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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泳文和玄清回到西安之后郁烟已经去云南旅行。他们那一次回来,亦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无法顾及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但她只是想弥补回她的过去,如同把搁置在心中的那条船推到水中,然后便可以心无挂碍地做任何事情,包括死。为了这一种弥补,她宁可负罪累累,并趋于万劫不复。
她与玄清住在一起。她提出要到她和她的养母一起住过的地方看一看,他们便去了。那片住宅区在未央西路。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才知道,因为每年有很多人来看未央宫,所以那一片小区早已被折掉重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泳文的心里突然有一种空茫而不知所措的感觉。她隐约感觉到,她这一次回来,想要找回的东西,很多是找不回来了。一处地方是这样,那么一段时间更是如此。
回到玄清在西影路的宿舍,泳文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墙角闷头吸烟。玄清走过去对她说,不要难过,如果在西安找不回你缺失的岁月,我们可以回你的老家双溪。
她摇头,她说,回不去了,我离开它已经近二十年,即使回去了,又能怎样。
他笑。那好。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抬起头问他,你能和我一起走吗。去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度过一生。
他笑着摇头。泳文,你还是这样天真。你要知道,我离不开这里。
为什么?
在这里发生过一些事情。泳文,我现在还是不能告诉你我的过去。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有阴影和缺失的,而且我一直相信,我们的疼痛,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幸福的征兆。所以那一些疼痛发生时,我就会对自己说,我要记得,只要能记得,这一切对于以后,都是值得的。我一直在等我的幸福,等了很久,并还要等下去。
能等得到吗?
不远了。
我不会是你的幸福,我知道。
玄清摇头。他说,泳文,其实我们都是站在一个河岸边等待泅渡的人,我们应该在等待中相互扶持。可是从一开始,我们的这一种扶持,就产生了罪孽。
泳文点头。她亦知道他们罪孽深重。她的罪孽,是她对这个男人的体温产生过的欲望,而玄清的罪孽,就是他在理智和兽性之间的反复不定,无力自拔。
她说,你在四年前想要把我留在你身边,是不是想和我扶持下去,但不去犯罪。
是的。因为我知道,你不再执意地想要我的感情,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做到。不过你又离开了我,我想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更安全。
那你为什么来上海,为什么要带我回到这里。
我知道你想回来,这里还有你想找回来的东西。不是这样吗?
是的。这里亦有我的太多事情,我不会忘记。
我会慢慢帮你找回来,也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那一年在西安,泳文和玄清在一起度过两个月。这两个月,暗无天日。泳文想要找回她童年和少年时缺失了的一切,可是连她在这个男人身上有过的感情和欲望都无法找回。她有时候深夜起身看看在她身边熟睡的熟悉的脸,感到的只有绝望。她知道他们无法一直走下去,虽然一再走到绝路又重新开始纠缠,但毕竟,这样的纠缠总会有彻底完结的一天,而且,她有预感,这一次会是真正的完结。所以她不知道,她离开他之后如何生活下去。她跟着他走,已是把她的生活推翻,没有留一点退路。泳文总是这样的人,做任何决定,丝毫不顾及以后,仿佛一生只有眼前她看到的这么长。
在绝望之中她要求他抱紧她,亲吻她,满足她对温暖的渴望。他们开始了像动物一样的做爱。狠狠地爱,但没有话可以说。这就是没有未来的爱欲的悲哀,明知是犯罪,却无法停止。这样的爱欲,全然抛开了他们在现实之中的婚姻,家庭,以及责任。这样的爱欲,仅仅是为了死去。
确实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两个月后,郁烟回来了。她在火车上给玄清打电话,玄清语气平和地和她说话。郁烟好象是说起了旅途当中一些有趣的事,玄清对着话筒发出了明朗的笑声。她对玄清说她还会回来,只要他可以让她随时地独自去旅行,她就会继续维持他们无爱亦无罪的婚姻生活。泳文坐在玄清的身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玄清亦没有告诉郁烟她在这里。
泳文说,我想我该走了,时间到了。
他说,你不去和她见一面,她还是爱你的。
她说,算了,我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才会平静快乐,所以我不会打扰你们。
他说,你要保重。
她说,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很知足了。虽然有些东西,没有找回来。它们是永远找不回来的。你应该明白,可你还是一再地给我幻觉。
他说,其实我们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幻觉之中,只要这幻觉能让我们心安理得,就可以了。
