得是完全另外一种人,喝杯茶跳只舞不要紧,可是天长地久那样生活,还要养孩子,如何适应?”
“而且,有无必要作出那样大的牺牲?”
利佳上见她们公然谈外国男人,也就放下心来,总比讨论死亡的好。
蔷色说:“不过,他们的身段真正好。”
利佳上竖起耳朵。
绮罗微笑,“是,那是不同的。”
蔷色赞道:“那真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高大壮健,无论多粗线条的女子站在他们身边,都变成依人小鸟。”
利佳上骇笑,没想到男性的身段也会被她们评头品足。
蔷色接着说:“也许就是为看那一身男子气概吧。”
利佳上轻轻咳嗽一声。
她们母女俩看着他笑了。
利佳上双目不敢与蔷色接触,转到别处去,接着说:“我去打几个电话。”
绮罗看着丈夫背影,“这些日子真冷落了他。”
“那是他长胖的原因吗?”
“是,快接近一百公斤了。”
可怜的男人。
绮罗说:“或许,他不忍看我一人日渐憔悴,立心陪我。”
“他爱你。”
绮罗语气温柔,“是,在这方面,我真幸运,我确实享受过男欢女爱。”
“那一定极之难得。”
“都说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我真代你庆幸。”
“蔷色,你与利佳上其实毫无血缘关系。”
蔷色一怔,“那我自然知道。”
绮罗微笑,“你们若是相爱的话,我真可完全放心。”
蔷色心中惊疑不已,面子上却十分平静,“你想得太多了。”
绮罗抬起头来,“你认为我妙想天开可是?”
“你不过是想你所爱的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不,我只是劝你莫错失良机,要是喜欢一个人,就莫理世俗目光。”
蔷色看往别处。
继母的法眼洞悉一切。
没有事瞒得过她。
“你是聪明人,话说到此为止。”
蔷色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我已立定遗嘱。”
“这个话题至讨厌不过。”
绮罗微笑,“许多子女巴不得父母明确提到此事。”
“因为我并非你亲生女儿,故我不爱听。”
“我们关系岂非更加难能可贵,蔷色,将来,你不虞生活。”
蔷色把脸伏在绮罗背上。
她流下热泪。
“你可以继续升学,做你喜欢做的事。”
“我欠你实在太多。”
“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欢笑及友谊,何止此数。”
蔷色无言。
“去跳舞吧,他们在等着你呢,请把利佳上叫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蔷色不得不退出去找利君。
她在泳池畔看到他,虽然块头那么大,可是泳术毫不逊色,事实上他在水中灵敏一如北极熊。
他跃出泳池。
“绮罗找你。”
他用毛巾擦干身子,颔首道:“可是有吩咐?”
蔷色却不及边际地说:“无论是棕熊白熊,吃起鱼来,单吃鱼头,不吃鱼肉。”
“为什么?”
“鱼头至营养。”
“熊有那么聪明?”
“是,扑杀海豹亦如此,肉只留给狐狸等享用。”
“自然界生存律例十分残酷。”
“是,我从来不明人类为何一生中要历劫多次生离死别。”
他把手按在蔷色肩上一会儿,然后进舱房去见绮罗。
一进门便轻轻说:“船傍晚停蒙地卡罗,你我去玩几手廿一点如何?”
绮罗坐在沙发上微笑。
“为何如太后般把我等一个个召进来传话?”
“因为我自知不久于人世。”
“胡说八道。”
“我有话要说。”
他蹲下来,“我在听。”
“看得出你喜欢蔷色。”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所认识,最不似孩子的孩子,便是蔷色。”
“我不觉得,像所有少年人一般,她的眼泪尚未流到脸颊,已经干掉。”
“也许转流到心底去变成暗流。”
“是吗,我没发觉。”
“她并非我亲女。”
“这我一早知道。”
绮罗微微笑。
利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你知道,对于你们,我永远祝福。”
利君深深吻她的手。
“也许,”绮罗温柔的说:“我的出现,就是为着要把你俩拉在一起。”
“不,你的出现,是要给我一段至美好的感情。”
绮罗紧紧拥抱他。
那一边,蔷色走进酒吧,坐到酒保跟前。
酒保看她一眼,“未满十八岁人士不得饮用含酒精饮品。”
蔷色给他看护照上出生年月日。
酒保笑了,“失敬失敬,这位小姐,想喝什么?”
