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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着两张画走出画廊,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随即收敛,匆匆往新地址找蔷色。
她的新家是一座镇屋的二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见窗户紧闭。
他一直站在街角等。
直到看见她回来。
蔷色似乎又长高了,仍然穿着深蓝色外套,脸色白皙而平静,情绪看不出异样。
可是他一叫她,她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接着,她泪如泉涌。
可见是受了委屈。
这时他才想起来,“那两张水彩画呢。”
匆匆下楼去,两张画仍然扔在楼梯角。
蔷色说:“假使是两筒面包,早就被人拣走。”
利佳上只得笑。
蔷色说:“这种画,自未成名年轻画家处以一百数十元买来,转手赚十倍。”
“做生意嘛,有灯油火腊需要兼顾。”
他把画拆开。
画中人同蔷色几乎一模一样。
穿着深蓝外套、白色衬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张是低头看书的侧面。
蔷色讶异,看署名,右下角只见两个英文字母,噫,是费祥兴。
蔷色不语。
是充满爱意的两帧写生。
蔷色一直不知道他会绘画,也不发觉他已将她记录在笔下。
不过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画好了,放在店里卖,能赚钱千万不要放过,赔本生意千万不要做,回报率低的投资需即刻缩手。
所以他立刻搬了家。
蔷色放心了。
他与她,都会没事。
说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蔷色坐下来松口气。
她双目红肿渐渐褪去,面孔向着窗外的她就是画中人。
“我劝你把书读好。”
蔷色凄凉地微微笑,“绮罗去世给我的启示是,也许凡事不宜拖延,否则就来不及做。”
“所以你觉得要迅速结一次婚。”
“是。”
“为何又悔婚?”
蔷色不语。
“觉得内疚,对不起人家?”
蔷色嗤一声笑,“哪里有这样伟大,是我发觉无法与他亲热。”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人罢了。”
“那人是谁呢。”
“你又何必问。”
“但说不妨。”
甄蔷色剎;那间恢复了佻皮本色,答道:“主耶稣基督。”
利佳上看着她,“那男孩应当庆幸他离开了你。”
“胡说,他会一辈子想念我。”
“因为你待他坏?”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板也都那样说。”
他俩凝视对方。
都知道再也不会找到更爱的人。
“当你廿一岁,不再受石律师监护,又能独立自主的时候,再决定结婚未迟。”
蔷色低声说:“多么浪漫,这是向我求婚吗?”
利佳上轻轻答:“你我均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蔷色不出声。
“我们在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彼此太过熟稔,虽无血缘,也似我真继女,我尝试挣脱枷锁,终不成功。”
蔷色仍然沉默。
“当我看见你之际,你只得十二岁……”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已经常常偷窥他,叫他心惊。
他总担心有事会发生,可是二人相安无事。
是他建议把她送出去留学。
绮罗亦实时明白这是一个好主意。
等蔷色大一点,当必定明白三人之间的关系。
“我希望你愿意让我永远照顾你。”
蔷色微笑,“好呀。”
“语气中请稍微加些诚意。”
“好—;—;呀。”
“还是不够。”
蔷色伸手过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见绮罗那样做,好让利佳上双臂圈住她的腰身。
蔷色向往这个姿势,它充份显示了男欢女爱。
可是利佳上并无把手搁在她腰上的意思。
他告诉她,他将转到新加坡去教一年书。
“抽空来看我。”
“有直航飞机吗?”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不打算来。”
蔷色低头,“避得太远了。”
“由此可知我对自己的意旨力越来越乏信心。”
“不,你根本毋需控制什么,太谦虚了。”
利佳上无话可说,便道:“来,吃饭时候到了。”
蔷色忽然吟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利佳上大表诧异,“这古诗你自何处学来?”
“一个人也不能永远不长进。”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来。
那一次之后,蔷色便与他疏远。
一个住在纽约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还是有办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脚处。
毕业那一天,石志威律师来观礼。
这个老好人感动得眼睛红红。
穿着学士袍的蔷色伸个懒腰,“早知老得那么快,就不读书了。”
“这是什么话。”
“妈妈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这才象话。”
蔷色低下头。
“为什么不让利教授来观礼?”
“他整天在大学里改博士论文,哪里在乎。”
“这是我听过至坏的推搪。”
蔷色讪笑。
“你不想见他?”
“人家会说话。”
石志威点点头,“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忌讳一点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学术界颇有名声,外头一直传他同继女暧昧,那是有损害的。”
石律师的想法绝对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见。
蔷色低下头,“你知道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白。”
“我何必叫他们明白我。”
石志威笑,“我年轻时也那样想,可是,人是群居动物,若想生活愉快,还需争取大众了解。”
蔷色伸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微笑道:“石律师说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见雪白一双小手伸过来,不禁凝视,世上竟有那么漂亮的纤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我有点文件给你签署。”
“有关什么?”
“有关陈绮罗给你的遗产。”
“我已毕业,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绮罗心意。”
“我会成为富女?”