她说,是的。她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旧的《圣经》,翻开一页,里面夹着他给她画的那一幅素描。她说,这幅画跟着我走了十几年,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说,看来你这一次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她说,你要好好地对待她,不要再想起我。
他说,你能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吗。
她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三年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回去,对他说一句对不起,然后和他一起生活一辈子。
他说,那更好。不要再离开他,否则,我也会恨你。
她点头。她想这一次,定然会是决别。其实他们告别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决别。只是这一次,她要和很多东西告别,比如,记忆,幻觉,情欲,以及她的疼痛。
她说,我走了。你不要送我。
她打开门,疾速地跑下去。她再一次听见她心脏里的声音,那是往事在一瞬间枯萎的声音,是心脏的裂缝被一点点缝补起来的声音,亦是一种死亡的声音。
她在马路边上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那一幢楼,好让她把它完全地记下来,这样便可以遗忘。
8
她在去车站之前去了医院。
泳文记得那一天,那可能是她一生当中最后一个明亮的日子了。她沉默地看着医生在化验报告上填上了阳性,当时一缕阳光打在她的手指上。她轻轻接过化验报告单,她说那一刻她是如此地快乐,她没有想到她会有玄清的孩子,以这种方式把她的爱延续下去。以后她就可以和这个孩子相爱,她会把她在她的父母那里缺失过的爱全部给它,用它来弥补她的缺憾,并让她的阴暗成为它的光亮。这样她就不再有缺失。
她把化验报告单塞进背包里。这件事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只想独自生下这个孩子。她以为她足够强大,可以独自承担起她腹中鲜活的生命。她以为她的力量用胜过她的生父,母亲,以及她的父亲,可以不再让这个刚刚生出血肉却还未见到世事的生命经历任何疼痛。那时候,她仍然不知道宿命力量的无所不在。
9
为了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泳文在西安附近的一座小县城里住下来,找到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生活是艰辛的,但这艰辛,因着泳文心里明确的目标和隐约可见的希望,反而成为了她活下来的动力。她在艰辛之中感到快乐和满足。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弱小的生命,竟可以用这样的力量,让泳文活得无比丰盛。她在那一段时间里,不再抽烟喝酒,生活亦有了规律。只是因为日子的艰难困顿,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呕吐,眩晕,一天比一天严重。直至有一天,她在工作的餐馆昏倒,被送到医院。
她在医院终于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她离开我已半年。我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甚是惊喜。我问她,泳文,你这么时间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泳文在电话的那一边说,延生,对不起。她反复嗫嚅着这一句话。
我说,泳文,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她说,我在西安。我怀孕了,孩子不是你的。我现在住在医院。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然后我立即明白过来,我说,泳文,只要你还愿意回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在杂志社请好了假,然后赶到西安。
我在那座小县城里租了一间房子,把泳文接过去。她已与以前大有不同,更加瘦,腹部微微隆起。脸色苍白。头发挽成一个髻,且凌乱不堪。
她说,延生,你不该对我这样好,我亏欠你太多,都不知该如何偿还。
你不需要偿还。我抚摸她的头发,泳文,你要知道,有些人,是注定要亏欠一些人的。或许你前世对我有恩,所以现在我来报答你。我这样对她说,我尽量地不让她看到我心里隐藏着的疼痛和悲哀无力。我想我就要照顾我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然后把它养大。有的时候让人亏欠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泳文会因为感激而不再离开我,即使她不爱我。
泳文睡着之后我到厨房给她炖鱼。看着不断翻滚的奶白色汤汁,心里只是兀然地沉重起来。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名片。我明白这个女子是在我的世界之外的,但我还是心存幻觉,以为我能改变她。只是现在,我接下了泳文所要面对的艰辛。这种艰辛,因为失望而变成了巨大的浪头一重重地打过来。我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坚持住。
延生,延生,她突然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
她已经醒来。她说,延生,刚才睡着时我突然看到母亲,她说我不该生下这个孩子,但是我想要。虽然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我还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它。你会原谅我吗?
