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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才十六岁,她的生命才刚刚绽放出来。虽然她的心态有一部分滞留在童年,有一部分向前飞越。
她的目光穿过寒冷的暗夜,直指玄清的身体。他的手在欲望之中痛苦扭曲,在暗中挣扎。他的手已不再有激情。与他做爱的女人,都是供他发泄的动物。而他,也越来越接近一种动物。除了对泳文的爱与负罪,他不会再有人性。
她说,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幻觉,可以到此结束。在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把那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结束掉。那时候以为我可以控制一些事情,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有一些事情,上帝把它推给你,扔都扔不掉。就像我与玄清,总是迂回反复,但始终无法停止。
她有的时候不能确信,是什么力量在控制住她。她只知道,这种力量存在于她的生命。直至把它摧毁。
半夜的时候她起身去厨房喝水。黑暗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压在墙壁。那是她所熟悉的力量,以及体温。玄清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他们僵持在那里,谁也没有说话。
那天泳文穿的是一件单薄的棉布睡衣。光着脚。玄清的整个身体覆盖在她身上,他的眼睛出奇地锐利明亮。她知道他要什么。他迟早会这样。他的理性虽然一直让他坚持并冷漠着,但这种理性因人性的消失而变得薄弱。终于还是溃败下来了。
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窗外没有月光射进来。他们几乎看不见彼此的脸。只是他们的呼吸声,在寂静之中以一种震耳欲聋的状态回响在意识之中。终于他动手去解她睡衣的扣子。他的动作很慢,解至一半,泳文制止住他。她自己动手。她低头的时候长发滑落在脸上,她又伸手去拔。她的裸体便在黑暗之中展现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弄出任何响声。他的动作粗鲁激烈。她闭上眼睛。她想看他此时的眼神。但是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便闭上眼睛想象。
他进入的那一瞬间,疼痛猝不及防地爆发。她想叫出声来,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她的血会流出来。那会是来自于她身体内部甜美芬芳的血液,归属于情欲和绝望的血液,一生只会有一次。他亲吻她的脸颊,嘴唇,头发。他在这极致的亲吻中流下泪来。眼泪是美好的象征,他的眼泪便粘在她的嘴唇上。
她记不得那一夜他们做了几次,她只记得,他的皮肤紧贴在她的身体上。皮肤的质感和温度总是动人心魄,她渴望已久。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着这一种触觉,所以她的渴望在身体上一寸一寸地绽放出来,里面有她碎裂的往事,以及无法预期的爱。渴望绽放出来是要流血的,是要有代价的。这代价,她早已心知肚明。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在乎后果。她知道她得到的,比牺牲的更为值得。
她抱着睡衣赤身裸体地走回卧室。若不是身体的疼痛,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离开她的身体时,她还未清醒过来。直到她在卧室打开灯,看到她身体上的血,她明白了。当她彻底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低声地哭起来。
他的体温曾这样吻合她的需求,所以他对她做什么,她都来不及迟疑。她不相信后悔,她只知道,有些事情,不去作是要留着遗憾的。而且,她是没有理智的人。她只有缺失和欲望。
事后玄清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他逐渐丧失了语言。在白天他依旧是那一个早衰的心灰意冷的男人,忘记了他在追逐野性之中的沉堕。泳文并不责怪他,亦不感激他。在她胸口即将胀裂的东西终于消失了。今后,她不再会因为想念这个男人而用刀片自伤,亦不会在公用电话厅前徘徊掉泪了。那一种纯洁的东西,随之消失。
19
有一些事情,本该就此遗忘,但它留下了烙印,是无法消除毁灭的。泳文在暗中独自抚摸她的身体。当他离开她后,这具身体,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人知道这具身体曾被如何揉搓抚摸过。当它充盈着激情的时候,这具身体就不再成为泳文的身体。它就是她唯一的生命。她将为它而活。
在别人眼里,泳文依旧是那一个孤僻冷漠的女子。包括晓予,谁也不会知道在那一个假期,她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的飞越转变。她不再是一个孩子,她的成长被推进了一步,并且得到了应验。
但她想,只要她保守这个秘密,她和晓予可以继续相处下去的。她依旧可以幻想晓予的身体,依旧可以竭尽全力地待她好。这样的关系,应该维持到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直到她们死去。只是这样的关系,小心翼翼,缺乏激情,让她觉得疲累。有时她不希望晓予对她太好,让她觉得无法偿还而诚惶诚恐。而晓予偏偏又是这样善意柔弱的女子。比如她们一起进教室的时候,她总是打开门让泳文先进去。这样的动作虽细微,却也足以让泳文感觉到亏欠。
而且,在她的整个高中时期,有一件让她更意想不到的事,那便是肖宁。