“不见得,但你会相当宽裕。”
蔷色说:“我真正的母亲说不定又会闻风而来要钱。”
“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你不必过虑。”
“她此刻在何处?”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见她吗?”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说不定住马来西亚,也许居荷兰。”
去去去,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见面。
“这是利教授托我带来的贺礼。”
扁长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表。
蔷色打开一看,“太名贵了。”
“可不是,美金六万多,我同他说,不适合少女。”
蔷色把手表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轻妇女。”
他俩到俄国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没有?”
“还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么条件?”
蔷色笑了,“一点条件地无,希望他像个男人吧。”
“真的,”石律师怪同情,“此刻一辈男生都阴阳怪气。”
她在文件上签了名,从此可自由动用陈绮罗的遗产。
回到家中,翻开手表来看,表肚上刻着字样:蔷色毕业志庆,利,年月日。
承继了陈绮罗的遗产,也承继了她的命运。
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已失去了至宝贵的童年,但愿她可以往时间隧道里钻,走回头,同十二岁那个手长脚长的孤女说:“我来照顾你,我必定会对你好,因为你即是我,我即系你。”
可是现在她已经廿一岁了。
已有某参议员聘请她担任助选团成员,蔷色需迁往首府华盛顿工作。
那真是一个新天地。
甄蔷色开始觉得人生可能有点意义。
她非常出锋头,人漂亮聪敏年轻,又具专业知识,很快受到注意,电视台向她接头,希望她参予主持节目。
那样忙,对前事渐渐淡忘。
五月一个周末,参议员开园游会,她忙完一阵子,坐在紫藤架下喝香槟,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向她走来,她怔怔地朝他看,他使她想起一个人。
他穿白衣白裤,白色马球上衣领子只敞开一点点,可是已可看到茸茸的汗毛。
她笑笑,喝一口酒。
那年轻人走过来,笑问:“你可是看着我?我是伊安麦考利。”
蔷色知道这个名字,在华盛顿,人人知道人人。
她微笑,“你家族对你抱负甚高,你不宜结识有色人种女子。”
“多谢操心,可惜我已过廿一岁,你是著名的甄蔷色吧,或许你可给我忠告,我打算学中文……”
他令她想起一个人。
在这个美丽的,樱花盛放的五月天下午,她心思飞出去老远。
就在那个周末,她偕他到康纳的克老家农庄去度假。
麦考利家非常反对。
“华府所有女子中,偏偏要选华裔女友,何解?”
“我想我已爱上她。”
“为什么?”
“一切,尤其是她低头沉思的恍惚神情,总似有点心事,叫我着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将来你竞选参议员之时,传媒会把这段情取出做文章。”
“那么,我就一辈子做律师好了。”
石志威律师来看过蔷色。
他约她晚饭。
吃到一半,蔷色忽然问:“教授结婚没有?”
“没有,”石志威摇头,“真难得是不是。”
“有无女友呢?”
“这就不知道了,”笑,“你何不自己问他。”
蔷色也微笑,“见到他时再说吧。”
“他下月将到华府来领一个学术奖。”
“那多好。”
“你会采访他吗?”
“不知上司是否会派我去。”
“真替你高兴,蔷色,没有什么事比看着年轻人步步高升更加愉快。”
“别给我压力。”
老朋友一起笑了。
晚饭结束时一位年轻人朝他们走过来,石志威一怔,怎么那么像。
年轻人笑容满面,一见蔷色,立刻吻她的脸,接着向石律师自我介绍。
石志威见二人如此亲昵,而甄蔷色的确已是成人,也只得接受事实。
只是—;—;
蔷色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回答:“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好处。”
石志威笑,“可准我将此事告诉利教授?”
蔷色想一想,“随便你。”
当下年轻人接走了甄蔷色。
在门口,石律师说:“你自己当心,他家是天主教徒,离婚极之麻烦。”
营色微笑点头,与石志威握手话别。
麦考利看着他背影,“他很关心你。”
“是。”
“谁是利教授?”
“我继母的丈夫。”
“你继父?”
“不应那样说,如果我生母嫁他,那么,他才称继父。”
麦考利又问:“利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吗?”
“他是一个仔朋友。”
“不可嫁天主教徒耶?”他都听懂了。
“没有人想结婚。”
“本来由女方说这话应当叫男方放心,为什么我听了却一点也不觉开心?”
“谁知道你。”
“你们到今日仍不赞成异族通婚。”
“彼此彼此,令尊令堂不见得为此雀跃。”
“人类始终无法大同。”
“我也希望我子女嫁同文同种华人。”
“什么,你的子女不即是我的子女吗?”
蔷色看他一眼。
“我对我俩关系充满信心。”
蔷色不由得讪笑。
她替他整理领带,他握住她的手。
麦考利深深软口气。
凌晨,电话铃响,蔷色立刻抓起话筒,兼职电视台的她对任何深夜电话都需注意。
对方却是麦考利。
“我在想,假使我俩有孩子的话,会否美貌?”