我点头。我说,你可以生下她,只要你想要,你就可以生下它。让我们一起来祈祷,好吗。
她用力点头。然后我们一起跪在床边。她闭上眼睛在胸前划着十字,脸上虔诚而天真的神情,犹如一个孩子。我从背后拥抱住她。
她的肩膀,背,腰,细瘦得仿佛我一用力,就会折断。我心里有疼痛,但又无法对她说。
泳文身体虚弱,无法出门。我找了一份报馆的工作,每日起早上班,泳文在家里听音乐。她靠听音乐来消磨时间,我给她买来成套的CD。我说,如果你愿意,我会租一些电影给你看。
她说,不必了,我只愿意这样漫无天地地听。音乐就像是水,它淹没我,让我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在黑暗的海底。那样平静孤寂的海,才让我觉得是我真正的家园。
她只听一些中世纪民谣风格的曲子。我记得她曾经迷恋歌特。悲情剧院。 那些在极端金属演唱中穿插的如天使般清澈的女声让泳文听得掉泪。而现在,她开始杜绝那些寒冷的东西。她有时反复地听一首《黄月亮》,并轻轻跟着唱,灯开了你来了我以为很接近天堂,天亮了你走了我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谁说的话,黄月亮挂在天上,可是我怎么看我怎么看它明明就在我的身旁,每一寸每一面墙,美得不能不看不能都看不能再看金黄色的床。我问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玄清,她摇头。她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始终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哪怕是一天,一夜。
她唯一的爱,在七岁那年她父亲转身离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现在,她又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回了她的爱。那才是真爱。没有任何欲望,不因疼痛而生,所以可以对抗已有的疼痛。
晚上泳文失眠,她对我说话,含含糊糊地说,如同描述幻觉。
延生,我常常看见那一条路。那是当是全城最宽的公路。我每天上学经过。早晨天很黑,路上几乎没车。走在那条路上,就如置身于一个平原。荒凉,寂静。我在路上徘徊,感到天地的广大,却无法记起故乡是在哪个方向。
延生,故乡是否就是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故乡双溪,是江西省的一个贫穷农村,有很多条河,也有一些小山。我记得有一次我走到一座山上,山上长满了青草。我一个人坐在山顶上,太阳是那样灼热,它给我光,让我燃烧自己的生命。空气中泥土和花草的味道,芬芳诡异,那是我去西安之前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她在接到我之后带我吃馄饨。那一年她不过二十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收养我。每日我们坐在饭桌上闷头吃饭。她把一碗饭推到我面前,说,吃吧。我便吃。吃完后她问,你吃饱了吗。我说饱了。就这样简单的对话,再无其它。
我还记得玄清的嘴唇,温暖柔软。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但这爱,只是痛的衍生,亦带与欲望,所以注定无法强大。
延生,延生,你在吗。她突然大喊。我忙抓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泳文用力地抱紧我,直至浑身颤抖。我感到她的泪,一滴一滴,砸进我的脖子里,就像在上海她离开我的前一个夜晚那样。我不知如何去爱,才能让她感觉平静。
泳文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她常常眩晕,并且产生幻觉。我给她买来一些药,她吃进去便全部吐了出来。漫长的病痛折磨,已让她感到希望的微薄,当时怀上这个孩子时她心里坚韧的力量,也一点点地消失。
她对我说,玄清曾说过,这世间有轮回存在。我对他的话一直将信将疑。但现在,我却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种力量。
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轮回,只不过你们这样认为。
她摇头,不说话。我知道她所感应到的那一种力量,已让她深深绝望。为了坚持下去,她每天看日出。从阳台上观望到的太阳,已经是灼热明亮,而那一时刻的温度,却无法贯穿泳文。
她说,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能够接替她。
她说,延生,我的罪孽太重。无论是对你,对晓予,还是对所有人,我都有过罪。可是你们都不给我机会去赎罪,所以我再地犯罪,迟早要得到报应。
10
泳文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执意要我带她回西安车站看一看。她说她只想看它最后一眼,生下这个孩子后,便和我回上海,不再回来。
县城到西安城区有十几公里的距离。我下班后带着她坐车过去,已是晚上。我们在火车站旁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下来。
一整夜泳文都站在窗前观望,无法入睡。我知道她心里的挂念。我把手机递给她,说,你想给他打个电话吗。
她抬起头看看我,她说,你想让他知道什么。
问候一下他,听听他的声音。不要隐瞒我,我知道,你还记得他。反正你一生下这个孩子后,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不要担心。
她犹犹豫豫地接过手机,拔那个号码。我看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她说,玄清,是我。
信号好象不是很好。泳文那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她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他说,我一个人在双溪。那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你要不要过来。一个星期之内我都会在这里。
她说,我可能去不了了。那个地方,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他说,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她说,玄清,我想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很快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我说,我知道你想回双溪看看,等你的身体恢复之后,我们一起回去。
她说,好。
她又站在窗前观望。北方阴冷的冬天,似乎即将要下雪。我说,你不要总站在那里,容易着凉。
延生。她突然叫我,你看,车站前好象站着一个小女孩。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没有啊。
分明有啊,你仔细看看。泳文脸上的表情兴奋起来。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泳文走下楼去。我站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跑下楼去找她。
我跑到楼下,便看到了泳文的血。
她躺在空旷的车站广场上,手捧着肚子。她呻吟的声音,低低地传过了,但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因为这种声音而坍塌下来,广阔天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支撑。
我从地上抱起她。她对我说,延生,我分明看见车站前有一个女孩,她站在那里,像在等人,但为什么我走下去,她就消失了。是不是她