蔷色毫不犹疑,“容易入口容易醉,醉死了犹自心甘情愿的是何种酒?”
酒保实时答:“香槟。”
“给我开一瓶。”
“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
“咄,我心如明镜。”
酒保连冰桶带瓶子递给蔷色,“别掉到海里去。”
蔷色坐在酒吧一角自斟自饮。
半晌,一个人找进来,看到她,连忙问:“你没喝醉吧。”
蔷色停睛一看,“没有。”
“那么,告诉我,我是谁。”
“钟藉良。”
“好好好,来,放下酒杯,告诉我,你为何泪流满面。”
“我预备喝完了去找你。”
“为什么?”
“酒可壮胆。”
这个年轻人一征。
蔷色说:“带我去你房间。”
“我哥哥在舱中。”
“那么,到我房间来。”
一个美少女作出这样的要求,婉拒简直是无礼,钟藉良硬着头皮扶起她。
“回房去洗把冷水面就好。”
他与她走向房间。
说也奇怪,蔷色的脚步相当稳,脸上带甜美笑意,一丝不觉异样。
进了房,她紧紧拥抱小钟,把嘴唇送上去。
钟藉良明知这是飞来艳福,感觉一如亲吻柔顿花瓣,可是来得太过突然,手足无措。
蔷色放开手,责怪地问:“你没有经验?”
他呆瓜似答:“我没有,你呢?”
蔷色颓然,“我也没有。”
二人啼笑皆非坐下。
然后蔷色歇斯底里笑出来。
小钟解嘲地说:“也许,我们需要更多酒精。”
“不,可否听其自然?”
“我是都市人,不知什么是自然。”
蔷色笑得前仰后合,翻倒在床上。
等到笑声停止,小钟搔着头皮,想再与她说几句话,一看,她已经睡着,正微微打鼾。
他也笑了。
他知道这美丽的女孩子心情不好,可是没料到她这次会如此失态。
他替她盖上一层薄被,悄悄离开舱房。
稍后他问兄长:“倘若有女投怀送抱,应该如何?”
他兄长已经廿一岁,头也不抬地说:“我劝你有便宜莫贪。”
他说:“谢谢你。”
第二天,蔷色来敲他门。
他笑说:“早,睡得好吗?”
蔷色与他走到甲板上,“昨夜真对不起。”
“你尚记得隔宵之事?”
“没齿难忘。”
蔷色例着嘴向他笑,色若春晓,一朵芙蓉花般容貌,要待她没了牙齿,不知尚需几许年。
钟藉良想,出了洋相也值得,能叫她没齿难忘是难得的。
他握着她的手。
她满不好意思地挣脱。
“为何如此不安?”
“家里有事,令我烦躁不已。”
“先把陆上地址告诉我,以便日后可以联络。”
他似有预感。
当天中午,陈绮罗昏睡未醒,经过船上医生检查,决定把她用直升飞机送上岸诊治。
他们走得十分忽忙。
在尼斯逗留一天,便乘飞机返家。
蔷色没有向钟藉良话别。
晚上,他与船长吃饭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
可是钟家住纽约长岛,千里迢迢,如何再发展这段友情?
“到家了。”绮罗疲乏地说。
蔷色这才知道,电影或小说中,病人垂危还不住说话真是艺术夸张。
原来讲话需要那样大的力气,而陈绮罗已经气息微弱。
断断续续,她也道出心中意思。
“有一位友人,”她说:“母亲逝世后始终不能释然,一夜,被犬吠吵醒,她启门,泪流满面,大声问:“妈妈,是你吗,是你吗”。”
蔷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边聆听。
停了很久,陈绮罗说下去:“我不会回来,你不用开门唤我。”
她辞世那天,差数日才到三十八岁。
蔷色伤痛,精神恍惚,握住绮罗的手良久不放,两只手部瘦骨嶙峋,一时不知是谁的手。
接着一段日子,她整晚起床。
她听见声响,继母房中有人。
她推开房门,看到绮罗与父亲正坐在床沿聊天,看到她,拍拍床褥,“蔷色过来。”
蔷色进房去,看到父亲头发乌黑,十分年轻,再低头看自己双脚,发觉穿着双小小黑色漆皮鞋,原来她还是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半晌,前尘往事,才沓沓回转。
天蒙蒙亮起来,在这个时分,蔷色决定去美国东岸升学。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