“不会。”
“喂!”
“你看所有混血儿都是黄发黄肤黄眼,十分尴尬。”
“父母说,若我坚持娶华裔女子,他们祝福我。”
“他们会来观礼?”
“他们说会。”
“那多好,”蔷色揶揄他,“恭喜你。”
麦考利知道说错了话。
“我想多争取三数小时睡眠,再见。”
翌日,她跟上司飞到夏威夷做一项民意测验,忙得走油。
麦考利的电话追上来,她真诚地茫然抬头问秘书:“谁?”
秘书立刻明白,同对方说:“甄小姐开会,不便听电话。”
晚上,她穿一龚吊带晚服出席晚会,众男士的眼珠为那艳光所吸引几乎没掉出来,可是知道即使是赞美,亦得小心谨慎,因为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即构成性骚扰。
那样简单的一件深蓝色裙子,加一副水晶耳坠,就可以形成如此效果,真正不可思意。
那一晚,每一位男士都前来邀舞,每人跳几步,就有另外一人前来拍肩膀抢舞。
蔷色老板讶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笑,“政治生涯沉闷。”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搭住参议员肩膀,他耸耸肩退下。
蔷色抬起头,意外地说:“是你麦考利。”
可不就是他。
他讽刺她:“你在这里伴舞还是怎地。”
她笑答:“每件事都有两面看法,那边座位上不知有几多壁花,想伴舞都无人理睬。”
“呵,有得跳还算庆幸?”
“自然,爱过总比一生没爱过好。”
“你这样想得开真值得庆幸。”
“我计较的,一向不是这些。”
“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你打过来吗?”是真的意外。
麦考利气渐消,他把她拉到一角。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蔷色温柔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两名保安人员找到他们。
“甄小姐,参议员找你。”
蔷色立刻跟着他们离去。
麦考利蹬足挥手,无可奈何。
那夜要到凌晨,他俩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坐在车子里,自名山钻石头往下看海湾景色。
满目如银盘,银白光芒弥满大地,美如仙景。
麦考利说:“蔷色,我想我们也该论婚嫁了。”
没有回答。
麦考利轻轻说下去:“不过,婚后你似乎得放弃若干工作量。”
没有响应。
“我知道你会抗拒,此事可从详计议—;—;”他一转过头,呆住了。
甄蔷色坐在邻座,一动不动,头侧在一边,呼吸均匀,天呀,她睡着了。
她倦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微微张开,一如婴儿,脸容皎洁秀丽,可是不省人事。
麦考利啼笑皆非。
他已知来得不是时候,而时机正是缘份。
他把蔷色送返酒店。
“到了。”他推醒她。
“呵,什么时候了?”
“你去睡吧,明天还需工作。”
“是,是,那永远做不完一天二十小时的工作。”
之后,回到华府,他们就疏远了。
麦考利有段时间十分颓丧。
他父母内疚地问:“不是因为我们吧?”
麦考利相当清醒,“开头我也以为是,可是事实不。”
“倒底为什么?”
“后来又以为是工作,可是经过观察,工作与我一样只是她的逃避。”
“另外有人?”
“她有心事,但我又没发现另外有什么人。”
“算了。”
麦考利知道父母反而放下心头大石。
可是他时常会想起她。
一日在她办事处门外静候,她没看见他,与同事出去附近买三文治。
不知怎地,蔷色那日居然穿一件红色大衣,那红一万丈以外都看得清楚,映得她如一朵红云似,令人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红。
麦考利正伤心地凝视,忽然发觉身边有个人,也在看着同一方向。
那人高大豪迈,穿着长大衣的身型不知有多潇洒,他也正向蔷色遥望。
只见他似笑非笑,神情专注,无比怜惜她的目光落在蔷色身上。
麦考利恍然吃惊,这是谁?
蔷色在那边马路像是觉得有人看她,蓦然回首,麦考利挺身而出,以为蔷色发现了他。
蔷色不顾往来车辆疾步奔过马路来。
麦考利满面笑容迎上去。
可是不,慢着。
她看到的并不是他。
她与他不过距离数步之遥,可是她却奔向另一人怀中。
刚才那个穿长大衣的男人紧紧拥抱她。
麦考利要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是什么令到甄蔷色心不在焉,寄情工作,并且觉得身边的人可有可无。
剎;那间他觉得无比伤害,像是胸口中了一拳,跟跄的往后退了两步。
更叫他难堪的是蔷色仍然没发现他,她已随那人走远。
麦考利呆呆站在一棵大树旁,伤透了心。
日后,他并没有向蔷色提起这件事,可是,他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也许,要待孙儿问他什么叫得不到的爱的时候,他才会怅惘地说起该剎;那的感受。
伊人已经远去。
蔷色说:“你从来都不预告你将在何时出现。”
利佳上笑,“生活沉闷,有点意外之喜也是好事。”
蔷色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