泳文不知道他是如何注意到她的。如何注意到这一个孤僻冷漠而又桀骜不驯的女子的。
他是隔壁班级里的学生。应该是一个成绩优异,性情随和的男孩。泳文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泳文一直认为,这样的男孩,更适合与晓予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彼此体贴关照,相互扶持。当她发现他在注意着自己时,她甚至一度以为他在注意晓予。因为她们常在一起。当然,她判断错了。他确确实实在注意自己,带着一种好奇观望这一个他毫不了解的女子。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子,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兴趣。他以为泳文是他从未领略过的风景,所以便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去了。谁知那却是一个黑暗的洞穴。他一脚踩进去,便无力自拔。这一点,我和他倒是极为相似。
我与他。我们爱着的女子被一个男人打上了烙印。这一个烙印,犹如一种巨大的斥力场,不容其他人接近。所以她在她十六岁甜美甘醇的年龄,脸上有了一种类似于兵器的冰冷气质,具有杀伤力。
她的脸就在他的目光下出现。他的目光带有关爱。他在顶楼看见过她。那个时候男生和女生的两栋楼是连在一起的。他或许是因为好奇,爬上了顶楼。他原以为上面会空无一人。但没有想到,他看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雕象,以一种守望的姿势,被定格在那里。他靠近她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脸是仰着的,反射了一些明亮的月光。但她的目光并不集中,像一个盲人。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她的专注让他惊叹。
他很想知道她仰视夜空时都在想什么。或许她什么都不在想。这对于他永远都会是一个谜。所以他跃跃欲试地,想要揭开这一层谜。他揭开这层谜的方式便是爱。他以为他在爱,或许他真的爱过,但他的爱太脆弱,可以轻易地被摧毁。
泳文说,如果能与这样一个男子相爱,我就可以从此幸福。但是我一直清楚,我心里可以属于他的那一块早早地缺掉了。从一开始,从父亲离我而去的那一瞬间,它就缺掉了。
那时候,她来这所学校已经两年,自虐反反复复,但始终无法停止。周围的人都知道,林泳文是一个可怕的人。很多不认识泳文的人在校园里遇到她,总是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在晓予答应同她交往时,她曾答应过她,不再割腕。但她很快发现她做不到。她贪恋其中恶意的快乐,她欣赏那些碎裂的美感。她并不是因为想念玄清,这个男人在她生命里已留下了纪念,她可以就此记得。她对我说,仅仅是因为寂寞。往事翻涌上来,有时候我根本无法呼吸。我宁愿有一个人把我杀掉。
而且她酗酒。酒让她在麻木中沉沦。她在玄清的婚宴上喝下生命里第一口酒,从此便捕捉到了这一种奇异的物质,并与它密不可分。她相信这不是矫情。她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刻意表现她的悲哀,她的绝望,她的沉堕。她所做到,都是她应该要做的。血液带走阴暗,酒精带来温暧。她是快乐的。
她在喝掉七瓶啤酒之后给了自己一刀。那一刀非常深。她不明白她当时为何如此用力,以至于她浑身颤抖。
那是一个清晨。她在进入教室之前到校办商店里买了一盒刀片。她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除了对晓予的隐约的愧疚感,她并没有其它的感觉。当然,她做这件事情,尽量地不想起晓予,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阴暗和快乐。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里,对准手臂内侧一块较为光滑的皮肤割下去。她做这一个动作的时候闭着眼睛。刀片在皮肤上划过,只有冰凉的触觉,没有丝毫的疼痛。当她再低头看的时候,她有一些惊讶。裂开的伤口如同一张孩子的嘴,皮肉翻出来,面目狰狞。但她仍然不动声色。泳文的一生,足够镇定。她说她从来没有因不可思议的或恐怖的事情而尖叫过。任何事情,对于她,就像抛入深渊的巨大石块,发出的声响谁都听不到,她也听不到。
血立刻流出来了。还好不是很急速,而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状态顺着手臂流淌。她笑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她或许有一度时期痛恨过自己的身体,因为它是玄清的。当她爱着他时,她可以用自残的方式报复他,来获得安慰。玄清应该不知道。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表示什么,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冷酷无情的。他的冷酷,伤害了自己,亦伤害了别人。他的冷酷,就像泳文的自虐一样,都是寻找快慰的一种方式。
她很镇定。任何没有受过庇护的孩子都会很镇定,遇事不慌不忙。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帮助他们,他们也不需要帮助,他们只要独自承担。泳文从书包里找出擦桌子的抹布,倒一些杯子里的水,然后用它擦去伤口周围的血。她把它垫在手臂下,再反手臂放在腿上,这样血就不会沾染到其它的地方。她也尽量不让晓予看见。她不喜欢她疼惜自己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是无耻的,有罪的。她的邻桌应该是看到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装作没有看见。泳文知道,在这里,除了晓予偶尔关心她一下,其他人宁可看着她在眼前死去。这并非无情,而是出于自我保护。她们以为泳文是丧失理智的,是精神有缺陷的,她可以自伤,也可以伤人。所以她们选择了不动声色。
整整一上午,伤口根本无法愈合。这里结了痂,那里立刻又有血浸染上来。她尽量保持一个稳定的姿势。中途去做课间操,她找一片树叶贴在伤口上,但这样的掩饰无济于事。身后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她只觉得好笑。他们当着她的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却相互讨论,还以为她听不到。他们愚蠢得让泳文想笑出声来,但她还是忍回去了。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想就这样让它自己愈合,但当时正是盛夏,不消毒可能感染,她心里清楚,但她又什么都不害怕。如果害怕,她就不会这样做。
中午的时候她拖着伤口走回宿舍。那一天天气炎热,阳光盲一般地灼热燃烧。血液变得粘稠,它们还在汩汩地流出来。她脸上的神情困顿迷惘。她在这样的阳光下感到眩晕。失血太多了。一上午都在流血。她不知道她的身上有多少血。应该是足够多。它们支持着她活下去,却不为她所珍惜。
她看到肖宁的时候意识已经开始不清醒。他走过来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到。她听到的,是晓予的声音。她说,泳文你流血了,要不要去医务室。他脸上的神情焦急而心疼,这是一个温情而仁爱的男子。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足够的风度,并且洁身自好。他说,你应该去医务室。他下意识的想去背她。泳文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心里甚是明白。她说,我一个人去。
你跟我一起去。他命令她。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扶着她走。她知道他没有勇气背她,但至少有勇气去爱她。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仿佛他都明白。其实他只是在保持着他的礼节。他照顾她,但不过问她,虽然他的好奇,比任何人都多。
医务室泳文是第一次去。在此之前,她一直回避着这种地方。来这里的人,无非都是在暴露着自己的软弱。但她是在这个男子的扶持之下来了。值班医生的脸色冷漠,他简单看了一下泳文的伤口,说,伤口太深,要去大医院。
泳文说,我不需要包扎,消一下毒再止血就可以了。医生依旧是那一副烦躁的表情。不包扎不可以。不包扎会发炎。肖宁制止住她。他说,你要听话。
他借来自行车,把她放在后座上带着她去医院。他说,你坐好了,如果头晕的话,叫我一声。泳文不回答。他又说,那这样吧,你用另一只手臂抱住我的腰。泳文就抱住他的腰。她从来没有这样顺从过。她知道她在感激他。这一件事她到死都要感激他。
中午医院里空空荡荡。他跑着去急诊处挂号。他的脚步声凌乱匆忙,在医院的大厅里格外响亮。泳文坐在长椅上,她非常想睡一觉。靠在这个男子的身上安稳地睡去。但她又不能。如果她这样做,她会犯罪。
躺在急诊室的时候,她尽量地把头偏向有窗户的一边,不看这一个在旁边焦急等待的男子。夏天的阳光明亮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它打在窗外的树叶上,鲜亮地闪烁着光。这是她的世间。医生把整杯的双氧水倾倒在她手臂上,伤口滋滋地冒着气泡。他们把伤口翻出来打麻药,然后问她疼不疼。她只是摇头。从消毒到缝合,她一眼都没有看,她只是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看那一角明亮世间。她在想,生是这样艰辛漫长,而死却是可以这样轻易,只要这一刀割在手腕上,她就死了。但她还是这样贪恋着这个世间。她只想活下去,再没有其它念头。她说不出这是为什么。或许这是源于她兽性之中本能的求生欲。但又不是。她想,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她缺失的爱弥补回来。所以她要活着,活给她父亲看,活给玄清看。
医生问泳文这处伤口是怎么来的。泳文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后是肖宁说,她骑车摔了一跤,被 地上的玻璃割伤了。医生便不再问下去。肖宁在替她说谎,但同时,是在维护她。她表现出的关爱和呵护无微不至,突然让泳文感觉无法承担。
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一处伤口因为感染而不断地溃烂发炎,最终留下了一处丑陋的伤疤。那一处可以用“意外”来解释的伤疤。泳文在夏日里穿无袖的衫裙,尽情地暴露着这一处伤疤。她看过去是快乐而不自知的,像一个不知美丑的孩子。
20
泳文所画的第一幅素描,是画给肖宁的。这对于偿还他对她的恩慈,应该是足够了。泳文本身已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而且,她已将自己的童贞交付给另一个男人。这件事她无法对他说,她不想让他知道他在少年时倾其所有爱上的人是一个失去童贞的女子。这对他不公平。但她想她迟早要对他说,她不能够去欺骗。当他知道他得不到她的爱时,她会对他说,然后让他恨她,诅咒她,只要他觉得好,怎样都行。
那一年,泳文来西安已经十年。十年的岁月,就像被信手撕下的墙纸,投入到风中,转眼就不见了。她不再是那一个站在车站等待她父亲的孤立无援的女孩。她长大了。并且,她已捕获到了一些爱。她对晓予说,若有可能,我一定要在这世间捕获足够多的爱,不管自己能否担当,把它们堆在眼前,就是足以照亮我生命的光。
晓予不能够理解泳文的话。她与泳文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